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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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吉平常是一个不争不抢的人, 不过他又不是一个菩萨,自然也有自己的虚荣心。只不过是前些年, 家里情况特殊, 他学艺一学就是十几年。这种事虽然签下文书的时候已经是你情我愿,但真的去做才知道有多艰难。

    那可是十几年啊!十几年只有一点够自己吃饭的钱拿回家,家里的生计要靠老婆才能撑住。而且各处俭省才能将就过活——这样的话, 就是生活中他有心想要虚荣,有心想要显摆, 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钱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好不容易从学徒变成了师傅,这时候家计也不宽裕。这种情况下自然优先家里的实际, 顾不上表面文章好看。好容易, 直到去年冬天家里才有了要兴旺发达的先兆, 赵吉当然有心想要做给人看, 也是给自己做一做脸。

    赵莺莺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这只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她上辈子少年时代就在皇宫里, 见识过多少普通女孩子成为宫女,她们抢阳斗胜, 各种图表现,为了面子为了一张脸, 不知道做过多少事儿!

    所以时至今日她很能理解赵吉的想法,人生在世这些欲.望是很难避免的,只要不妨害别人,也没必要避免。

    于是满月宴的事情就这样定,当天下午赵吉就提着几样简单的礼物去到甘泉街上崔家请厨子。晚上的时候空着手回来, 脸上红红的,似乎是喝了不少,上头了!

    一边喝过赵蓉蓉煮好的醒酒汤,一边隔着门帘子和王氏道:“已经和崔家大侄子定了,到了茂哥儿过生日那一日,他就带着人过来帮忙。”

    王氏愣了愣:“是请的崔家啊。”

    “嗯。”赵吉应答一声,这才道:“当年的事儿本就是二哥不讲究,人家崔大哥其实早就不在意了。如今咱们再不言语反而不好,现在借着这个机会走动起来才好!”

    赵莺莺在一旁把这些话都收进了耳朵里,却有些不懂这个崔家和自家有什么关系,一时有些好奇。不过她不好问话,想了想偷偷去厨房问赵蓉蓉:“大姐,甘泉街上的崔家你晓得吗?”

    赵蓉蓉脸色迷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甘泉街崔家啊,我知道一点儿。不过家里和他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了。当初我们两家不怎么走动的时候,我也还呢。”

    话间手上依旧不停,收拾着菜蔬:“据我们爷爷和崔家爷爷有旧,是从一个村里逃难到扬州的老乡。那时候同乡相亲,算是互相帮忙在扬州扎根下来了。”

    种种故事自然不必赘述,然后就是家里到了第二代第三代。虽然关系不像是第一代的时候那样紧密,但也常常走动,是真正的朋友之家。

    “那时候二伯学了好几门手艺都不成,后来就跟着崔家伯伯去学厨了——哦,对了,崔家伯伯是在扬州最有名气的大酒楼做大厨的!”赵蓉蓉补充解释道。

    赵福的身体是那样,很多需要卖力气的活计就做不了了。然后他自己又吃不得苦,所以学手艺的时候中途换了几样,最后换到了学厨。不过庖厨也不是好做的,三伏酷暑也要扎根在炉火旺盛的厨房,炒菜的大铁锅恐怕也沉重的不得了,所以这个行当本身也是不适合赵福做的。

    不过那时候崔家老爷子还在,凭借着一点旧日的交情,方婆子亲自上门去:“我这个儿子也不可能指望他学厨一个大厨来,不过就是请侄子教他几样点心,明白几样菜。略微学会一点皮毛,婶娘给他准备一份本钱,摆个食摊也就算过日子了。”

    因为这样,当时在大酒楼做着庖厨师傅的崔家伯伯才收下了赵福。

    “一开始二伯倒是学的很好,和之前学艺不同。而且别,除了身体不大好,二伯是真的在庖厨上有些天分。崔家伯伯看了还可惜了好久,后头教授二伯就更用心了。”

    后面的故事并没有什么趣味,不过是赵福有故态复萌,又不愿意学厨了。三天鱼两天晒网,对厨房里的事情都敷衍起来。崔家伯伯看在眼里,左右不知道纠正过多少次,在他身上也用了不少心血,最终却一点回报都没有。

    赵吉这一次连学厨契约上应做完的时间都没有做完,就躲在家里不愿意出去了——他当然是看准了以崔赵两家的关系,崔家伯伯不可能去来家要这份不满契约应赔的赔款。

    崔家人确实没有上门,应该,这之后两家走动的就很有限了。

    赵莺莺听完这个故事真是佩服死自己二伯了,这样好的牌也能被他的稀烂!要知道做厨子可是很赚钱的,何况是顶尖大酒楼里庖厨。他们不知在酒楼里赚钱,平常被人请去做酒也是丰厚的外水。

    赵福只要认认真真学完,这个时候的食摊也就不只是只能糊口的程度了,比不上人家崔家伯伯,那也是傲视一般人家没问题——当初家里借着老交情请人家崔家收下他,估计就用掉了一次大人情。后面又有那样的事情,这下交情也完了!

    中间时光飞逝,等到赵茂头发越长越茂密的时候,满月宴就到了。这次赵莺莺才见到了传中的崔家人,来的是崔伯伯,也就是自家二伯师傅的儿子,如今在接着父亲的行当做,也是厨子。

    只不过他的手艺不如他父亲,无论怎么努力学厨,到如今一份菜也只能卖出他爹菜肴十分之一的价格。这样的话,大酒楼自然就去不了,所以他是在扬州一家中等的酒楼做庖厨师傅。平常也接一些这种酒宴,赚些活钱。

    不过虽是这么,他的手艺比起一般厨子还是强得多了。

    随着他进来还有两个十六七的年轻人,估计是徒弟帮工一类。他们这种平头百姓家并不讲究,也没有什么避讳,赵吉直接把三人引进东厢房:“大侄子,好多年不见了,我家几个你应该只见过蓉姐儿,她之下的蒙哥儿,莺姐儿,芹姐儿,还有今日满月的茂哥儿,都没见过罢!”

    崔厨子是崔家这一代的老大,名叫崔仁。赵莺莺看他生的肥头大耳一身肉也不觉得稀奇,这些厨房里的人大多是如此。当年她在皇宫里,也同御膳房的人过交道,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这些做厨子的不管自身赚多少,在吃上总是饿不到自己的。哪有厨子不偷吃,就算看到了他们也能振振有词,厨子的事儿能叫偷吃么?那明明是尝味道!经年累月下来,怎么能不肥。

    赵莺莺几个都和他见礼,按理是同辈,礼仪上头简单——不过这位崔仁大哥明显已经二十好几了,相比赵莺莺这些辈,他和赵吉更像是一辈人。

    崔仁天生是一个笑脸人,胖起来以后就更加明显了。身处圆乎乎的手道:“赵三叔太客气了,我和哥儿姐儿他们是一辈人,哪用得着这么郑重。”

    然后又称赞了赵莺莺几个,可以忽略过去了赵蓉蓉——赵蓉蓉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怎么也是一个大姑娘。他一个大男人的,又不是长辈,称赞那么多不是显得不合礼数么!

    了几句话,崔仁就带着两个徒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把雪白的袖套呆在手臂上,又接过一件深灰蓝色的大围裙:“赵三叔,您先带着茂哥儿出去剃头罢,等回来的时候还要忙着接客哩!”

    赵吉忙忙地应下了,又想到今天家里有不少客人。便叮嘱赵蓉蓉和赵莺莺:“你们奶也要厨房里帮忙,别人都指望不上,只能指望你们两个了。凡是有人过来吃满月宴的,记得筛一碗茶上来,请人家坐。”

    为了满月宴办起来,赵吉外头走了几趟,借了五张八仙桌,如今都摆在院子里和外面巷子里。配套的条凳也是齐全的,因此并不用担心客人来了没有地方坐。

    于是赵蓉蓉和赵莺莺守着大茶壶,凡是有客人来了就端一杯茶上去。有人喝完了热茶就赶紧把茶杯收回来,毕竟茶杯是不够的,总不能拿个碗装茶上去吧,那就太失礼了。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都是一些亲朋邻里。有不知道的街坊经过,问道:“赵家这是办的什么事儿?”

    来的客人便答道:“赵家老三新得了一个儿子,今天赶着办满月酒呢!”

    那人看着里头忙进忙出的崔仁,啧舌道:“那是崔大兄弟吧!赵老三如今也发达了。不过是个满月酒而已,竟然还请了厨子亲自上门做酒席!”

    赵家吃酒的客人搓搓手,故作低声道:“这有什么,谁不知道赵老三这是发达了,这只不过是请厨子到家来做满月宴。要我,他就该请大家伙儿去酒楼里头吃才好!”

    旁边有个老爷子就看不惯:“的什么话!难道谁家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酒楼里的酒席和家里的差不多,却贵出一倍还多呢!”

    吃酒客人笑笑:“老爷子!您别管,如今不就是讲究一个体面排场。那钱呐,就是拿来换这个的!”

    客人笑笑间,赵吉抱着茂哥儿回来了,所有人见他都道恭喜。赵吉也喜气洋洋地回礼,直到把茂哥儿抱进了东厢房。

    赵莺莺没见过孩子剃头这事,因此凑过去看——赵茂长的好好的头发被剃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了前额上的一撮和后脑上的一缕,好奇问赵吉。

    赵吉笑着道:“上次家里有人剃头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这剃头啊有讲究,前头一块是‘聪明发’,求的是茂哥儿聪明伶俐。后面留的是‘撑根发’,盼的是茂哥儿将来长命百岁。”

    着把一个红纸包递给赵莺莺:“去,把这个给你奶。这是茂哥儿的胎发,你奶是要把这个搓成辫儿的!”

    这也是习俗,赵莺莺便没有多问,拿着红纸包去找方婆子。方婆子本来在厨房里做一些洗菜择菜的工活计,这时候见了这个红纸包,事也不做了,立刻站起身接过红纸包去了正屋耳房自己屋里。

    赵莺莺看了看方婆子的活计,她也能做。这时候家里忙地乱糟糟的,也找不到人来替,于是干脆自己坐在马扎上,做起了这个工。

    崔仁出来的时候就见到赵莺莺正坐在马扎上做事,笑着道:“莺姐儿去玩儿去吧,这种事有人做呢!”

    这时候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了,他还带了两个徒弟,这种杂事自然有他们做。

    赵莺莺觉得这又不累,便笑着道:“崔大哥不用叫被人,一点儿事儿,我做得好!”

    崔仁看赵莺莺话伶俐清楚,做事也用心。心里不由得感叹,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当年赵大爷生了三位叔叔,赵大叔赵三叔都是再勤勉不过的人了,到了赵二叔这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如今再看赵三叔家里几个孩子,都和他学的是好样的!之前老爹听了赵三叔的事情还感叹来着,天道酬勤,赵三叔家要起来了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再看,果然是不假的。

    “那莺姐儿就暂且做着吧——嘿,糕蒸好了,莺姐儿吃不吃?”崔仁也没强求,回头看蒸锅的样子,发现正的糯米发糕要好了,又问。

    赵莺莺摇头道:“待会儿要吃饭了,不吃糕!谢谢崔大哥!”

    正好孙氏拿着一只大碗过来:“菜好啦?正好,崔家兄弟,给你二叔家各样好菜都装上一些。我们就不上桌了,免得有人看不惯,平白惹人嫌。”

    赵莺莺低头不话,平常她可能还会顶一句,今天确是一句话不——今天客人来了不少,这种场合不好争吵。不然到时候就算是一边的错,也会变成两边各二十大板。人会,赵家这些人都不懂礼数,赵福家赵家都是一样的。

    崔仁眼睛里闪过一丝精芒:“嗳,二婶这是的什么话!二婶快把碗收回去,让人见了怎么话?哪有亲侄子办满月酒,亲二伯亲二伯母躲在屋子里吃的,人家怎么呢。况且菜还没有开桌就先铲走,那也好不好看。”

    崔仁一些就给了孙氏一个软钉子,这并不是赵莺莺不知道这些道理。只不过她这些话并不会有什么用,反而会更加激怒孙氏。换成崔仁就不一样了,果然,孙氏脸上不好看,却什么都没,咬着嘴唇回去了。

    只留下原地崔仁笑呵呵地摇头——老爹的嘱托果然没错赵二叔家最好还是不要相交,淡淡的过得去就成了。要真是时常这样没礼数,那还真不如避着走!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没多久就到了中午时分正开饭的时候。所有客人都凑成桌坐着,满当当坐了四桌半。那半桌的人看着自己被多出来了不好意思——普通人家都节俭,开酒宴这种事,摆的桌数都是尽可能少的。

    大家也体谅,所以坐的时候都会尽量坐的紧密一些。只不过今天实在是情况不同,看那四桌已经坐满了,就算还能加人,那也绝对加不进半桌。

    想了想,赵吉对方婆子和儿女道:“我让崔家大侄子不用给你们留菜,你们就坐那一桌一起吃吧!”

    一般来,这种酒宴自家人是不上桌的。主要是为了节俭,有的时候一家人多,呼啦啦就是一桌。而私下吃只要用酒席上的边角料就可以了,自然俭省的多。

    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四桌坐不下,五桌坐不满,赵吉就干脆让家里人上桌,凑个五桌整。

    回头和崔仁道了这件事:“幸亏开头准备了五桌,不然这时候就要出丑。”

    崔仁却是一边解围裙一边笑着道:“不至于,何至于!赵三叔不知道我们这个行当里的门道呢!我们这些人必然是要给雇主遮掩的,到时候四桌的菜,盘子里匀一匀,变成五桌也容易,一般看不出来。”

    四桌菜便是每桌运出四分之一不到的菜就能变成五桌,这倒真是不难。

    赵吉却摇头道:“还是看的出来,到时候背后不体面。”

    崔仁却是摊手:“赵三叔太老实,四桌变五桌算什么,我见过最离谱的一桌变两三桌呢!人家问每盘子菜怎么这样,那主人家不慌不忙,只‘这是大酒楼里做的菜,不都是每碟子少少的,你当时乡下堆子菜做的席面呀’!”

    赵吉这才大笑,请崔仁上桌一起吃饭。

    赵莺莺上桌吃饭,满桌都已经摆上了——看着倒很是不错,她还没有吃过酒席呢!

    一般的,一家请吃酒席,不论收不收礼金,懂事的人家都不会带孩子去。除非那酒席是很亲的亲戚来办,孩子去了也是添热闹。因为孩子带去了也是要吃饭吃菜的,原本人是按户数数人头做酒席,不心就可能让主家为难。

    所以,这带孩子去吃酒席还有一个戏谑的法,叫做‘背箩筐’。

    赵莺莺曾经有没有‘背箩筐’她是不知道的,反正自己有记忆的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也是赵吉和王氏夫妻两个做人讲究。

    时下扬州人吃酒席有讲究,庖厨来做,每桌席面必定凑成一个法,或者五碗八盘,或者六碗六盘,或者十碗十盘,寓意就是事事如意,六六大顺,十全十美这些。整个席面坐下来,荤素冷热甜咸干湿都有,十分精细。

    赵家并没有特别抛费地做十碗十盘的十全十美席面,只不过是中等的六碗六盘六六大顺席面。桌面上也没有大酒楼里的货色——赵吉昨天菜市场上买的菜,漂漂亮亮的半扇猪肉,杀了三只大公鸡,称了好几条大鱼,再有其他豆腐、粉条、蔬菜等不用提。

    做了红烧鸡块、红烧鱼、五花肉、粉蒸排骨、酸豆角扣肉、肉圆子酸笋汤等等好菜!

    这些东西距离市井更加近,家家户户就算不能天天吃,偶尔家里也是能吃一次的。反而更加亲切,更加刺激人的食欲。

    大家吃的宾主尽欢,免不了议论一番席面:“崔家大子不愧是在酒楼里做事的,这手艺就是要的,比我家上次请的那个厨火师傅强得多!”

    旁边的人就笑道:“那是,请崔家大子的价钱足够你家请两个原来的师傅了——嗳,要赵家也够意思,这菜准备的实在,这几年大家都晓得装面子,菜倒是不错,就是没有赵家多。有时候吃到一半没菜了,肚子才混了个半饱哩!”

    赵莺莺自然乐意听别人自家好话,听了几句才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往王氏的卧房去。这时候王氏的卧房有许多已经吃完饭的妇人,一个个地去看茂哥儿。

    这时候没有人会不懂眼色,看过茂哥儿之后都是拣好听话的。

    其中有一个年纪和方婆子不相上下的老妇人,扮的却有些花俏,一看就知道是做的媒婆行当。她似乎和方婆子很熟,角落里拉着方婆子话。

    过了一会儿,方婆子点点头她才走到床边道:“侄儿媳妇,老婆子有个事与你提一提。”

    王氏认得她,晓得她是附近有名的媒婆之一,便笑道:“张婆婆便吧,是个什么事儿!”

    张婆婆笑着指了指坐在一旁的赵蓉蓉:“你们家蓉姐儿实在生的齐整!我又听我那老姐姐,她是洒扫浆洗下厨女红样样来的,才多大就能把家里理的井井有条。实在喜欢的很了,想为她保一桩媒!”

    张婆婆话音刚落,王氏就笑起来了。算上张婆婆,来给赵蓉蓉亲的媒婆也有几个了。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也是对养育女儿的人家最大的赞美。

    而且张婆婆出名的是手头总能捏着几个好人家,做的媒往往让人艳羡,算是周围出名的媒婆了。因此赶紧道:“原来是这事,张婆婆先一有些什么人家,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应下来罢!”

    这时候却没有人注意到,挨着门帘子站着的孙氏倒比王氏这个做娘的更加眼睛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