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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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赵家的莺姐儿!”“赵莺莺?”“咱们这一带还有比这更标志的娘子么?”“真是淑女啊!”“别看了边看了, 她看过来了!”

    赵莺莺今日是要去绣庄交绣品的, 眼下也到了临近年关的时候, 是今年最后一次交绣品了。这之后她就要封针,一切活计等到出了正月再。

    腊月里面当然捡喜庆地穿戴, 一件洋红色花团锦簇立领琵琶袖对襟长袄,一件银红色绣浅黄折枝腊梅马面裙。行动见水晶禁步若隐若现, 又有胸前佩戴着银三事、荷包、寄名符等物轻轻作响,不似市井女孩子。

    今日微微有一些薄雪,赵莺莺撑着一把宝蓝色油纸伞, 缓缓走在街面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出门的时候看的年轻男子就多了起来。想来是她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越来越像长大的自己的时候吧。

    十三岁是豆蔻枝头,之后的女孩子会渐渐成熟起来。今年她已经十四岁了, 过年就是十五岁, 而十五及笄, 这就是成年了,不能算是儿女。这个时候的她除了面上还有些稚气,个头比二十来岁的时候矮上几分, 其他的差别已经不大了——其实稚气也少, 毕竟她又不是一个真正十四岁的姐儿。

    其实赵莺莺上街能引起年轻男子偷看,除了她生的好,而市井之间少顾忌之外, 也是因为她出门极少。所谓物以稀为贵,平常见的少了,她一出门可不是都来看看。

    赵莺莺不会不让人看, 也不会什么,一则她一个女子为这种事开口并不是什么好事。二则开口了也没什么用,这些人又不是讲究规矩礼仪的世家公子,市井人家的男子哪里会懂得这些!别偷看了,要是街面上拥挤,他们能偷偷蹭到冒昧女子身边,揩油占便宜不在话下。

    赵莺莺只不过是加快了步子往绣庄去而已,定主意以后一定不再一个人出门。自己一个人出门,连个依仗都没有。虽知道这些青年未必敢做什么,但心里心慌是不少的。

    “那赵家莺莺...大丈夫娶妻就该是如是!”一群青年中有个穿浅褐色粗布衣裳的年轻人话掷地有声,完满饮了一碗酒。过后向食摊老板抱怨:“老板,你这酒兑了多少水?竟淡成这样!人家都是只兑一半的,你莫不是兑了有七成水?”

    老板招呼其他的客人,连眼皮子都不抬。等到别桌的酒水吃食上齐了,这才一边择菜一边道:“我蒋四郎,你且消停一些吧,你这酒水都赊了多少了?也就是我这里还能容情,你去别家看看,谁家与你饭食?”

    一般年轻人听到这等话恐怕是要脸红羞惭的,但这蒋四郎却与别人不同,不仅没有心生羞愧,反而皱眉不悦。与一起来的伙伴感叹道:“世间多是这种人,捧高踩低。只看得到那等富贵人,却看不到我这种暂困浅滩的。殊不知我将来如何!”

    这些和他一起来的伙伴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嘴上还是赞同他的话——吃人家嘴短,他们本就是跟着蒋四郎来混吃混喝的。只要管他们吃饭,哪里还管的是不是真!于是一应吹捧起来。

    那食摊老板见了也只是摇头,起来他与蒋家是比邻而居的邻舍,关系十分亲厚——不然为什么别家都不给蒋四郎赊账了,他这里还行得通?

    想当年蒋四郎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家家计还好,蒋四郎头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后来兄长没有站住脚,他就成了他这一代唯一的男丁。一家人都顺着他,时候还送他念书来着!所以他时候也是过过好日子的。

    只不过好景不长,他长到八九岁上下,老爹就死了,留下老婆领着儿女过日子。因为有蒋四郎这个男丁在,族人倒也没有抢占他们的家财,可是家里没有顶梁柱,家业败落下去也是自然的。到如今,蒋家已经是颇为穷困潦倒了。

    按理这种境况应该随着蒋四郎长大成人而有所好转才是,他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不能支撑家里?

    到这里就更让人叹息了,他时候也读过几年书。甚至老爹死后也在读,直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先生直他将来没有科举的才能,再加上家里越发困顿,这才掇学回家。

    那几年读书并没有让他增长多少真正的才学,除了让他多识得几个字之外,也就是养出了他的傲慢骄矜之气。他常常自闭苏秦、韩信这些人,是未成名前的郁郁不得志。但是才藏腹内就如同锥藏囊中,总有一日是要破囊而出的。

    飞黄腾达是一定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本来么,这种志向也不算出奇,少年时候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也不是没有。蒋四郎的不同在于,他既认定了自己是这种人,就开始注意结交朋友,学了一些《三国》《水浒》中的做派。

    这结交人并不是两句话就成了,不别的,至少喝酒吃饭是应该的。他自己又不事生产,这钱从哪里来?不是问做针线活补贴家里的娘要,就是去两个出嫁姐姐的家里借。是借,其实哪里有还的。到如今两个姐夫都不待见蒋四郎,偏偏他的两个姐姐却觉得自己弟弟拿钱这是做正经事,甚至会暗中接济。被夫君发现自然免不了责骂,却也一个个心甘情愿——这一点上蒋四郎的娘亲周氏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这周氏也好,蒋四郎的两个姐姐也好,毕竟都不是豪富之家,能给的钱还是太少。所以他和伙伴在城中各处食摊、酒店徜徉,到处都挂着他的账。如今很多店铺都不接待他了,除非他还账完毕。

    “我四郎啊,我与你个事情。”等到蒋四郎那帮朋友散了,老板煮了一碗烂肉面给他:“前些日子我在船厂做工的大儿回家了一趟,是船厂正在招工。薪酬不少,也包吃住,做的几年下来就能攒够老婆本。我记得你是会读书写字的,再加上有我大儿做担保,应该能进去做事。这件事我已经与你母亲了,她要看你的意思——你什么意思?”

    听是做工,蒋四郎就十分愿意了,脸上没有什么好脸色。只不过想到自己如今只能在这家食摊赊账,到不好闹翻了。便接过烂肉面囫囵了两口,这才笑着道:“多谢老叔费心了,只不过我这人不惯拘束,船厂那地方我记得管的是最严的,这便罢了吧,免得最后还带累到给我做担保的大兄。”

    听起来是为老板儿子着想,其实还是舍不得吃苦。只不过这老板也并未有什么反应,实在是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多少次给蒋四郎介绍工来做,他都是这样推三阻四。其实若不是当年蒋四郎他爹有恩于他,他又何必这样吃力不讨好。

    “这事儿你好好想想。”到底还是劝了一句:“你也老大不的了,先不你将来什么志向,至少要先把成家的事情定下来。只不过如今这世道,没有家底,哪个姑娘能嫁?你家到你这一辈只你一个,你多少顾惜一些。”

    之前蒋四郎的娘周氏已经在给蒋四郎寻摸亲事了,只不过女方家里一听是蒋四郎,一个个都摇头摆手。别人是不知道他蒋四郎有什么志向,只知道他家穷的底掉,聘礼没处想,就连婚宴恐怕都办不起来。

    更别成亲以后了,看样子这蒋四郎都是一个靠不住了——到时候难道要女儿养活他一个大男人?无论是单单为女儿着想的父母,还是图钱财的父母,哪一个都是不会答应蒋四郎的。

    起来今年蒋四郎已经二十岁了,依旧单身一人,自然也会想些男女之事,对于娶妻也是积极的。但是眼见得他母亲请媒人做了好几回媒,选的女子都是些不堪的——这也就罢了,偏这些不堪的竟也看不上他,让他颇觉得受辱。

    现在食摊老板这样,立刻让他想起自己所受的侮辱。立刻把筷子一放,头高高扬起:“老叔何必这样,世间固然有只看眼前富贵的庸脂俗粉,可也有看得出我将来的蕙质兰心。别再多了,我这就和母亲商量去淑女家提亲,她必然和那些推拒的市井女子不同。”

    着大步往外走去,食摊老板无话可。他倒是不知道蒋四郎口中的淑女是谁,只不过想来是谁这件事也是不会成的。在老板看来,这蒋四郎读书已经读的痴傻了,偏偏这种痴傻不是那些文章公的痴傻。那种痴傻还能考科举,搏一个前程。

    他这种痴傻只让他相信书里过的故事,相信自己也是那一类豪杰当中的一个。

    “唉!”老人的一声叹息停在食摊之前,没有被蒋四郎听到,也没有延续多久。因为又有新的食客过来,老板自然点起精神做生意。

    蒋四郎回家之后就先找了母亲周氏,商议道:“儿子听闻时间男子做事都是先成家后立业,我如今长到二十岁有心想要做事,偏偏放心不下家里。所以想请母亲给寻摸一门亲事,以后有人照顾家里,我也放心。”

    这样的话周氏自然爱听,只不过爱听之余也很是犹豫。之前她不是没有找过媒人,但是亲事总是不成。如今家里并没有什么起色,这种情况下再去女方家里提亲,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只不过这既然是儿子的要求,就算勉力也得试一试。于是周氏笑着道:“我儿这话的很是,再我家只有你这一根独苗,若是生下孙儿,你爹这一脉才算是有后,我日后也才有脸去见他。只不过这结亲的事情不可着急,现下又是年关,恐怕难,等到明年再与我儿细细寻访。”

    蒋四郎却摆手道:“哪里还用得着寻访,真正的好女子自然是有名声的,还需一个个询问?娘,我已属意太平巷子赵家的姑娘,请您为我去求亲!”

    “太平巷子赵家的姑娘?”太平巷子离蒋家的史巷并不远,差不多就是对面而已。但也不算是一个地方了,所以不常出门的周氏一时还有一些想不起来。缓缓想起来之后就摇头。

    “不行不行,他们家的女孩儿如何行得!”周氏皱眉道:“我听闻他们家是一个专门卖女儿的,头上一个女儿用大价钱卖给了一个鳏夫。现在又有两个女儿在婚嫁之龄,其中一个许配的是一个三寸丁,不图别的,就为了人家聘礼给的多。剩下这一个还没有找到人家,现下大家都知道她家是要狮子大开口的,等闲不会提亲。且不这钱从哪里来,只他家这样的人家就做不得亲!”

    蒋四郎常常在外行走的一下就听出了周氏的是谁,连忙笑着道:“娘,您弄错了,你的那个赵家不是我的那个。你的那个恐怕是家里开早食摊的那个,我的这个却是家里开染坊的。”

    可是周氏听了蒋四郎这样,不仅没有脸色好转,反而越发暗淡了。她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开染坊的赵家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她根本想都没有想过和开染坊的赵家结亲——周氏疼爱儿子不假,对儿子过于信任也不假,可是她又不是傻子,也不是儿子那种傲气到认不清自己的人。

    赵家算不得富贵门庭,可是对于一般的人家,那已经是富裕殷实了。这种人家嫁女儿可选择的多了去了,图富贵的就嫁入有钱人家,图安稳的就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过日子,图将来前程的也能择一个有秀才功名的穷读书人。

    这样的人家能应下自己的亲事?不是周氏觉得自己儿子不好。只不过她明白世人想法如何,自己的儿子有什么机会呢?所以她一想就想到了家里有适龄女儿,并且潦倒的多是赵家二房。

    其实赵家二房潦倒,那也是相对而言的。至少人家比蒋家要强,蒋家如今是欠着外债,家里快支撑不下去了。可是赵家二房呢,不管怎么,人家至少维持家里不成问题,加上女儿卖的好,家底其实不错。

    就是这样的人家,周氏也觉得太高了,人家根本不会答应。何况是要比赵家二房高得多的赵家三房,他们家的女孩子那么好得的?

    只不过面对儿子神采飞扬的眼神,周氏实在不知如何出真情,只得委婉道:“四郎,如今世人相看人家多看重黄白之物。这染坊赵家家计也是不错的,恐怕眼界更高。家里何等情况你是知道的,事情恐不能成啊!”

    周氏这般担忧,蒋四郎却觉得母亲是白白担忧了。他认定世上的佳人就和书上的佳人一样,凡是佳人的必定与凡俗不同,看人接物都是!旁人看他蒋四郎一文不名,可是在她们看来,他不过是暂时龙困浅滩而已。等到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必定就是他大展宏图的时候。

    锦上添花算什么,要的就是雪中送炭!这些佳人往往就是在豪杰未发迹之前就一心一意的!他自比为豪杰,而身边一眼望去,所知道的佳人很是有限,赵莺莺已经算是最接近的一个了。

    在他看来,赵莺莺的爹不过是一染匠,操持的商贾之业,家里也不是什么富甲一方。这样的佳人其实已经比书中差太多了,如今他也就是暂且将就而已——至于赵莺莺会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她又怎么可能不应!不嫁他,难道要在这市井人家寻一个再庸庸碌碌不过的男子过此一生?那就真是白白生就这一副佳人的样貌了!

    蒋四郎给母亲好歹了一通,周氏本就信任这个儿子,再这么一,她也颇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主要是她觉得就算赵家拒绝了也没有什么,反正自家之前也不是没有被拒过。若是这赵家真的答应了呢?

    她也是听过赵家三房大姐儿嫁进龙家的时候嫁妆丰厚,要是有这样一个有钱的儿媳妇嫁进来,自家的家计也就不用担忧了。自己的儿子也有钱能够走动关系,谋上号差事。想的多一些,不免觉得不定这就是自家的机会!

    “行,这事儿宜早不宜迟,也不能拖到下旬,那时候谁家不忙?”周氏下定主意之后动手还是很快的,立刻请来了媒婆关照这件事。

    只不过请来的媒婆听是太平巷子染坊赵家的姑娘,立刻摆手:“蒋嫂子饶了我吧!结亲这种事也不是随便的,讲究一个门第相当两厢情愿。那赵家虽不是什么豪富人家,可也是康富裕之家。人家疼爱女儿紧,如今待嫁的莺姐儿更是美质良材,多少富贵人家都在听她。您这时候和我这个,上门也是自取其辱啊!”

    媒婆总是好揽事儿的,一般人看起来绝对成不了的亲事她们也会试一试。这是她们的生计,倘若最后成了,她们不是就赚大了?但是有的情况她们试一试都不会。毕竟看起来成不了,和实际真成不了是两回事儿。

    “这事儿是真成不了啊!”那媒婆苦劝:“蒋嫂子,您也别为侄子的婚事发愁,侄子能写会算的,比起一些人可强多了。也就是这几年贪玩没有出门做事才让人心生犹疑。等到明年,明年我好好给人家,定能下一份好亲事!”

    真成不了的事情还要上手,那不就是白跑?做媒婆的大都精明,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周氏却不乐意了,这媒婆虽然的含蓄,但其中自家配不上赵家的意思她却是听出来了。她自己私下倒也不是不能承认这个,但这个时候被人一口道破,实在难堪的紧。

    于是涨红了脸:“你不是夸口自己多有本事的?我家四郎就是看上了赵家姐儿,你给想想办法就是了——我常听人你们媒婆何等厉害,怎么这时候就不灵了?莫不是嫌我家穷,出不起大价钱,请不动你这真仙?”

    媒婆其实心里早就不耐烦了,毕竟蒋家的境况大家都是知道的。这就像是一件晒干了的衣裳,再也拧不出水来了。就算是给他家做成了媒,恐怕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而这种人家对于她们媒婆来,从来都不是喜欢的那种。

    如今她能一直好声好气安抚,不过是因为大家是街坊。若是太过于慢待了,传出去她冷情,那就不好了。本来做三姑六婆就没有什么好名声,再有街坊邻里之间挤兑,恐怕生意都要不好做。

    所以之前只是在强忍着而已,到现在她也不想忍了。脸色不好道:“蒋嫂子不必这样埋汰人,咱们媒婆的行当是腌臜,按你的还有百般见不得人的手段。只不过这些手段都是有限的,到底还是要看你家四郎如何。若是他是个争气的,何必要我们这些腌臜媒婆想办法。他如今是这个样子,我们又能如何人家——如今蒋四郎的名头大得很,我们就是想欺瞒恐怕也欺瞒不了。”

    蒋四郎为了结交朋友那是四处请客,只不过他的那些所谓朋友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也没有一个交心的。大家对着他嘻嘻哈哈亲亲热热,不过是图他请客而已,哪有什么真心!

    而蒋四郎是这个样子,他的名头自然就传进了左近人家家里。只可惜,那都不是什么好名声,提起他来,各家各户只不过是教导自家男丁千万不要学蒋家四郎。可笑的是蒋四郎自己浑然不知,还以为自己已经颇具人望,正沾沾自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