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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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初冬, 日子一日日寒冷起来,等到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紧急调令过来的知府大人上任了。按理来,这种官员调职都会给予一定的时间回乡一趟、安排家人之类, 然后等到天气舒适利于赴任的时候再上任。

    可是扬州城的父母官,不知道是本性积极, 又或者是向天子表明自己勤于公务, 总之紧赶慢赶, 在运河封冻之前到了扬州——换了一个父母官,对于任何一个地方的人来都是天大的事情,所谓‘县官不如现管’, 道理就是如此了。不过扬州却不是这样。

    譬如京城百姓会为了换京兆尹而忐忑吗?不会的。

    父母官往往对治下的百姓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灭门的府尹,婆家的县令, 这可不是着好玩的。可是京城这种地方,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有多少比京兆尹大得多的官儿,轮得到京兆尹撒野?况且还有天子看着呐!

    自古以来出风头的京兆尹就不多, 大概就只有一个包龙图了。当时他的管制是开封府府尹, 也就是京兆尹。

    扬州当然比不上京城, 可也多少有几分功力。扬州这个地方,很多大官的官邸都在,更重要的是各方势力都在这里放着人呢!以八大盐商为例, 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哪一个背后不是站着人的。而这些人物, 每一个都不是一个‘的’扬州知府可以开罪。

    在这种情况下,扬州府知府,无论是哪一派的人,或者哪一派都不是。在这个为止上都要心翼翼、如履薄冰,平衡各方势力简直就是他们的基本功。要是这个微妙的平衡被破,上面的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所以扬州知府们的动作往往强调治大国如烹鲜,动作、借力力是他们常常采用的手段——最重要的是,不像那些穷乡僻壤里的县令,只想到搜刮百姓,巧立名目贪钱,最后往往把百姓们害惨了!

    扬州知府么,往往眼界开阔一些,都是和大人物们平衡交易,对于升斗民的影响反而不是很大。

    也正是因为此,赵莺莺心里虽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却没有什么,只当是自己多心了。然而事实证明,她的感觉常常十分准确。非要有哪里不准确,那大概就是首先发难的不是刚刚到任的扬州知府,而是运河河总周大人了吧。

    这位周大人也是初初上任,只不过人家背靠天子,威势自然不同一般官员。若知府大人治理扬州要仰仗扬州盐商、士绅等人,算是有求于人,那么周大人,那就是大家有求于他了。

    他身为运河河总,一手掐着修河堤的钱粮和权力,另一手则是拿捏住了每年运河的运量、税钱等。对于一半靠运河吃饭的扬州来,这个七寸拿捏的死死的!

    所以自这位周大人上任之后,各方大佬都汇聚到了运河河总的官邸只为了投帖上门。而这位周大人倒也干脆,给了所有人一个机会。上任之后什么都没有干,首先就给周太太办了五十大寿。

    一个是想进周家门的人物都有正当的理由上门了,另外一个则是更加赤.裸裸,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敛财——过生日当然可以收礼物和礼钱,就算是国法律令也管不着这个呢!

    如果仅仅是过寿敛财,或者是和扬州的各方大佬商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些都是和升斗民无关的......至少没有直接的关联。而这一次不同,这个关系是实实地了!

    “哎呀,这是要收河堤银?”眉嫂子跺了跺脚,到崔家和赵莺莺起了这个。

    赵莺莺脸色平静一些,点了点头。这件事昨天崔本就和她过看,再加上她见过大场面,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就慌了手脚。

    眉嫂子却抱怨道:“河堤银就河堤银吧,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哪一回河堤垮了不要收钱。只不过这次过分了,咱们扬州也是受灾的地儿啊!我记得往年受灾的地方是不收这钱的,意在给百姓休养生息,这位周大人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有之前周太太过五十大寿敛财的事情在前,赵莺莺对这位周大人的为人有了一定的了解。声道:“还不是为了多捞些钱!”

    “不能吧。”再精明也只是一个市井妇人,眉嫂子一时没有想到,疑惑道:“这钱是用来修堤的,关运河河总什么事儿?”

    赵莺莺低头道:“官邸都在扬州,再加上运河河总本就有统领修堤事务的职权,雁过能拔毛——咱们扬州有钱,拔咱们一只,恐怕要胜过其他许多州县了!看这位大人的做派,焉能放过?”

    眉嫂子也不傻,赵莺莺这样就全明白了。拍着大腿叹息道:“这些当官的可真是会想钱呐!”

    是这样,却不是很愤怒——扬州有钱,各种各样朝廷摊派的税赋早就习惯了。况且旁边还有一个税赋重的多的松江顶着,可比自家倒霉多了!有这种对比,扬州百姓就更不容易有什么反应了。

    “不过这一次和往次不同,收的多一些了!”摊派赋税习惯了,并不代表就不会肉痛。实际上眉嫂子心疼地眉头都皱起来了。

    这一次是第一次收河堤银,周大人表示要不扰民众,只向有钱人收河堤银——当然,如果不够的话,很有可能会收第二次。赵莺莺听到这个就笑了,在很多扬州百姓祈祷第一次就足够的时候,她知道第一次肯定不够!

    之所以这么做,第一是为了有个好名声,毕竟立足未稳又做了收河堤银的事情,总要安抚一下民心的。第二个就是现在收钱,那些一般人经过水灾,不少都变得很穷了。这时候去找他们收钱也是徒劳,就像是晒干的毛巾拧不出一滴水。

    闹的破家的多了,不好看也不好听啊!干脆等一等,等到下一次收钱的时候这些人家也就缓过气来了,正好收河堤银——一环套一环,人家当官的捞钱,心眼儿多着呢!

    而周大人定下的有钱人的标准就是经商人家,在周大人看来,做生意的怎么可能没钱——或者有那么几个没钱的,但绝大多数都是有钱的,而这就足够了。

    然而事实是,在扬州这种城市里面,除了雇工和做生意的雇主之外,还有中间不是雇工也不是雇主的。他们也做工或者做生意,只不过他们并不是出卖劳动力,而是自己给自己做。

    就像扬州,除了许多大商铺之外,分布在街头巷尾胡同里的还有数量要大得多的铺子、摊子。这些铺子摊子往往都是一家人经营,根本用不着雇工。至于赚的钱,也只不过刚刚够糊口而已。

    就像赵莺莺刚刚回来时的赵家,也不算是雇工了,按照周大人的算法恐怕也是做生意的有钱人。可是天知道,若真像当时她家收钱,那绝对是难以支撑的!而像当时她家的人家,那才是整个扬州最多的!

    “大铺一家五十两,中铺一家二十两,铺一家十两。”眉嫂子嘀嘀咕咕道:“我家那个杂货铺子是怎么算成是中铺的?二十两,景气的时候也是一个月的赚头了。如今刚刚经灾,已经是收益不好,又来手河堤银,叫人厌恶。”

    对于眉嫂子家来,二十两是个不算太大,然而白白拿出来也颇为肉痛的数字了,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意见。

    为了安慰她,赵莺莺就把自家拿出来道:“我家才叫冤枉呢,我这里城南布店是个中铺。可你也知道,其实赚的钱有限,也就是个辛苦钱而已。至于本哥那里,更是算成了大铺,加起来要七十两银子——往常七十两银子做一年的开销都绰绰有余了。”

    赵莺莺的城南布店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所以从规模上来算是中铺,但从实际的盈利来,算中铺就很勉强了。至于崔本的生意,赵莺莺没有,其实是占了便宜的。

    崔本名下一个带酒坊的酒铺在甘泉街,另有一个专门的酿酒作坊在城南。按理这是两家铺子了,应该收两道钱。城南的规模确实算大铺,而甘泉街的也是个正经的中铺,这就是七十两了!

    崔本和收钱的吏相熟,送了两大坛好酒,于是就算在一起了,折算成一家大铺,总共也只五十两。这件事是崔本占了便宜,所以赵莺莺并没有多什么——关于这件事,是崔本亲口告诉她的。都知道这笔钱很难真的用在河堤银上,崔本也就能省则省了。

    听赵莺莺这么,眉嫂子果然心情好了一些,可见这种事还是要对比一下。自家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去看看那些运气更不好的,自然就会高兴起来。

    高兴起来的眉嫂子就约赵莺莺去茶楼吃饭,很有兴趣道:“我昨日吃过一次了就想着一定要叫你一起吃一次,听茶楼的老板是广州那边来的,风味果然不同。别的也就罢了,早茶点心一样,那是万万不可以错过的!”

    赵莺莺想着最近也没什么事儿,于是答应下来。等到第二日的时候就单一个人出门和眉嫂子回合,一起联袂去了她的那家茶楼。心里想的是要是真好,哪一次就和崔本一起来吃。

    起来崔本因为崔父的关系,整个扬州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好吃的,从来都是他带着赵莺莺寻美味,赵莺莺竟从来没有带过他。这一次有这个机会,赵莺莺还是蛮有兴趣的。

    到了秦淮河边,这时候正是还很早的时候,花船一只只靠岸——昨日偎红倚翠的公子老爷们这时候都要离开了,可不是要下船!也正是这个时候花船的姑娘们有的要起床,有的却要睡觉。起床的是吃早饭,睡觉的是吃晚饭,都纷纷起了炊火。

    然而更多的花船是不怎么开火的,纷纷唤过河上开始做生意的船过来。其中做熟食的冒出大量的白气,丝丝缕缕的食物香味透出来,若是哪一家好,立刻就会被当红姐儿的丫头叫住——也只有红姐儿才有点菜的权力。

    也不止是船上做饭食生意的,趁着靠岸的这一会儿,也有红姐儿发船上的婆子等人到岸边酒家买吃的的。这些红姐儿正是赚钱的时候,并不吝惜钱财,花的大手大脚。珠宝首饰尚且如此,更不要花费有限的饭菜了。

    可以,这些红姐儿和恩客,养活了秦淮河两岸所有的店家——这些店家里面有一半都是做酒饭生意的,仰赖这些姐儿良多啊!

    眉嫂子自认为是良家女子,看到有些红姐儿在花船窗户口上挥帕子送恩客,那真是又想看又不屑于看。想看是因为好奇,也是因为想知道如今扬州流行什么。不屑于看则更加明显,一个再穷再丑的良家女子也敢于看不起这些船上的女子吧。

    眉嫂子最终还是想着她的早茶点心,用帕子稍微掩了掩脸,拉着赵莺莺快步疾行:“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两人来到眉嫂子的那家茶楼,赵莺莺一看那些点心,心里有数了——正经的广式点心。上辈子在宫里的时候也曾见识过呢!毕竟宫里的厨子来自天南海北,哪里的都有。本是为了主子贵人们的需求,而他们这些人也就连带着沾光享福了。

    每一样点心不过两口的分量,有甜有咸有荤有素,随便来客点菜选买。

    赵莺莺试了试味道,她这辈子还没有吃过正经的广式点心早茶呢。这一吃倒是想不起来和上辈子吃的御膳房有多大的区别,只能大概觉得挺正宗的。然而这样的点评并不能,因为这辈子的赵莺莺哪里晓得什么样的算正宗广式点心!

    于是眉嫂子问赵莺莺这家茶楼如何的时候,赵莺莺只是道:“不错呢,味道很好。转天了本哥有空,我拉着他一起来。”

    听赵莺莺这么,眉嫂子就笑了起来:“比不得你和本哥儿了,连吃个茶楼也要想起一起来,到底是年轻夫妻。我和我家汉子早就不是这样了,我要是有什么事情叫他一起,哪怕是逛个街买个东西,他也是懒得的!”

    两人正笑笑的时候下面传来了吵闹声,看热闹实在是天性,就算是赵莺莺也不能免俗。眉嫂子往下一探,她立刻会意一起跟着了。有看得见下面下面发生什么了的人,赵莺莺立刻客气地询问。

    并不是什么别的事情,还是为了收河堤银的事情。在赵莺莺看来,这家茶楼不错,但是却是开了不多久的,名气还没有起来,装修也不甚精细。大抵而言,算中铺使得,算大铺似乎也不错。具体而言看有没有关系了,若是有关系,大约一顿早茶就能省掉三十两银子给算成是中铺。

    “......五十两的河堤银,不算太多,至少开着这样茶楼的老板负担的起!”看到的人似乎挺喜欢这些新闻琐事的,立刻就滔滔不绝起来。

    赵莺莺觉得这人有些站着话不嫌腰疼,五十两表面上对开着这样茶楼的老板来不算什么,那也要看情况而论。若是只是某位大老板的生意,那自然不必提。可若是某人全副身家投入没留后路呢?

    可能账目上的活钱也就是这些而已,真要是抽空了,生意也不必做了。

    旁边有一个听的更多的妇女声道:“才没有那么简单,似乎是店家这些吏已经收过河堤银了,可这些吏偏没有。就算老板拿出了花押文书,这些吏也是假的!”

    花押文书,这是收了税银的凭证之一。赵莺莺的梳妆匣里就有两份,一份是城南布店的,另外一份则是崔本的。这些东西至少要保管上一年,不然谁知道这些大爷们会不会忽然杀个回马枪,你没有交银子,要重新交一遍!

    不过一般也没有这样的事儿,毕竟就算是没有什么后台,大家也都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颇有一些乡土势力的。这些吏敢欺负人,敢仗着官府的权势趾高气昂,然而欺负的过分了,把人惹急了,那是不会的。

    底下传来收税吏和茶楼掌柜的争执声,赵莺莺听不太懂夹杂着地方方言的官话,只能大概明白掌柜的在据理力争——赵莺莺敢肯定,这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原先把铺子算成是大铺的时候赵莺莺就有一点感觉,只是不能确定。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完全知道了,这家茶楼的老板恐怕不是某位有依仗的外乡生意人。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事就不可避免了。

    扬州这个地界鱼龙混杂,多的是外乡人在这里讨生活,然后一步步扎根下来变成本地人。按理来这样的扬州应该没有太大的排外心理,然而即使不太大,某些心理依旧是存在的。

    要在扬州做生意,要么是过江龙,要么就是地头蛇。两者都不沾,不是做不好生意,只不过会比前两者难上不知道多少倍。

    至于是不是店家耍赖,这个赵莺莺还是敢包票的。毕竟一般的店家真没有那个胆子,何况是连个关系都拉不到的店家!

    这一场闹剧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看着掌柜的最终只能认命,请收河堤银的宽限几日,等他和东家商量,然后拿出银子来。

    这下这些人越发猖狂了点了两大桌早茶点心,一桌拿来吃,一桌吩咐包要带走。至于饭钱,那是绝对没有的!

    赵莺莺和眉嫂子叹了一口气,大约是想到自家的生意了,都有些物伤其类的心情。于是也不再看下去,回到桌边继续吃早茶。只不过这时候早就没有了一开始的心情顺畅,颇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等到吃完了,两人去楼下结账。正好此时收河堤银的吏也要走了,他们倒是吃的很快,想来是急着去别处‘敲诈勒索’。把碗一推,临走前只警告道:“记得三日内要把钱送来,不然做抗税料理!”

    后面跟着一个地痞,笑嘻嘻道:“邹掌柜,您就识相些吧!况且这也是河总大人为了修河堤筹集银子——若是运河不安稳,你们这些在扬州做生意的又能安稳?凡是得讲究一些良心!”

    见鬼的良心,这样的话由这样的地痞出来,实在是讽刺至极。

    赵莺莺知道,这些做吏目的不可能完全掌握整个扬州城。偌大的扬州城,地方大人更多,有限的吏目绝对是管不过来的。所以吏们会和街头的地痞流氓合作,而这一次收河堤银显然就召集了不少这样的人。

    官员贪酷,底下的吏下手的时候可比官员更黑!而轮到吏手下的地痞流氓动手,那只能更加要命。因为吏冤有头债有主还怕结仇本地人,另外他们也算是‘体面人’了,多少注意一些吃相。而地痞流氓呢,那就彻底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了。

    赵莺莺和眉嫂子两人在掌柜的处结账,饱饱地吃了一顿好的,两个人加起来只要两钱银子,算起来也是物美价廉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赵莺莺首先就是在算其中的利润,然后再用河堤银去对比。

    收了两回的河堤银,那也有一百两了,做饮食的算是赚钱的了,可也要辛辛苦苦很久了——可是这么简单就被人敲诈勒索走,带入自身实在是觉得郁闷至极。

    更麻烦的是她想到了自家,如今因为自家是扬州人,算是有些倚靠,不至于被欺负。以后呢?感觉这并不会这么简单结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