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红酒 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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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从余简直想把“分开两个月”和“那两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揉成一团, 拍到顾迟那张大言不惭的面门上去。

    让他看看,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顾迟早就料到了钟从余的过激反应,也有所心理准备。按照以往的惯例, 他现在本该是去哄一哄这个正在炸毛的朋友, 或者直接不告诉他, 先斩后奏。

    但顾迟后来转念一想, 这样太没理性了。

    不行。

    钟从余是人,得透彻一点, 是他爱的人,不是可以随意忽悠随意欺骗的,平时逗逗乐子也就罢了,但到了关键时刻,最起码的尊重和知情权不能忽略。

    顾迟再做出一步解释:“我现在也拿她们没办法, 从某种程度上讲,那还真是我的奶奶, 我爸现在又没死,房产不在我名下,她确实能住,这点你肯定比我懂吧。不过我对她们的讨厌不比你少半分, 我算回去后就让她们搬去对面, 你还是在我这边住,咱们眼不见心不烦,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行吗?”

    钟从余抬头, 看见顾迟正在强扯着微笑看着自己, 最近可能是被奔波给累到了,脸色格外疲倦, 初见时期的所有年少轻狂意气,都已经变得满目疮痍,显得千疮百孔起来。

    他的心情猛地沉了下去。

    顾迟本来就不是一个有什么耐心人,身边的朋友都是弟,每天能变着方似的“呼风唤雨”,但唯独到了钟从余这里会有改变,他收敛起所有的脾性,试探着话,甚至心翼翼地问一句:“行吗?”

    这一瞬间,钟从余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混账!

    自己是怎么对他的?自己是怎样整天瞎折腾的?良心被狗叼了吗!?

    你还有什么资格爱这个字?

    想到此处,哪怕是他心里的怒气能一口吞一个地动山摇,嘴上还是应了下来:“……嗯。”

    因为钟从余还想起了出来的时候顾老太婆骂的那句“你有什么本事?”,这完全是一把弯刀捅进了心脏尖里,穿了个对穿,勾上皮肉,疼得颤。

    虽然时候的事情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价值,但有一个道理他始终记得——没本事就是没本事,不要去装作有本事,认清自己,认清当下,该装孙子的时候就装孙子,孙子装久了,只要人不傻,总有一天可以当老子,千难万难,忍字最难。

    顾迟被他破天荒的乖顺给吓着了:“诶,答应了?”

    钟从余:“嗯,别贪玩,早点办完事回来,我会想你。”

    “行!”顾迟生怕他反悔,立马附和道,“路上要是碰见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待会来给你当礼物。”

    钟从余哼笑一声:“类似于你的自拍吗?刚才发我的那张已经设置成桌面了。”

    顾迟跳起脚来就算去抢:“卧槽!看看就行了,你还要拿起来当宝供着啊?不怕半夜看手机的时候得心脏病吗,这谁顶得住啊!”

    钟从余:“不丑。”

    顾迟慌了:“丑死了!我在给你正经儿的,不闹啊,乖。”

    钟从余把手机屏幕在嘴上亲了亲:“你回来我就删,不然等着被公之于众吧。”

    顾迟被他气乐了:“钟从余你大爷!”

    把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开了,心情也跟着变得舒畅起来,回到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过了,躲避城管的那些商贩掐准了时间,趁着夜生活的开始占据上好位置,操起勺子,摆弄出一副,开始捣腾起一天的饭钱来。

    顾迟最近被拮据的生活整成了需要三步一回头的裹脚老太婆,精细算惯了,难得大刀阔斧地买了两大桶烤肉串,还不忘提醒一句:“记住,待会儿吃完等身上的味散了再回去。”

    钟从余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个桶:“这老板眼瞎吗?”

    顾迟伸个脑袋过来:“为啥?”

    钟从余拿来比较了比较:“你的太少,我的太多。”

    “哦,不是他瞎。”顾迟故意呲牙咧嘴地,“你不是吃得多吗,我让他装的时候把我的多给你多塞了一点。”

    钟从余:“你不吃?”

    顾迟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肚子:“自从上次吐过之后胃就一直不太舒服,再加上最近也没什么胃口。啧,如果不是为了偷偷约你出来私会,我连饭都懒得吃了。”

    这种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的事情顾迟干了多了去了,是他的拿手绝活,前半句还让钟从余想揍人,紧接着就用下面的话让自己免于拳头。

    巷子间虽然七歪八拐错综复杂的,但总体面积不大,就算走得再慢,只要不类比蜗牛爬行,也远远不够吃一大桶肥肉串的时间用。

    他俩就在楼下这样坐着,嘴巴都被大五花大肥牛占据着,没话,但肩膀挨着肩膀,伸着的长腿负责时不时地一架,踢一脚,表示知道你在我附近。

    比起那些一线城市,这边的晚上要暗得多,但声音分贝的锐利不减,有点像是被关了声卡的垃圾歌手,没了优化,便带着带着鬼哭狼嚎的真实,将底层的本质光天化日地剥离出来,不作丝毫掩饰。

    类似电视机的声音开得特别大,从窗户里面蹿了出来,传到街上,因为炒菜油烟子太大的咳嗽声,和屁孩不愿意写作业便用笔头戳木桌子“哒哒哒”的声音……还有,一种吵架声。

    这座城市,总给人一种灰扑扑和褪不去的铁锈黄颜色。

    其实吵架在这儿挺常见的,广大群众连热闹都不愿意凑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吵上半个多时,只要不在睡觉的时间点吵,一般没有人会插嘴。

    但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

    “你听见了什么没?”钟从余侧头问道。

    “嗯。”顾迟还是吃不下,这几天胃里都不太对劲,便把剩下的肉全部放进钟从余的桶里,“吵架了,是俩女的,好像还挺厉害的,你要是觉得闹我们换个地方坐。”

    “好。”钟从余点了点头。

    可越往外走,声音并没有减弱,反到更大了起来,又有两个男的加入了混战,唾液能飞十里远。

    这一片的人,人到中年,大多数都带着一点肺部问题或者呼吸道的问题,不到两三句话就会咳得更个破风箱似的呛气,但他们今天居然中气十足,嗓门十分响亮。

    不过还是没有骂出为什么吵架,只负责诅咒对方的各类祖宗。

    毫无意义。

    骂得周遭十里的人心情都格外烂。

    一些从未听过,甚至大有可能是自创的疯言疯语穿到了钟从余耳朵里,让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钟从余冷嘲热讽地对顾迟了一句:“你在这地方没长歪也算是个奇迹。”

    “奇迹这种东西有一个就够了。”顾迟,“你还贪心地想要两个吗?”

    钟从余:“恐怕是你想要两个吧。”

    顾迟笑了笑:“你是独一无二的”。

    这些人,从出生就盘踞在这里,目光也就这么一丁点长,接触的圈子更好不到哪里去,恶性循环,上梁不正下梁歪,其他的新生儿是等着如何被父母雕琢成更好的玉,而这里的是等着被如何糟蹋,反反复复,暗无天日,也能只能到此为止了。

    相比之下,钟从余就是一簇让人想拽在手里,不想让溜走的光。

    尽管这光的脾气臭,还特黏人。

    却都是那些低俗恶劣的人无法企及的。

    在以往,总会出现一个嗓门更大,更加脾气暴躁的人摔开窗,用一句“吵个屁的你妈逼”来结束这次闹剧。

    可今天的场似乎没这么好收。

    甚至活脱脱地出现了一股气压。

    “你他妈就是你爸和外面的婊/子私混出来的!还要吃老娘的用老娘的!还有脸让遗嘱的事!我告诉你!我死都要带着这房子一起去死!砖都不给你留!”

    顾迟的脚步顿了顿,靠在一边墙上,胃现在抽筋似的痛,不过犯不上不能忍,只是不想走了,钟从余也停下了。

    又是和钱有关。

    但凡任何东西沾上了铜臭味,都会变味。

    周围总算是有人虚情假意地开始劝啦。

    “哎哟喂。”有个大妈,“自己养大的孩子,气什么气啊,年纪大了别生气,以后不都还是她的啊,何必呢……”

    “屁个我的孩子,老娘这辈子就没生过孩!”女人更口无遮拦地骂了起来,“狗种,你在外面丢人现眼我不管,你敢闹到屋里来我就杀了你!”

    “你就是想让我死!”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如同炸雷地响了起来,“黄皮老东西自己看管不了男人!你还好意思!你当时杀了我妈,为了面子就给外面的人我是你和我爸生的!等我爸死了,就折磨我!贱人!”

    这发展好像是挺离谱狗血的,人物好像也有点复杂。

    “你再一遍!!!”

    “我你他妈贱人!你不得好死!!你去死!!!”

    还没等听到再出现其他声音,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

    同时,有一声巨大的闷声响了起来,像是有东西硬碰硬地撞击到了墙上,然后就着楼梯口开始往下滚,可怕的节奏。

    紧接着,几乎所有人的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路灯还是这样昏暗,夜晚的黑色像是浓稠的凝固了起来,站在远处看根本没法看清。

    而那尖叫声并没有在一声之后就停了下来,层层叠叠的,以那栋楼为中心,仿佛是一个仪式,每位跑过去凑热闹的人都要叫一叫,一瞬间,恐惧充斥了整个空间,乱成一团。

    空气中有恶心的味道。

    又是一个尘埃落定。

    顾迟的脑袋空白了三秒,然后完全没法顾及肚子痛这个问题了,他一把拽住钟从余的手就开始往前跑,使劲儿跑,手上的烤肉算散了一地,有几个屁滚尿流的孩闻到了香味,居然想跑过来捡着吃。

    拨开人群,逆流而行,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钟从余像是一只牵线木偶似的任由他带跑,没有任何反抗动作,恍恍惚惚地在脑袋里猜到了一个大概。

    应该是吵架过于激烈,起了手上冲突,有人死了……

    是老的死了?还是的?

    就算不是亲生的,就算有一些纠缠不清楚的瓜葛,但好歹也是从看到大的人吧。

    就算没有亲情,好歹也有点人情吧。

    感情对他们而言就这么弱不禁风吗?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要?

    顾迟也不知道自己能带钟从余去哪儿,离开的地方是他家,这大晚上的,除了家,还剩下什么地方可以去?玩街头流浪吗?

    但刚刚带他走的想法如同触电一样就在脑袋里面滋生了,甚至没有经过意识同意,手脚就先动了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跑去了外面。

    路上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

    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一样的活,却不一样地过日子,然后不一样地告别世界。有人天生就该金枝玉叶,就有人天生就要烂泥地里摸爬滚,两者喷在一起,注定不是什么好事。

    顾迟在最中心的商圈里面停下了。

    他放开手,居然发现自己手心冒了一层有一层的冷汗,湿了钟从余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们……晚点回去,等那些人被处理好了再回去,现在千万别回去,你不急吧?”

    “嗯。”钟从余倒是很通情达理,“不急。”

    顾迟被他简短反应给一惊,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没事的……没事……”

    钟从余这才看出来是顾迟是怕自己被吓到:“我没事,也不会有事,那些人还不足以影响到我,我们不在这里站着,去另一边。”

    “好,好,好。”顾迟用手锤了锤自己的胸口,到了地方才问道,“刚才怎么了吗?挺公共场合的啊,怎么要过来这边?”

    钟从余甩了个臭脸色:“那家连锁店的头上老总是钟骏驰。”

    顾迟:“……”

    新店开业时期,总经理的视屏在店里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录制的是一期以“青年们如何才能成为新时代领袖者”为主题的访谈,钟骏驰在上面倒是显得人模人样,迷倒一大批自称“大叔控”的姑娘,就是没人知道他会半夜里带着手来骂儿子。

    钟骏驰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告诉主持人:“现在有的年轻人,稍微有一点点成绩就开始耀武扬威了,还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其实苦日子都在后头的,等他们尝到滋味便会叫疼了。”

    钟从余恨不得眼睛里能长出刀子,一刀捅穿着大屏幕,通个稀巴烂。

    钟骏驰总是会拐弯抹角地骂自己。

    父子俩就这样隔着网络用沉默互殴起来。

    顾迟看笑了:“行啦,你再怎么盯也不能把他盯出来,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不看就完事。”

    钟从余气鼓鼓地跑去公共椅上坐下。

    顾迟屁颠颠地跟在他后面顺毛:“等以后就好了,这几年就我努力,以后就是你的事儿了,你可是我的秘密武器,养来以后享清福用的。”

    钟从余盯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地解释道:“你这样得像我是你儿子。”

    “你会聊天吗?”顾迟摆摆手,“我这是在包养对象。”

    一周后。

    死人的事情已经经历了爆炸性新闻——饭后闲聊——无人问津的三个阶段,巷子里面依旧每天有人三天鱼两天晒网,等着混吃等死,好像这事情压根没发生过。

    顾迟走的时候是个工作日,钟从余一早就上课去了,他先把家里收拾了一边,留下了这几天工挣的钱,愁眉苦脸地看了一样对面,也就是顾老太婆和许艳艳住的地方,转身下楼了。

    王大串和李奄三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