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龙井 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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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钟从余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过顾迟。

    那段时间才安顿好一个全新的住所, 生活上,工作上,来来往往的陌生电话太多, 根本来不及备注。从某种意义上讲, 钟骏驰虽然把顾迟从钟从余身边赶走了, 但并没有做得太绝, 接应和社会生存方面的安排面面俱到,每天拨进来的陌生电话至少是三个起步, 那些人张口闭口就是一句“顾哥”。

    外面的“顾哥”没有学校里“顾迟哥”的实在,总会觉得这后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麻麻的。

    在八月末的时候,一通他一度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出现的声音传到了耳朵里。

    那时候顾迟还在加班,钟骏驰给他安排了一家书店当老板, 可惜这位从天而降老板没读过几年正经书,看见文字就头疼, 看着比自个儿海拔还要高的纸张,立马怂成了一团浆糊,比站门口发传单的临时工还要焦头烂额,姑娘们立马就开起了“哥哥你是不是被包养过来发时间”的玩笑——毕竟这人看起来太年轻了, 不像是能买下一家店的人。

    顾迟半逗着她们道:“对啊, 就有这么一天啊,吧唧一下砸来位金主爸爸在粪坑里,再吧唧一下,金主爸爸的爸爸‘拿着这笔钱, 离开我儿子’。”

    姑娘们:“哈哈哈那你答应没有呀?”

    “答应啊!”顾迟扛了一箱书上货架, “肯定的答应,这买卖完全不亏, 不然我现在怎么会在这儿啊对吧?哎哟……快帮把手,闪到腰了……”

    嗷嗷待工资的店员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伸手接,生怕死了风烛残年的老板爹,下个月银行账户上数字涨不了。

    顾迟抹了一把汗,然后大叫一声不好:“前一阵还是哥哥,现在居然变成了爹,老得好快!”

    新一代女生崇尚颜值,并且毫不知羞地以玩笑自称颜狗,顾迟初来乍到的时候,她们一眼就相中了这位随时可以在狼狗和奶狗间来回切换的青年,煞时,其余所有男店员准备组团“自/杀”。

    但久而久之,她们发现这位老板哥哥虽然上能开玩笑,下能唠叨发/骚,撩拨的话一套接着一套,可只要稍微有拉近距离的想法出现,就会感受到来自刻意隐藏在视线之后的疏远,没有人会是例外。

    这种人,适合最朋友,但不适合做男朋友。

    “叮叮叮——!”

    估计又是哪位姑娘在轻点库存的期间遇见老鼠蟑螂之类的东西,顾迟这几天接到的“爸爸救命”求助电话能凑成一桌麻将了,他看都没看来电显示,直接夹去颈窝处:“喂?什么事?”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我以为你会不接我的电话。”

    那一刻,顾迟像是考场上被抓包的学生,不仅肾上腺素飙升把脸红了个通透,又恍如意外得到宝藏的热血鬼,兴奋之余,全身上下连心带肺部没有哪一丁点没有发抖。

    还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大概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单单这声线这语气都能让自己走火入魔。

    有人笑他不近人情不知冷暖,多了,顾迟有时候都会产生认同的错觉,但现在被一巴掌扇了回来。

    对方:“怎么?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便听不出来了吗?”

    顾迟往外套上蹭了一把手心的冷汗,强提笑声:“没,我哪儿敢……”

    “你什么时候回来?”钟从余直接胡截了话,出奇地平静,“闹够了就赶紧回来,来我这儿,这里没什么闲言碎语,我等你,别怕。”

    顾迟:“……”

    挨千刀的余儿我哔你大爷!你到底是在捉着鼻子哄眼睛还是真的缺根筋?!

    “回来。”钟从余再次坚定不移地下达命令,“你过不会丢下我的。”

    顾迟提起一口气:“等等,你别这样……”

    “对不起,求你了,我觉得我没做错任何事。”

    还是这么镇定的语气,仿佛整个世界的运转都被他握在手心。

    顾迟突然一愣。

    紧接着就是沉在胸口内的几丝绞痛。

    “对不起”和“求你了”这两句话,竟然有天会从钟从余这家伙嘴里出来,果然,眨眼间很多东西都时过境迁了啊。

    他当然没有做错任何事。

    但又有多少事是做对了的呢?

    “抱歉。”顾迟近乎用一种冷眼旁观的语气道,“当时走得太急,有件事忘了给你,钟从余,我们分手吧。”

    “什,什么?”

    钟从余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下巴抽动了一下,磕磕碰碰地重复道:“你什么?”

    顾迟一字一句道:“自己走,别找我。”

    他捏着鼻子,尽量控制住泪水。

    他觉得这子绝对生来就是虐待他,扒他皮抽他筋,向他讨债前世灭门仇恨的。

    一道切开的伤口不够疼,还要翻出来剔着骨仔细品尝吗?

    对面钟从余那张平静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紧接着又像是刷了漆似的惨白起来,血色退尽,估计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让他接受了好一阵,才终于憋出几个字:“你认真的?”

    “真的。”

    难不成还有假的?

    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顾迟扪心自问:“乖乖,我敢吗?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钟骏驰让你走的?”钟从余把问句出了肯定语气,“是不是他威胁你?他凭什么这样做,他要脸吗他!别怕,我这就找他去!我来接你好不好!你别怕!”

    顾迟:“我不怕,这事和他没关系。”

    砰——!

    钟从余在那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光是传进电话筒的声音都震耳欲聋,想必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发泄吧:“放屁!怎么可能和他没关系!?”

    他就像是街边还没长大的乞丐,只能用愤怒和火燎的眼神来强压事实,却无济于补。

    顾迟叹了一口气:“不是他,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不是会被别人左右的人,发什么火?砸这么一大声不怕楼下报警吗?”

    钟从余咬牙切齿道:“你过你不会不弄丢我的。”

    顾迟巧妙地回了一句:“我以前还给我爸保证要拯救世界。”

    钟从余:“……”

    简直胡扯!

    他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掐着自己的喉咙,其实在这通电话,甚至更早之前,冥冥之中便有了预感,可他不敢,也不甘这么草率相信,当真相直截了当地袭来时,自己的反应还是显得太过无力了。

    一切的伪装,一切的假面,都在瞬间支离破碎。

    如果顾迟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扑过去抱住这人,去亲吻,去拥抱,去质问:“我妈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你都不和我点什么吗?”钟从余生硬地咳了两声,调整回来嘶哑的声音。

    你在骗我,不是真的,让我别放弃!

    只要你,无论如果我都原谅你,并且更加爱你。

    可顾迟却没法隔着电话接受暗示,将心一横:“没有,就这样吧,你好好学习。”

    “……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钟从余再次失控,哭腔混合着怒口一起发出,歇斯底里起来:“你他妈就是一个骗子!我疯了才会喜欢你!”

    顾迟:“嗯,对不起。”

    两个月前,自己骂他是骗子,两个月后,他骂自己是骗子。

    吼了大概半分钟,顾迟也没出声安慰,仔细的听着钟从余的发泄,仿佛在陪着他心如刀割,紧接着,听筒传来一阵杂音,通话断了。

    顾迟猜可能是钟从余把电话给砸了。

    世界上千万条罗马道,可他们偏偏选择了阴沟里最黑暗最狭窄的那一条,不被堵死在半路上才怪。

    顾迟低头冲话筒微微亲吻了一下,轻声道:“再见。”

    下一刻去换了手机卡,他清楚今后很难再又联系了。

    又是半年。

    顾建宇在监狱蹲了接近两年,可出来的时候仿佛老了十岁,手里抱着一个灰蓝色的布口袋在胸前,两颊凹陷,鬓角灰白,无论怎么洗身上仿佛都有一股褪不去的陈旧气息,之前的温和和知书达理完全看不见了。

    顾迟疑惑地叫了一声:“爸?”

    “诶。”顾建宇答道。

    父子俩相见,居然不知道聊什么,陈年旧事的恩恩怨怨也不用再提。

    没有愤怒,没有哭骂,当然,更没有思念,都不约而同地陌生。

    一路上顾建宇就了这么一个字,其他时间要么发呆要么靠在一边睡觉,他仿佛主动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产生疏离和隔绝,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顾迟带他先去老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赶飞机离开。

    顾迟不愿意再看到那个家,多见一次,心就多绞痛一次。

    年初政/府改造,回字旧巷要被开发出来当商业街,大串妈是这一批人中最后离开的,离开之前,她跑去了距离好几站公交车站外的银行将赔偿费给顾迟,然后道:“顾啊,好好和你爸过,我们这一辈人都是吃苦的命,运气好的靠后辈争口气,享享中老年时期的服气,我也去找我儿子啦。”

    哦对了,还有王大串他们,他最近和李奄三的运势不错,李奄三已经结婚了,找的位普通踏实的本地女孩,变成了万千房奴中的一员。

    至于钟骏驰给顾迟的那家书店,实话,自从接手过来后,盈利变得越来越稀薄,一天不如一天,虽然一群年轻混在一起闹闹很好玩,但只要提到“吃饭穿衣”这四个字,变脸比翻书还快。

    辞掉工作的人越来越多,不到三个月,就只剩下顾迟和一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拿到手的姑娘。

    顾迟知道,自己压根就不是这块料,没必要猪鼻孔里插葱去装逼。

    但有总胜于无,又咬牙啃旧账地坚持了两个月,在某一天的大中午,店里来了两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客人。

    ——龙国强和楚旸。

    五颜六色大龙哥一个激灵:“妈我的呀!这是顾迟吗?”

    顾迟皱眉:“哦,真抱歉啊,是我。”

    “哎哟喂你这是……”大龙哥往四周一看,大刀阔斧地总结道,“劫完KTV后你又改行劫书店了啊?”

    顾迟一仰头:“来人,送客!”

    “别别别别别,大热天的,你至少请我喝杯茶吧。”大龙哥着就轻轻地给自己脸上来了两巴掌,“臭嘴臭嘴,瞧我的,顾老板,你最近挺好的啊。”

    顾迟呸了一声:“好个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好了?”

    大龙哥张开自己的双臂:“哥们,迟子!你看看我,仔细看看,你觉得我好过吗?你至少比我好吧。”

    顾迟:“……”

    他不和乌鸡比黑。

    “其实都一样,混着过日子呗。”大龙哥道,“不过我们最近想到处拼拼,倒腾点体力活,多干几份活,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再不挣点钱,都娶不到媳妇了。”

    顾迟不知道是被他哪个字眼给激灵了一下:“拼?现在?”

    大龙哥:“就是现在啊,不然等以后啊?东西都被别人抢了去我还靠什么活?”

    在一旁半天不吭声的楚旸突然冒出一句:“兄弟有什么想法吗?”

    顾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东西,既而开口道:“你……你们介意多带一个人吗?”

    反正这书店都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不能蹲死在这等到吃光库存。

    钟骏驰给他的金饭碗太过奢侈,他牙齿太硬,两三下就给啃懒了,得重新找个铁的。

    大龙哥听后目光一闪:“行啊!你有多的钱没?我们正好差车费!正好正好,你把我们的跟着一起出了吧!要是挣到了钱再还你!安排!”

    顾迟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啧,行吧。”

    顾迟把书店交给老爸和店员管理,嘱咐他们了一些日常注意事项和琐碎工作,然后花了三天的时间做事前准备,紧接着,就跟着那两人一起再次投入到东奔西走的生活中——仿佛和之前的日子毫无差别。

    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钟从余站在身后了。

    是他主动拒绝的钟从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