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龙井 第十
几年下来, 顾建宇确实变化了许多,以前鬓角处遮遮掩掩的几丝白发如今已经占领了大半江山,脸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松弛, 坐在床上空闲发呆的时间逐日增长, 竟凭空生出祥和的格调来。
钟从余被护士带去病房看到的第一眼, 才在心里猛地意识到, 距离自己像一个受伤狼崽气愤孤傲地跑来顾家租房子,已经过去七年了。
最能体现岁月如梭的两个年龄阶段, 一个是婴儿时期迈向青年时期,一个就是中年时期迈向老年时期。
顾建宇是真的老了。
“顾叔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几年前租你家房子的那个高中生。”钟从余很不习惯地保持着微笑,动作有些生硬地走进去,在距离病床两步后停下, 声音尽量平和,“顾迟昨天有些累了, 今天白天我来照顾你。”
他话的时候有些磕磕碰碰的,一方面是不适应在长辈面前束手束脚地方式,却又急于想做出表现,二是怕顾建宇突然问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该怎么回答?
钟从余:“呃……还有, 手术别怕,我和你的主刀医生还算熟,刚刚过来的时候问过他了,没有大风险, 对了, 我后来就是学医的……”
相比之下,顾建宇的反应便略显迟钝, 他放下手上的书,盯着钟从余看了好一阵,终于从眼前这位高大的男人眉目间看出了几丝昔日的影子,试探着问道:“唔……钟学霸?”
钟从余立马僵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人棍,仿佛是在军队里面接受命令,立正稍息:“是我!”
后来,这件事情被顾迟笑了整整一个下午。
顾迟笑着:“宝贝儿,怕啥呢?你未来公公不会刁难你的!”
但当时的钟从余确实紧张。
他不知道顾建宇是否知道自己和顾迟的关系,毕竟早在他第一次表明心意之前顾建宇已经从顾迟的生活中暂时出了局,而后来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对他来讲皆是空白,自己也只能止步在“同学”的位置上。
钟从余内心叫嚣道:“我想告诉他!”
——我喜欢你儿子,喜欢了很久了,哪怕是强行分开也没用!我不是同学或者朋友,和王大串那些废物点心也不相同,是家里人!
只见顾建宇揉了揉鼻子:“那什么……回来就好。”
钟从余一愣。
顾建宇没有组织好语言,把话得前言不搭后语,亏得钟从余从学霸到大,自然理解能力也不差。他道:“我这个爸当得不好,儿子,顾迟的很多事啊,没放在心上,也没仔细观察过他,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这家伙时候脾气很不好,一点就炸,火药味十足,可哪怕是调皮捣蛋,总归是有原因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坏崽子,他就是不懂得宣泄自己的情绪,喜欢把所有的麻烦往自个儿身上揽,还要笑脸嘻嘻地来逗你开心。”
钟从余有些不解,接话道:“我以前脾气也不好,他们像驴。”
顾建宇:“……”
“可是只要你和他稍微玩熟后,你就发现这家伙就是一个气球,看着鼓鼓的,其实里面特别空。”顾建宇叹了口气,“他在给你拍拍胸脯没事儿的时候,估计自己也憋得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肿脸充胖子,你就当他在唱戏吧,别全听进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嫌叔啰嗦,你俩的矛盾就在这里,都是大人了,不能看人只看表面。”
钟从余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顾叔,你这是……”
顾建宇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还是那句话,回来就好,你俩好好的。”
那一瞬间,钟从余的心脏骤然停止,再骤然恢复运动,脑袋里面就剩下三个字——他知道。
他怎么知道的?
顾迟的?
还了什么?
话还没来得及完全敞明白,顾迟一脚大大咧咧地踹开病房门,举起手里的保温桶邀功:“臭老爸!余儿!来,吃饭!”
钟从余职业病上翻,回头低骂:“住院部保持安静!”
顾迟:“哦……”
魏如鸿探个脑袋出来:“我点外卖可以吗?病号餐味道太淡了。”
顾建宇笑了笑,没话。
翌日。
手术比预计的快,也更成功,有同病房的老奶奶,这是大伙今世修来的服气,渡劫用的。
顾迟那悬在心口浪尖上的最后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鼻尖开始发酸,喉咙和耳朵瓮声瓮气的,连忙给甩了自己两巴掌,把那差点压抑不住的感情憋了回去。
一步一心魔,也可以叫做一步一解脱,千辛万苦后,剩下的便是山清水秀。
有路过的护士们笑着聊天:“你猜刘医生出手术室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什么呀?”
“老子终于在那个姓钟的面前嘚瑟了一次!个奶奶的,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知道欺负我没他牛逼!”
“姓钟的?谁呀?我们医院有姓钟的医生吗?”
“这我哪儿知道呀……”
钟从余两手一揣兜,把“我不知道不要问我快走开”演得出神入化,拉过顾迟就在沙发上半躺下:“这下放心了吧,回去休息。”
“我不累啊。”顾迟眨眨眼睛道。
钟从余:“……”
他十分维护形象地把“放你个屁”这句话转化为了:“我觉得你累了,回去休息。”
顾迟还来不及从这个乱七八糟地逻辑中把自己整理出来,就被钟从余塞进了出租车。
魏如鸿抗议道:“为什么我也要跟着回去!?”
对他,钟从余只扔下了两个干脆利落的词:“热饭,看家——这货一个人我不放心。”
然而最后才发现,钟医生的霸/权主义果然没有错。
顾迟当晚有些发低烧,多半是累出来的,不严重,半夜三更爬起来退烧药下肚,再睡个饱觉,第二天起来依旧精神充沛。
他这一生中鲜有这样舒适的时候。
不用挂心饥饱冷热,不用在意人情世故,也不必到处奔走。
后期的治疗都是恢复性的了,顾迟花钱请来一位护工,和他们轮流照顾顾建宇,这位护工有些特殊,是个才进入社会的姑娘,古灵精怪的,如同话包子转世,经常把魏如鸿逗得团团转。
顾迟悄悄告诉钟从余:“我现在突然不相信他时候没有偷亲那个太妹了。”
钟从余皱着眉头看原地涨红脸的魏如鸿,皱眉:“我从来就没没信。”
又是十天后,出院。
出门这一天,顾迟终于见到那位传中的主刀医生,医生趾高气昂地往钟从余面前一戳,抬着下巴瞪人道:“老同学,好久不见啊!家里人恢复的如何啊?我!牛!逼!吧!”
钟从余也不知道被他这句话中的哪个字眼给逗笑了,破天荒的一点头:“嗯,厉害。”
“卧槽!”主刀医生往后一缩,“算了,你还是保持一贯的损人作风吧,你这话听得我后颈皮凉,好了,滚,别站床位,以后都莫进来了!我看见你那张面瘫脸就脑瓜疼!这不欢迎你!”
顾迟把已经捏在手上的红包又收了回去。
他觉得……可能递出去后这位医生要表演当场跳楼。
这样一下来,钟从余已经耽搁了接近两个星期,连春节都是在住院部里过的,如今应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是夜,钟从余刚洗完澡,额前的发丝还挂着水珠,却毫不顾忌地把头埋进顾迟的后颈:“我晚点回去行吗?再陪你一会儿。”
顾迟无奈哄人:“乖,你先回去上班,事业上升期,别耍孩子脾气,等老头子彻底调养好了,我就回来。”
钟从余的声音在身后模糊不清:“……就再陪三天,一天。”
顾迟笑着把这条大黏虫走了。
钟从余不情不愿,被半推半劝地订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结果刚起床,就发现头顶上的雷雨天气,飞机要被延迟去晚上7点。
这还是顾迟第一次在钟从余脸上看到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
但下雨总归没法出门,碍于顾建宇在家,又没法折腾点别的,于是堂堂当代社会青年,先去厨房闷着大锅饭,再一人一把扫帚在手,开始给家里大扫除起来。
钟从余笨手笨脚的,压根不敢在他身上奢望什么,开场五分钟不到,就已经自动进入拆家模式——堆在书房的书山轰然垮塌。
“咳……咳……”顾迟扇着眼前乱飞的灰尘,“得了,您还是去坐着歇口气吧,这里没你那栋复式能折腾。”
这一座书山是从旧巷子的家里搬过来的,还有之前书店的一些存货,顾迟不是什么爱书之人,这种东西见一次就偏头疼,能躲就躲,许久无人问津,表面早就成了灰尘的聚集之地。
顾建宇远远看见,“咦”了一声。
顾迟随着他的视线移动:“咋啦……哟,这东西在这儿,之前还害得我费工夫地找过一番。”
落在地上的是一本陈年相册,塑料膜都已经氧化泛了黄,因为刚刚的撞击,翻面朝下,里面的胶卷相片全部倒了出来,唯独一张有些奇葩,将正面朝上。
顾迟弯腰将这张照片捡了起来。
钟从余和顾建宇都放下手中的东西慢慢走了过来,照片上是位女人,不知是不是褪了色的原因,看起来格外昏暗,虽相貌好看,但比起这个,更令人咂舌的是她自带的萧瑟和阴冷气质。
顾建宇很平淡地道:“这是你妈妈,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顾迟点点头。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常年和病患交道的钟从余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股诡异的阴暗劲儿的来头很简单——毒/品。
这样子妥妥地就是吸/毒后呈现出来的扭曲状态。
玫瑰在开得最旺盛的时候被洒上石灰和泥土,几欲滴血的红和深不见底的黑交相辉映,呈现出扭曲的,悲壮的,甚至是惨烈的模样,却依然保留着美丽。
顾迟想到一个月前那些不安的梦,恍然间,他抬头问顾建宇道:“爸,妈当年的死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