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龙井 第十一
一时无话。
这个问题在顾迟心中足足憋了二十余年, 同样的,也在顾建宇心中藏了二十余年。
钟从余难得在看懂了一次氛围,他从书堆中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我, 我下楼去溜魏如鸿。”
顾建宇:“啊?溜?”
“……”顾迟被他这强行偏节奏的给逗笑了, 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下拉, “行了, 现在的帽儿可比当年要牙尖嘴利多了,我们还是安分点别惹他吧, 来来来,蹲下,蹲我旁边。”
钟从余默默地蹲了下来,然后真的往顾迟那边挪了挪,非要把自己的手臂蹭在对方手臂上, 肌肤贴着肌肤。
经此一闹,气氛倒是轻松下来了许多。
厨房有正在“咕咕咕”冒白雾热气的焖锅, 窗外下着缠绵的雨,魏如鸿在客厅里把手游玩得炉火纯青,时不时地传出叛逆少年特有的骂声,书房内经年的墨香和灰尘纷纷扬起, 屋内外温差有些大, 玻璃上凝起了薄薄的一层霜。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条老旧回字巷口。
淡淡的温馨,淡淡的忧伤。
顾建宇伸手把相册捡起来翻到末页,然后从一大堆老照片中径直取出一张掌心大的照片递给顾迟和钟从余——照片上的人很年轻,是正处在16、7岁的花季年龄, 那个年代没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衣服和饰品, 更没有堪称换脸换头的美颜PS,简单的白衬搭衫配黑色百褶裙, 两个大大的麻花辫垂在身侧,简单大方到恰到好处。
这张脸和顾迟的模样就出神入化地融合了。
“是不是感觉和自己很像?你就是妈本来的样子。”顾建宇笑着指了指,“看见背景里有个蹲着的崽子没有,路灯后面点的,对,就是这个,这个人是我。”
照片里的年代距离现在已经接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但每次提起这事儿,顾建宇脸上的那种心翼翼和洋洋得意几乎没有丝毫减退——他依旧是喜欢鬼鬼祟祟跟在对方身后的那个毛头子。
神似的相貌和在骨子里翻涌的血脉都都没有给予顾迟特别浓厚的牵连感,直到看见臭老爸这种傻乎乎的举止和表情,他才猛地找到了那种能代代相传的神韵。
他偷瞄了一下钟从余的侧脸,恍然大悟:“原来深情这种东西也是会遗传的。”
而钟从余也仿佛感触到了什么,突然一抬眼,两人目光相对,同时对着彼此弯了弯眉眼。
接下来,顾建宇的目光以肉眼能捕捉到的速度暗沉下来,他端起一旁的水杯灌了大半,再一口气把所有的结果吐了出来:“她在你两岁的时候染上了毒,一年多以后,死于……毒/瘾发作。”
钟从余心道:“果然。”
顾迟大惊:“什么!?”
“一惊一乍的干嘛。”顾建宇皱眉,伸手把儿子那差点掉地上的下巴给合上,“那时候也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有什么办法啊?没办法,我甚至想过帮她或偷或买一些货回来,但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钱。”
顾迟顿了顿,哑声问道:“是怎么接触到的?”
“酒吧。”顾建宇晃了晃手里的水杯,把视线定在水面之上,眼睁睁地看着被摇晃下去的气泡挨个挨个浮出水面,“估计是在酒吧喝酒的时候,不心被周围的人把那东西抖进去了。”
顾迟:“……好端端的,你们跑那地方去干嘛?”
“我们不是跑去玩,那种纸醉迷金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顾建宇道,“那是工作的地方,我们都是工薪阶层,没什么高文凭也没存款,光是白天那些工资根本不够养活一个家庭和能吃的你,正经工作岗位的效益并不好,每个月发到手的工资刚刚够还亲戚朋友的钱,剩下的连吃饭都不够用,实在是没法,我们只好跑去晚上散工。”
“但……没去多久就出事了。”
那一刹那,顾建宇的神经仿佛被一分为二,第一条在冲当年的自己叫嚣着“你疯了吗!你干嘛同意去她去个地方!”,第二条为自己几十年前的无能为力和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而懊恼自责。
“如果能重来一次。”顾建宇心道,“我哪怕是把自己累死在各个岗位上,一天二十四时连轴转不合眼,也绝不允许这事情的发生。”
可惜“如果”是不成立的。
死者也不能复生。
更不会重来。
他清晰地记得,她第一次在无意间吸/毒回家后,躺在床上给自己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有点难受。”
顾建宇当时正在被每个月拮据的开资烦得焦头烂额,听到这句话后,只是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累了,那你早点睡吧。”
她支起脑袋看了一眼账目,鬼使神差地发现:“原来我们家主要的开资来源于晚上的杂活呀。”
顾建宇苦笑:“是啊,是我太没用了,把成家立业想得太简单。”
“不是你没用。”她起身走到顾迟身边坐在下,两岁男孩睡相很不雅,成大字摊开还冒鼻泡,她拉过一旁的被子搭在儿子圆滚滚的肚皮上,然后对顾建宇摇摇头,“是现在这个年代要转型了,我们运气不好而已,谁都有在逆境中挣扎的时候,没事,我陪你。”
——他们一直坚信能等到出头之日。
原始的平衡结构开始分崩离析,“自由”“平等”“理性”的大旗在烂泥流中缓缓升起,社会为了节能减排,把有用的人推着往前走,把没用的人在一边,开启淘汰制度,如果不想点办法,执意混吃等死下去,总有一天会悄悄地嘎嘣掉。
每个人都在挣扎,每个人都想摆脱现状但,但功成名就这档子事儿,并不是勾勾手指做做白日梦就能手到擒来的,经年的沉淀之下,磨砺和蹉跎了多少的志气昂扬?顶着大浪淘沙往上爬,又有多少人在半中途松开了手,选择继续糜烂下去?
她也清楚一家三口此时此刻正在走上坡路。
她应该是生活在橱窗内,被精心呵护地雕饰品,一辈子保持着美好。
但实在搞不懂这位精致的人儿脑袋里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主动跳下神坛,潜入深渊,摸爬滚。
日子依旧反反复复过,没有起色,也没有什么大的波澜。
直到某一天——
顾建宇第一次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也是在晚上下班回家。
那天顾迟发烧,孩子生病反反复复的,很麻烦,还不懂得像大人那样控制情绪,难受了就只知道哭,活生生地把人琢磨到很晚才控制下来体温,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结果在大门锁孔被旋转开那一瞬间,他看见走近来的不是平常那位温柔体贴的妻子,而是……一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堪称鬼魅的恶魔。
她抱着脑袋徒然尖叫:“啊啊啊啊啊——!!!”
顾建宇猛地扑过去抓住她四处乱撞的身体,急促地吼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女人话的舌头仿佛都没法缕直,颤颤巍巍的吐出一些字眼:“给我……我要肉……快给我,我要死了!听到没有我要死了!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啊!!!”
声音很大,针扎似的刺激着耳膜。
顾建宇也在这一瞬间猛然明白过来。
——毒品!
那些隐藏在灯红酒绿下的白色杀手,把刀刃对准了这位温柔的人,再无情斩落!
可现在已经为时已晚。
顾迟被吵醒了,光着脚丫“哒哒哒”地跑出门,在看见这面目全非的这一刻后,也着实吓得不轻,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嗓门哭了出来。
叫声,哭声,无奈,挣扎,憋屈,胁迫……顾建宇处在整个人高度的压制中,神经和瞳孔缩成针眼大,全凭四肢自己圈住发疯的妻子,然后死死地勒紧怀里。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咬咬牙坚持住好了,只要再坚持坚持……”
他曾经这样自我麻痹。
可惜麻痹永远又被现实痛击的那一天。
直到了解到真相的那一刻,所有的努力和汗水都支离破碎了。
他已经不敢再去回想那段时间是如何度过的,妻子就像是一颗**,不知道会在何时爆炸,他不敢让街坊邻居知道这件事,也心里地害怕面对毒/瘾患者,顾迟抑制不住的恐惧更是这份感情的催化剂,刀刀对准心脏进行凌/迟。
等待他的不是杨康大道,而是漆黑的地狱和冰冷的尸体。
顾建宇觉得空气里似乎搀着辣椒水,每一次的呼吸都能呛得肺腑生疼,在体内肆虐着,手脚控制不住开始痉挛,现实强行把他从试图涣散的意识重新拼凑鞭,然后推向问题。
“怎么办?”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我到底该怎么办?”
顾迟还这么,我还这么无能为力,整个家庭刚刚起步,好要一起逆流而上的,你怎么就在半路上扔下我们了呢?
她发疯的面孔和以往温柔的笑容重合了。
女人曾经过的话浮现在耳边。
“现代人分为三种,有用的在往前走,没用的被抛弃,剩下的就是死在这条路上的替死鬼。”
“我希望我能帮到你,为你推波助澜,为你斩清一切阻碍。”
“时运不对,不是你的错,我们只是生在了这个扯淡的年代。”
“你一定可以挣脱出去!”
回忆向上喷涌,只言片语被串联,曾经在那旧巷屋檐下过的话被重新翻了出来,无边的黑暗中被点起一盏昏黄的灯,光晕被染开,孩的懵懂无知,男人的精疲力尽,以及女人的孟浪多情与无边的期许。
从幼年时便相互认识,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开便能看见邻居家的那位姑娘,自己的调皮捣蛋和少年志气都被对方尽收眼底,这些时光经不起风霜的拷,注定要破灭。
女人熬不过恶魔,死在了一个仲夏的夜晚。
“对不起……”
“我陪你走不到最后了……”
两代人的努力,终于在今天画上了一个句号,所有的奋斗和苦熬也总算是又了潦草结果。
梦想虽然实现了,但也迟到得太久。
整整过去了二十多年。
顾建宇实在是控制不住,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旧书,再把那两张诧异甚大的照片揣进怀里,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孩一样负起离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顾建宇才开口道:“我再也找不到这么一位全心全意为我保驾护航的人了。”
其实顾迟也隐隐约约记得一些后面的事情。
老妈一天比一天憔悴的脸,无法控制的情绪,明明上一秒还在微笑,可能下一秒就开口失声尖叫,活像是被吸干了魂魄的干尸,但那双眼睛永远是明亮的,在看向自己的时候,里面总是泛着温柔的温水。
那双手也总是很轻柔地抚摸过自己的头顶。
原来一直在害怕的是他们自己。
二十多年过去,旧巷子的地早就被政/府征用开发,如今焕然一新,她也终于破了留在顾迟心中那副呆滞的形象。
对了,还有顾建宇入狱的那件事。
他自己一边吃饭一边剥茧抽丝地道:“当时的高利贷只是一个虚头,自从你妈死后,这事情就成了我心中的的一个疙瘩,一直放不下,只要碰见机会都要贴身去一探究竟,我为了和他们扯上一定的关系,哪怕是个当冤大头,用尽手段,主动跳进火坑,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她,可惜我终究是个角色,没别人的手腕和智商,不仅把自己搭了进去做替死鬼,还连累了儿子你。”
——原来是这样。
顾迟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有些心虚地往钟从余身边刮了一眼,最后埋头扒饭,嘴里包着吃食闷闷道:“没事的,爸,都过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如此,他估计也和钟从余会戛然而止在最开始。
所以,一切东西都是注定的。
洗碗的时候,钟从余的手机接到一条短信,天气转晴,飞机下午三点半起飞。
余儿又把脸色拉得跟个倭瓜似的。
顾迟“哟”了一声,拿过抹布把手上的水珠擦干净,笑道:“走吧,天命难违啊宝贝儿,去收拾东西,我送送你,把红帽拧着一起,回去之后让他麻溜地滚去学校上课。”
钟从余观察了一下,四周没人,凑过去在顾迟耳垂上轻轻地咬了一口,然后低声道:“我等你。”
顾迟一机灵,将就着手上的帕子给他一脸糊了上去。
顾迟:“好好好,行行行,我只让你等我。”
魏如鸿突然在身后冒出个脑袋出来,将鄙夷的神色都写在头顶了:“什么!我刚刚听见你们让我回去上课!可以不会去吗!?”
作者有话要:
明天最后一章=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