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鹅酥捲
四爷的吩咐?他们四爷不是早就“死了”么, 莫非一心公开自己的身份了?
余锦年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便准备出去见见杨府的人, 同时吩咐清欢道:“你先进来罢,拿盆子出去接点热水来。”
清欢在门外应了声,便推门而入。
季鸿睁开眼睛,被惬意浸泡的眼眸中隐约流出些不耐,他翻了个身,见余锦年一副傻傻的模样, 便伸手一勾——半扇床帏应声落下,遮得床榻间一半昏沉一半亮堂,分隔处明晃晃的。他又一抬手,勾住少年的脖子, 至了近处便自己凑上去, 两人与半空中相接。
倒也没有多黏腻,因着季鸿腰还不大好, 挺不住太长时间,只能算得上是蜻蜓点水, 浅得令余锦年没什么实感, 直过了好片刻才体味过来。
清欢登时扭过了头去, 脸上红了一片。
进来时那半扇床帏正好落下, 她见着了一只玉白的手从床帏后头伸出来, 揽着年哥儿将他拽下去了, 只留下年哥儿一双脚趾微微蜷缩着, 其余的什么也没看见。只不过她虽然什么也没看着, 不知道年哥儿在里头到底做了些什么,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看着了一样,羞臊得要命。
清欢到底是个没经事的妓,只粗粗瞥见过恩客与红妓们被翻红浪,但那样粗犷的场景见多了几回,理应对这样的事儿没什么反应才对,她却也不知怎了,就觉得季公子从帘子后头挑出来一只手的画面格外的臊人,便不由脸上更红了一层。
帘子后头的两人却并不知羞,季鸿慢慢松开了余锦年,先是手掌离开,手指沿着少年脖颈划了一下,揉了揉他的耳廓,轻声道:“去罢。”
余锦年抿着嘴角,将迎枕堆在他身后,让他能舒舒服服倚着,才撩开床帘去穿鞋。
季鸿在床帏里又一声:“快些回来。”
“嗯。”余锦年爽快地应了声,便跳下床走了。
清欢也闷着头过去,径直拿走了他们床旁的铜盆去接水,也没敢抬眼往帘子里头瞧。
余锦年来到前堂,听见一众食客叽叽喳喳地碎嘴,那杨府管家带着三两个厮候在面馆外,面上焦躁不安,正在原地踱步。他身后的一名厮手里提着个精致的木笼,比鸟笼大好几圈,一只胖狸猫蜷在里头睡觉,将身周厚厚的软绵垫儿都压出个凹陷来。
杨府管家见出来的只是余锦年一人,郦国公府的大煞星并未跟出来,忙松了口气迎上去,道:“余老板,余先生!”
余锦年明知故问道:“管家吃面?”
“不不不,”管家连连摆手,干巴巴道,“我们来造访先生,合该先递上名帖,不过前日我们府上……您也知道,呵,呵……实不相瞒,今日委实是有事相求……”
余锦年奇怪:“我不过一个厨子,哪里帮得上贵府。”
管家脸上露出窘迫来,两手交握着,道:“先生过谦、过谦了。”
余锦年知道一跟杨府的人寒暄起来,是没个三五句能住的,便不再,只盯着管家等他的下文。
管家清清喉,却没人应和他,他气得回头踹了一脚,那厮才回过神来,将一只两手才能托住的黑漆木螺钿嵌双耳百宝匣献上来,奇怪的是,木匣虽未上锁,却封贴了一张黄符纸,上面用朱砂狂草着一串鬼画符。
见了这百宝匣,他第一个想及的就是“一心”。
果不其然,管家抹着冷汗道:“这匣乃是四爷的,昨夜四爷突然开口话,绕着木匣叫了一夜的‘余’,想来四爷是要把这木匣送给您……这不就、就,今儿个给您送来了么?”
着笼子里的花猫伸伸懒腰,嗷呜地叫了一声,这在余锦年耳朵里听着就是个猫叫声,谁知管家哈腰弓背地朝它道:“是是是,是那天给做素斋的余老板。”
余锦年:“……”
所以,这人要是迷信起来,可真是了不得,一只胖成了圆盘脸的花狸猫竟然被他们当做了四爷。
一心那一手蛊惑人的功夫也真是了得。
管家命厮拿出随身携带的鱼干,伸到笼子里去喂猫,将猫四爷捋毛顺嘴地伺候好了,才起身叫来另一个厮,又拿出一个稍的匣子,很是不好意思地对余锦年道:“那日府上大乱,未能招待好二位,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一来是给余老板送这匣子,二来是给余老板二位赔礼道歉的,这三来……”
“管家你讲便是。”余锦年。
他顿了顿,先朝狸猫拱拱手施礼,继续绷着个僵硬的笑容道:“我们向四爷保证过了,今后三年全府上下皆礼佛茹素,向兰姨娘赔罪。那上师也,余老板您的素斋最是有清心静气的功效,故而想请您这几日各做一顿素斋——不用您亲去府上,每日午时前我们派厮来取便是。”
“还、还有件事,李夫人连用了两副您的药,果真止住了疼,所以还请您能继续为夫人诊治——哎这是预定您素斋的银钱,还有我们夫人的诊金……”
余锦年顺嘴问了一句:“诸位老爷可大好?”
“……唉。”管家懊悔地捶胸,委实伤感地不下去,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家丑,只得连连叹息了几声——想他为杨家兢兢业业操劳了大半辈子,到最后自己无妻无子也就罢了,本还指望杨府人能念及他没有辛劳也有苦劳,能善待他至百年,却没想到杨家竟然落得这样一副场面。
二爷做出那样的事,早被传遍了满府,于里于外看来都是不能顶事了;三爷却也是个只会钻计蝇头利的,于生意上开不得窍,如今三夫人又含愤触墙去了,三爷更是日日在房中借酒猛浇愁怨;老爷则愈加糊涂,只会念叨兰娘和四爷;就连府上未签卖身契的婢子厮也都纷纷请辞而去。
——这偌大个杨府,难不成还要靠他一个外人来维持不成?可纵然他能顶个一时半刻,却也顶不住一辈子啊,待他两腿一蹬,这杨家,还不得顷刻间轰然垮散?
余锦年看他有苦难言,也就心下有数不再戳人痛处,而是伸手接过他们给的匣,开看了一眼——里头数根金银条,铺在半箱浑圆饱|满的珍珠上,这可真是下了血本。
李夫人的病虽奇怪,且没有什么彻底根绝的好办法,但是缓解症状却还是不难的,只要在饮食日常中稍加留意,日后再不复发也不是没可能。况且杨家出手这样阔绰,有了这些钱,莫是维持生计,就是将店面扩一倍都不成问题,还能给面馆里众人买几件越冬的厚袍子。
余锦年已进入了见钱眼开的无我境界,连给季鸿买什么样的棉袍都想好了。
杨家经一心蛊惑嘲弄这一遭,没得没、痴得痴、乱得乱,是大树倾倒猢狲散,不论杨府管家是出于迷信还是其他,能如此毕恭毕敬地上门求斋求药,想来是不会再拿他们开刃了。
他想了想,便收下了匣子,应下这差事,左右忙里偷闲做几道素斋的功夫还是有的。
管家见事已成,也不再多留丢人现眼,忙告辞回府去了。
余锦年捧着一大一两个匣子,往后院走,他与杨家人在门前讲话,也未曾刻意避开什么人,因此堂中人都听了个大概,此时俱是拿或惊、或怪、或若有所思的眼神观望他,待他穿过隔帘,食客便即刻低下脸交头接耳起来。
这厢余锦年刚钻过隔帘,就见季鸿不知何时起来了,正倚靠在隔帘旁的院墙上,身上披着件轻飘飘的青色外衫,看起来单薄得很,他又没有多余的手,只好口头谴责他道:“怎的穿这样少就出来了?”
“你迟迟不回,放心不下。”季鸿要帮他去搬一个匣子,被余锦年一个侧身躲过,生怕再累着了他刚刚好转的老腰子,季鸿也很有自知之明地不与他争抢,而是回眸看了眼前堂,轻嗤一笑道,“这谢医礼倒确实别出心裁。”
“什么意思?”余锦年纳闷,他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珠宝匣子,“这不还是金银珠宝么,他们杨家一贯的风格。”
季鸿捏了捏少年的鼻尖,摇头无奈道:“傻子。”
杨家人被一心玩弄在掌心,这样大张旗鼓地跑来求医求药,食馆中最是人多嘴杂的地方,出不了两日,满县城便要传开了,也许传得五花八门,但跑不了要提及余锦年医术如何厉害,治好了杨家夫人多年未愈的沉疴。
医者名号正是这样,你治一百个默默无闻的卒,也不及治上一个高门大户的夫人公子,所以那邹恒不就是削尖了脑袋往有钱人家里钻,才赚来个名不符其实的神医名头。
余锦年盯着季鸿瞧了一回,还是没想明白,便紧踩着男人的影子,尾巴似的追着他问:“你快,快,别卖关子!”
两人一前一后地追进了房内,余锦年将两个匣子摆开,的那个他见过了,也就不再感兴趣,直接推给季鸿去看,自己则撕掉了螺钿嵌百宝匣上的封箱符纸。
季鸿拿过那符纸,顿时拈酸:“一心给你的?”
余锦年奇道:“诶,我还没,你怎么就知道了?”
季鸿微微抖一抖那黄纸:“这纸上写着。”
“写了什么?那上头鬼画符似的,我怎么看得懂!”余锦年挤过去要看,季鸿却抬高手不叫他看,两人推来挤去好一阵子,余锦年气急败坏地身子一沉,腿张开直接夸坐在季鸿大|腿上,捏着他脸道,“给不给我看?”
男人的脸被他向两旁捏扯出一个笑容,颇是喜感,余锦年自己没绷住,嘻嘻哈哈笑开了。季鸿将手中黄符纸拍在少年嘴上,因对方嘴唇湿润,符纸一下就黏住了,他轻轻托着少年的臀股,怕是自己瘦了硌了令少年坐得难受,又似笑非笑、似气非气地:“自己看罢。”
余锦年嘴上沾着纸,瞪着眼睛看季鸿。
像是个被人定住的妖怪,季鸿心想。
妖怪等不到季鸿亲手将纸给他撕下来,嘴上的湿意就被纸吸干了,那纸轻飘飘地掉下来,被余锦年一把接住,翻过来调过去地看。
看不懂,心里急得要命,只得好声好气地去巴结季鸿:“快告诉我。”
季鸿被他磨得没法,指与他看道:“这并非符箓,不过是四个异体草字,前越朝时用得较为广泛,大夏立国时已将此体废弃,如今也只有西北边关处还有一州府尚且在用此旧字。况且这四字又被那和尚用画符箓的方法篡改了一下,其实写得是‘一心谨奉’而已。”
“倒像是他的作为,就擅长这些装神弄鬼的事。”余锦年咋舌,他从季鸿身上跳下来,献宝似的抱来那螺钿匣放在季鸿腿上,急切道,“快开看看,金银归我,珠宝归你!”
匣子有些沉,看来装了不少东西,季鸿失笑:“为何珠宝归我?”
“我是个整天不是厨房就是药坊的粗人,带珠宝不伦不类的,有什么好看?”余锦年忽地高兴道,“一心手里的都是好东西呢,我上次见的那个梅花琉璃簪,波光粼粼的,还嵌着米粒似的珍珠……总之,这些东西你带着肯定好看的,都给你!”
他推了推匣子,催促着快些开,季鸿笑着摇摇头,将螺钿匣的铜锁扣向两边一拨——两扇匣门向外开来,又露出里面大不一的各色抽屉,俱都嵌着彩色的螺钿,各抽屉上钉着单蝠衔环的铜把手,整只匣面的黑漆油光水亮,仅这做工,便是拿到郦国公府去也是能入眼的,不至于被嘲笑为寒酸破落。
余锦年看得“哇”一声惊叹,赶紧指挥着季鸿将这些抽屉开。
季鸿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陈列在桌上,各是:一只白釉牡丹瓷花脉枕,一只八卦铜虎撑,一套玉质药钵与药锤,一把白铜刻花吹药鼓,两把杓面如指腹大的银质药匕,一把缠金剪、扁头银钳以及一把柳叶形的破皮刀,木把银尖七星针,两片玳瑁痧板,还有零散几个巧的黑釉面瓷药罐,并五六个玲珑白瓷药瓶。
仅这些东西,就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许是送来前有人将这些器具仔细地擦拭过,又或者一心从未使用过它们,因此每只器具都是光鉴干净的,金银制物更是煦着微光。
而最重要的,却是从最下头的抽屉里取出来的一只红绸布包。
——里面裹着的赫然是少年心心念念的那套金针。
季鸿见了这套东西,一面是替少年高兴,一面又在心里吃味,觉得一心这和尚真是诡计多端,他还不若送些珠宝来,少年不爱金银珠宝之物,转眼就能忘了,只如今到手这样一套好医具,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一心”这二字了。
余锦年激动得连“哇”三声,趴在桌边看得眼都花了,看了看这个又舍不得那个,还拿起药铃虎撑“铮铮”地摇了摇,响声震得满屋回荡,他便在旁边跟着声响儿笑。
看了好半天,余锦年忽然安静下来,摩挲着药具道:“阿鸿,这样好的东西,肯定好贵的罢……我是不是不应该收呀?要不,我还是给他还回去?”
他嘴里着要“还回去”的话,眼神里的喜欢却都快溢出来了,仿佛下一刻就恨不能将这些东西都揣在怀里,谁也不给看。
季鸿发闷地拉动着抽屉,倏忽不知按动了什么隐扣儿,竟摆弄出一间隔层来,里面还有东西,似乎是两个用纸包起来的药罐,以及一封信。
余锦年好奇地挤过去,蹲在季鸿边儿上,两手搭在他腿上跟着瞧,一个劲儿问:“是甚,是甚?”
季鸿将一个闻着是苦涩药味的纸包递给他,自己则拿出当中一封信,令季鸿诧异的是,这信竟不是写给余锦年的,而是写给自己看的,信封落着“季公子谨启”的字样,也是用异体字书就。
余锦年正辨认药罐里的东西,其中一个装着一粒粒的黑色药丸,淡淡清香之中透着涩涩苦味,应该就是一心精制的阿芙蓉膏。另一个则更好认了,乃是一把用纸包好的阿芙蓉籽,以及一些铰碎了的阿芙蓉壳。
阿芙蓉此药,既是一味神药,却也是味能置人于万劫不复的毒|药,其在止痢、镇咳、定痛、镇静甚至是麻醉上皆有奇功,非常药所能比;而其中的毒素却也不容忽视,尤其是炼制成膏后,更是易致成瘾,甚至休克致死。
而夏朝此时,阿芙蓉还未引进,药坊中尚未有此药。一心曾游学番国,阴差阳错将此药带回,也算是开了医药史上的先河,而如今,这药种又落到自己手里,倒也算是因缘巧合了。
余锦年看着这两罐了不得的东西,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他感叹完此事,恍然发现季鸿在读信,悄悄瞥了一眼,见上头又是一堆鬼画符,只好老老实实地敛起衣服,拽来蒲团坐在地上,乖乖等季鸿看完跟他讲。
可要是季鸿不愿意跟他讲……他也没什么办法。
季鸿将放下信笺,便瞧见少年抱着双膝坐在身旁,狗似的可怜巴巴望着自己,似乎是在“发发善心,里面都讲了什么东西”?他伸手撩撩少年的下巴,将他拉上来坐在一旁的凳上,道:“一心,这些东西并非是他行骗术赚来的,用的俱是干干净净的钱,道你不要心存芥蒂,随意用之即可,也算是替他积累一些福报了。”
一顿,他又:“还道明年寒衣节,莫忘了给兰娘烧些五彩衣。”
“哦,不会忘的!”余锦年用力点点头,反过来问道,“那我要不要给他回封谢礼信啊?这些东西这么贵重,怎么好一声不吭地收下?还是直接上风波寺里去谢谢他……”
“不必,一心已云游修禅去了,不若有缘再会时再当面感谢罢。只是四海之大,或许此生……再难相见了。”季鸿嗓音发沉,他靠过去贴着少年的嘴角吻了一下,道,“好了,去罢,我有些饿了。”
听见季鸿饿了,余锦年再不舍也将手里药瓶放下了,问道:“嗯……想吃什么?”
季鸿道:“弄些热汤汤水水罢,方才你与杨家人话时,清欢也二娘这两日不大好,想吃些汤。”
“好的。”余锦年想了想,便起身往厨房去了。
待他一走,季鸿便起来点上烛灯,看着一心的信一点点地燃尽了。他只捡了其中一部分给了少年听,更多的,仿佛是一心倾诉的话,俱都沉在了季鸿的肚子里—— 一是一心特意在信中注明不要与余锦年,二是季鸿自己心里也盛着满当当的私欲,不愿给余锦年听。
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人是天生合该从医的,那定然是少年这般生着一副软烂心肠的人,他见不得人苦痛,更刻意回避旁人的恶意,也许他是真的不知道,也许他只是假装看不到,只是余锦年这样的性子,注定了在他面前,“医”之一字胜过万千。
倘若他知道那个寡言少语、一身阴鸷的和尚,突然间冒出这样多的牢骚话来,絮絮叨叨写了满满一篇,从番国写到夏朝,从十三四岁写到今天,纵然迟钝如余锦年,也定是会察觉出什么来。
一心,他将澄澈此心,放空此身,仅携至纯至净的魂魄去云游四海。
他,人身难得寿无常,无欺业果轮回苦;却又,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颇有些放下一切的意思。
佛所放下一切,是放下贪嗔痴、放下对红尘纷扰的执念,而一心的执念只有那一样,他完成了,结束了,执念已断,他还能放下什么。
若还要放下,就只能放下这具拖累了他好些年的肉身了。
有人救得过来,便有人救不过来,这是世间常理,季鸿也对此深有体会,他烧了信,默默将桌上的药具整整齐齐地码回匣子里,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茶汤泛黄发凉,端至嘴边时他仿佛闻到了一股隐隐的桂香,开茶壶一看,里头果不其然飘着一撮干桂花,不知是少年何时放进去的。
饮了一口,苦中翻甜,便不由想起那日桂花树下,那个双袖盈香跑过来的少年,也许正是风起桂飘的那一刹那,又也许是少年斟了桂花茶强留他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清新的风,掼进了自己沉甸甸的躯壳里——这个他曾经也准备彻底抛却的躯壳,在那一刻仿佛轻盈起来了。
他本想到二哥在雪洞中曾极力赞美过的极南之地,见见沧海之边、桑田之角是不是像二哥的那样辽阔、那样四季如春,看看那是否真的是个永不知寒冷的桃源之地——可他哪里不知道,二哥那时那样,只是想给他一些憧憬,一些回家的希冀,二哥以为以他的身份,永远都不会去到那么远而荒凉的地方。
于是他同样留下了一张纸条便出发了,像一心一样干净利落,没有分毫留念。
从北到南,从春到秋,他走了数个月,几度昏睡在马车里,被车夫拉偏了既定的方向,又几度将身上钱财舍给沿路的流民,无牵无挂,也不知自己究竟行了多少里日月。
结果阴差阳错,他迷路到了信安县,遇到了偷摘桂花的余锦年——那样香的桂花,自二哥走了以后再也没闻见过了。这是他偏离南下方向最远的一次,却也是距离他自己心意最近的一次。
若是一心当真对余锦年有什么念头,写信来挑衅,要与他争抢,那倒也罢,一心的信里字字句句流露着一派安然释怀,甚至还能开些无伤大雅的顽笑话。
这和尚显然是浸淫佛理太深,除却那份执念以外他什么都看得开。余锦年对一心而言,也许正像他自己所的那样,是欣赏、是向往,是万里无云时突然照见的一道虹光,美则美矣,可供他品味、可供他赞扬,可供他向无数人称颂,却独独生不出追逐的念头。
他知道虹光早晚会逝去,所以选择继续向前行走,仿若无事发生,正像个冰冷而虔诚的佛子一般。
季鸿铺开一张纸,写了几句回信的话,大致是余锦年收到礼物很是高兴,要谢谢你……之类,便叠好了,出门找了个脚夫,请他快脚往风波寺上去一趟,交给寺中的一心师父。
然后转身回到后院,远远就瞧见少年在厨间忙碌的身影。
季鸿望着少年,心道,自己伸手抓着的并不是虹光,而是魆黑深渊里垂下的一支细藤蔓,一旦松手即是跌落万丈,粉身碎骨,所以就算这根藤蔓如何坚|硬多棘,他也会死死地抓着——直到藤蔓尽头的那个人先松开手。
厨房里,余锦年正将鹅肉斩碎,拌上姜蒜末与一匙料酒,上两颗鸡蛋,加淀粉,并撒入五香粉、盐各两匙,朝一个方向用力搅匀作馅,若是想要肉馅弹牙,须得不断地搅动,直到盆中水液之物俱被肉馅吸附,手中筷子也觉得搅不动了方可。
搅了会儿馅觉得手酸,便暂时一置,昨日做胭脂鹅脯后剔下的骨架被清欢熬成了鹅骨汤,他盛了一些出来,起锅热了,又手撕了一颗白菜,与冬瓜片、乌耳一齐掷入其中煮熟,又摊了张蛋皮切丝,也放在锅里。
他拿起筷子继续搅拌肉馅时,季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忽地从背后将他抱住了,吓得他手一抖,险些将筷子都给扔锅里去,奇怪道:“这又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跑出来吓唬人。”
季鸿也不答,松开了手,仍是微微贴着少年的后背,问道:“做的什么?”
余锦年:“鹅团汤,还剩些鹅肉,再做个鹅酥捲,然后给二娘做道鹅血豆腐汤……你还想吃什么,还有些鹅肝,要不要我做酥捲饼的时候顺手烙些圆馍出来,可以将鹅肝与剩下的卤肉剁碎了,裹个夹馍吃?”他想了想,又犹豫起来,“鹅肝直接凉拌了也挺好吃……你觉得哪个好吃?”
季鸿轻俯首,用鼻尖蹭了蹭他:“什么都好,你最好。”
“……”余锦年挥着筷子,笑骂着将他赶了出去,“走走走,莫来给我捣乱!”
赶走了不分场合胡乱撩拨人的季鸿,余锦年赶忙将馅料在手心里裹一裹准备下锅,只见他拇指与食指轻轻来回一推挤,一个肉团子就冒了出来,他右手再拿勺子一刮,一个圆圆的肉团就呲溜下了锅……就这样一推一挤一刮一呲溜,一锅白花花的鹅肉团就飘在了汤面儿上。
单将二娘那份盛出来后,他才在汤水里撒上辣乎乎的浮椒,毕竟冬天了,吃些辣才舒畅不是?
好了丸子汤,他又将白煮过后的鹅肉切丝,冬笋、木耳、甘荀、韭菜焯熟后同上,酱姜自坛中取出也改刀剁丝,最后用一张大白瓷碟子装盘,肉在中央,淋上一勺豆酱,其他各物均绕着鹅肉丝一一排开,摆好的盘红黄乌翠各色分明,颜色鲜亮夺目,看着便能多吃两口。
这菜算不上是个热菜,约是个半凉不热的冷盘,而且还得用软薄饼包着来吃才最美,薄薄的饼隐约透着红红绿绿的色儿,一口咬下去,酱汁顺着饼隙流出来,半肥半瘦的鹅肉丝在齿间弹拉着,又一口,咯喽一声便能吃到甘脆非常的甘荀与酱姜,还略带勾着些提鲜的韭丝……
余锦年一边咽口水,一边用半头新切的生姜擦过锅子,这样再烙饼时便不会太粘锅了。他将擀得薄薄的面皮铺在刷了浅一层油的锅里,用火慢慢地烙。
同时另一个汤锅里则又煮上了给二娘的鸭血豆腐汤。
再麻烦的菜到他这里都似妙手生花一般,有条不紊地就从一堆食材变成了精美非凡的食碟,清欢来端菜时不禁赞叹了两句,就着锅偷偷舀起了一只鹅肉团出来吃,这圆子肉嫩劲弹,汤汁咸美,她才想再偷舀一个,就被余锦年发现了,两人嬉闹了一番才各自端着菜盘出来开饭。
二娘身体愈加不好,在房中踱几步便觉得发累,大多是整日在榻间歇着,今日的菜也是单独准备一份易克化的由清欢送到房里去吃。
天黑尽了,店前门板也关了,他们这边吃到一半,听见前堂那边在喊人,余锦年方要起身,就被季鸿按下,他道:“我去看看。”
面馆开了条缝,外头露出那自风波寺回来的脚夫的脸,他脚程确实挺快,此时还有些喘吁,原地歇了两口才掏出季鸿给他的那封信来,抱歉道:“不好意思啦郎君,寺里的人都,那一心师父昨儿个夜里就下山走了,去了何方他们也不知,你这信……”
“罢了。多谢。”季鸿收回信笺,又掏出十枚铜板来与脚夫作辛苦钱。
一心果然已经走了,这是压根没给他们留一丝一毫的机会。
季鸿回到后院,余锦年问起是谁,他只是走错门的。
一心这道掀起了好一阵瓢泼骤雨的狂风也因此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杨家蹑手蹑尾地每日来取素斋,余锦年依旧傻乐呵地做菜,风平浪静之后,依旧是和煦暖阳,日子还是要照常来过,店还是要照常来开,除了摆在余锦年床头跟宝贝似的那只螺钿匣能够证明,这件轰动了一时的闹鬼时间就仿佛是不存在过。
一碗面馆里的太阳永远是晴朗高照的。
只不过才走了个杨二爷,没几天,就又来了个同样热爱寻花问柳的少爷。
刚过了一天之中最忙的那阵,约莫有申时,余锦年新从药坊买了一兜沙苑子,并一只猪腰子剖半,炖了一砂锅的沙苑补肾汤,味道上么,是隐约有点不那么清爽,可所谓色香味,他这不是为了好看,还点缀了几粒火红的枸杞了么!
他正没形没状地歪靠在柜上,哄季鸿喝大猪腰子汤,那少爷就扇着他那金丝扇走进来了。
姜秉仁记得自己身怀要务,克制住了没再将自己眼珠子黏在季鸿身上,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后,十分想礼貌性地赞美一下他们店的菜色,结果一喘气,就闻到一股不上来的猪骚味,再环视四周,店内冷清得空无一人,只有他们柜上摆着那锅骚汤。
他肝红了脸,实在不知该如何赞美此汤,憋了半天,摇头晃脑蹦出来个:“——此汤真是风味别致,宛若天上仙豚下凡也!”
赞不出来就不要硬赞了好么,余锦年道:“……姜少爷又来吃面?”
姜秉仁收了扇子,眼睛一眨,问:“有没有那个、那个……人炙可以吃?就姜黄味的那个,上次下人买了几块,实在是好吃!”他猛地用扇子一拍手心,仿佛真的回味无穷,“原味的虽然也不错,可还是姜黄味的滋味美啊……”
余锦年憋笑盯着他看,心道,夭寿啦,姜饼人要吃姜饼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