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沙苑补肾汤
姜饼人要吃姜饼人, 可他却没有姜饼人可以给他吃。
姜少爷拿热忱期待的目光看着余锦年,好半天,却只得到一句:“抱歉,店已不卖人炙了……”他眼睛里的光唰得就黯淡下来,好似十分失落。
余锦年看他可怜,道:“不过今日有夹馍可以吃,少爷要不要来一个尝尝?”
姜秉仁垂头丧气:“可我就是为了人炙来的。前阵子下人出来买墨时顺手买了一袋,就这么多——”他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这几日被父亲压着学经营酒楼,委实是无聊,今儿个才得了闲, 跑过来瞧瞧, 竟是不卖了。”
他着着忽地一抬头, 瞪着眼道:“你们莫不是在骗我罢!”
“……这话从何起,我们骗你作甚。”余锦年奇怪地看着他。
姜秉仁理直气壮:“那人炙卖得那样好,怎么可能只卖几天就不卖了!若是我们春风得意楼有这样好吃的点心菓子, 合该一年四季都要拿出来卖的!”
余锦年差些就忘了, 姜饼人兄可还是春风得意楼的少东家呢。
他们前阵子售卖的姜饼人做起来并不如何费油费糖, 成本算上来也不是很贵,而且因为新奇有趣, 即便卖贵一点也还是有市场, 更何况之前他又蹭了一波神僧的风头, 做了些金铃炙之类的形状, 更是使得信安县一时以吃金铃炙为风潮。
一碗面馆因此赚了不少, 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这时灶具简陋,他们面馆又没有能够均匀受热的烤炉,只能用烧热的锅子来烙烤,这样一锅才能出一盘饼干,故而制金铃炙、人炙的工序便显得太过麻烦,极其耗费人力与心神,简直是事倍功半。
因此即便能赚,余锦年也是早早地收工不干了,否则他们面馆别想做别的事了,单他和清欢两个硬劳力,一天到晚光一锅锅地烤制饼干就能累得够呛。
背靠春风得意楼的姜饼人少爷自然不能理解他们店的苦处。
余锦年哭笑不得道:“实不相瞒,姜少爷,制人炙对我们店来……太过麻烦,这点心其实是我心血来潮做出来顽顽的,没法长期来卖。”
姜秉仁撩起衣摆,挑了个干净的桌坐了,犹不死心道:“那你先给我来个你的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余锦年:“鹅肝夹馍?”
“哦,鹅肝夹馍,来一个尝尝。”
余锦年应了,走之前又顿了顿,回头指着盛出来的一碗沙苑子猪腰汤,对季鸿声:“我回来之前,将这碗喝了,否则今夜不叫你上|床来睡!”
这样的猪腰汤味儿姜秉仁经常闻到,在他们府上,每当飘出这种骚味时,他就知道肯定是某个姨娘在给父亲开灶了,第二天父亲必定是面青眼凹地从那姨娘房里走出来。姜秉仁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季鸿,叹气:“原来你是使劲儿的那个,怨不得被榨得这样虚弱。想不到那哥儿生得那样俊俏可爱,竟然也是个如狼似虎的。”
季鸿正屏息蹙眉硬往喉咙里咽汤,听见姜秉仁这样一句,好险没有呛死:“不是……”
“不是?”姜秉仁仿佛听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稀奇地惊叹道,“莫非你们还爱互相那什么?真是会玩儿,会玩儿……啧啧,不过那少年看起来确实强壮一点,应该滋味也不错。”
“……”季鸿一口咬碎了一块碎猪腰,逼着自己吞下去了,心道,他做什么要去接这满脑子荤汤的少爷的话?
余锦年在后厨,将鹅肝与卤肉各切了一块剁碎了,又用刀背拍碎了一只并不辣的大菜椒,与肝肉拌在一起,浇上一勺咸卤汁,之后把烙好的饼子从微有余温的锅里取出来,当中劈半,把肝肉酱往中一夹。
又用鹅骨汤冲了一碗紫菜汤配饼子吃。
两个饼子一碗汤,用木质食盘端出来,看着粗陋,闻着香。
姜秉仁上次在这儿吃过一碗顶好吃的葱油面,至今还记着呢,只可惜对这店里的怪味辣汤仍然心有余悸。此次上来的汤极清如水,上面漂浮着几片暗色紫菜,看起来如同白水泡紫菜一般平平无奇。他吃过余锦年辣根蛋汤的亏,于是先用勺子舀起一点点,闻一闻,再用舌尖舔一舔试试嘴——
嗯,不仅没有奇怪的味道,而且香中有鲜,咸味淡淡地弥散开来,初觉得这汤着实有些淡了,可当他咬了一口碟子里的鹅肝夹馍,顿时大呼美味,鹅肝混着烹得恰到好处的碎卤肉,一口下去鲜嫩多汁,清脆的生菜椒鲜绿油亮地点缀其中,在肝酱与肉碎之间平生出一种清新之感。
正吃着,卤酱顺着拿饼的手指流了下来,他又忙不迭去舔。
一个饼子进了肚,顿觉得有些渴了,此时再喝一口方才他还嫌口味太淡的鹅汤,顿觉解腻舒爽,呼噜呼噜两口就将里头的紫菜给吸进了嘴里,紧接着又吃另一个饼子。
俗话天上鹅肉,地上驴肉,这可真是名副其实。
他们春风得意楼的菜虽各个儿都是菜名大气,菜色鲜亮,但是于口味上的确不是那么尽善尽美,他在经营天赋上或许没有父亲那般厉害,但是自问舌头比爹敏锐许多,他心里也知道,春风得意楼能这般红火,多得是靠百年积累下来的老店名气,其实楼里已经很多年未有新菜品来面客了。
春风得意楼最出名的莫过于一道茶香鸡,即便周邻酒楼也先后摸到了这茶香鸡的做法,但又因其中涉及到茶种、鸡种、酒种的优劣,以及火候和密制调味的差别,至今也无人能做得比他们家好吃。
只不过他以为,这些老菜早晚会被人吃腻,不如开些新菜出来添些其他风味。
就比如这鹅肝,大多酒楼都是或炒或拌,他们春风得意楼也无不如此,可一碗面馆却是独辟蹊径,竟是将鹅肝卤成酱来夹饼子吃,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而且这样的饼子既能堂食,也能用油纸包裹了外带,实在是妙。
余锦年这回并没使坏,却看姜饼人兄一边吃,一边脸上多彩变幻,他看得是一头雾水,索性不看了,而是转头去瞧肾虚的季大公子有没有乖乖听话喝汤。
季鸿抿着唇,朝他招招手,余锦年哒哒跑过去,先是看见碗里果然空了,正要笑着从袖子里摸颗红枣,奖赏给季鸿改改口味,谁想这人竟然将他拽过去亲了一口,舌头还快速地伸进来转了一圈。
“味道如何?”
余锦年猛灌了一大壶茶,见他还要凑过来亲第二回 ,忙捂着嘴道:“住嘴,住嘴,不要亲了!”并赶紧将袖子里的红枣飞快地塞过去,堵上了季鸿的嘴。
真是好一个充满了大猪腰子味的亲|吻!
余锦年抹抹嘴,嘟囔道:“你怎么都不跟我学点儿好?净学会怎么戏弄人顽了。”
季鸿眼中微笑地看着他,:“你也知自己整天净戏弄人了?之前是哪个用米糊贴上纸,去黏叮当的背,气得那猫三日未回家了。”
余锦年被噎了一嘴,又想起被自己气走的猫儿,一鼓气不同他话了。
那厢姜少爷吃完饼子,又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余锦年一大跳。那人转过来,唰得推开折扇,朝余锦年挑挑下巴:“你来,本少爷要与你谈桩生意。”
“与我?”余锦年指指自己,怕不是听错了吧,他别不是要与自己谈谈如何将季鸿按日买到姜府去陪|睡罢?譬如单数日去姜府陪姜饼人,双数日回来陪他什么的。
实在不能怨他思想龌龊,是姜少爷此人在余锦年心中还是个混不吝的流|氓形象,除了有关“美人”的生意,他实在想不出姜饼人兄还能与他谈什么正事。
他晃晃悠悠走过去了,正准备开口讽刺姜少爷一顿。
谁承想——
夭寿了,姜秉仁竟真是破天荒地要跟他谈正事!
余锦年诧异地瞪着眼,听姜秉仁用一根筷子沾着茶水,在桌上边写边画道:“我与你……你们既然无力长期制卖人炙,不若将人炙的食谱配方卖给我们春风得意楼,我肯出六十两来买。而且呢,你们若还有什么新鲜食谱,都能拿到春风得意楼里找我,或者找我手底下一个叫夏冬的管事,到时再据菜色定价给钱……你听了没有?”
“啊?”余锦年霍然回过神来,惊异道,“姜少爷?”
姜秉仁扁扁嘴:“做甚么这样盯着我?”
余锦年:“看看您是不是被谁附体了——啊,您刚什么了?什么六十两来着?”
“……”姜秉仁无语一阵,桌上的水迹也很快就干了,他只好慢慢沉下气,又重新写画一遍,“我,我们春风得意楼……”
姜饼人背后是春风得意楼,而春风得意楼又沾着县令的光,来去,这姜少爷乃是本县的一条金大|腿,是多少人想抱还抱不上的。余锦年虽对抱大|腿没什么想法,但他脑子里却是有着不少因条件简陋而没法施展的食谱,按照姜饼人开的价,确实能卖不少钱。
这些食谱原本也非他所造,能在此处被人奉为美味,也不过是因为这些菜在夏朝未见未闻,于菜色上是纵观古往今来,横贯东西南北,且又是经过了千百年来无数先人改良和传承的,口味上自然更丰富一些,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只是单卖食谱实在是太单调了,卖食谱乍一看进账庞大,长期观来却很是有涸泽而渔的感觉,毕竟卖光了食谱,他们一碗面馆不就没得可卖了么?余锦年便又想出个“独家代理”的分成法来,他教会春风得意楼的厨子如何去做,且不再外传他人,并每周拿这些菜的净利润的部分分成,若是菜卖不出去,他一分不取。
余锦年与他解释道,在他们一碗面馆发展成同春风得意楼这般大的规模之前,想来是没能力去做那些高档菜的,等以后他们有了这样的财力,需要一些高档菜来撑场面时,也绝不会做这些菜来抢春风得意楼的风头。
同时心里又道,反正他肚子里还有许许多多的菜谱,至于谁做的更好吃、更吸引食客,那便各凭本事咯!
总之,这前期肯定不叫姜少爷折本就是,更何况眼下,他们面馆多多少少的进账还算平稳,也急不得那些卖食谱的钱。
最后,余锦年还:“希望你们能让我们店里的伙计过去学习学习,给你们端端盘子、抹抹桌子什么的。”其实他是想见识见识姜家是如何经营春风得意楼的,毕竟待客之道是日久见人心,前堂、后厨俱有些道道儿,他这样新上手正是需要去涨涨经验。
姜秉仁仔细想了想,好像哪里不太妥,可又不上究竟如何,一时琢磨住了。
季鸿在柜后看着他俩,刨却姜秉仁以往爱调|戏人这件荒唐事,仅这么看着,两人其实年纪差不多大,都有些稚气未脱的意思,且因为余锦年少时生活贫苦些,尤其长得要瘦一点。两个脸蛋白嫩的少年斗在一起,这边一个争一个五十两,那边争一个二十珠,那姜少爷脸圆眼也圆,生起气来鼓得跟包子似的,两人不似谈生意,反倒像是在顽家家酒。
因着有意思,季鸿便多瞧了那余锦年几眼。
心想,他虽记账差些,做生意的头脑上倒是灵光得很,以后自己手里的那些产业倒是可以交给他去试试。
余锦年并没注意到季鸿在量他,他敲敲桌子对姜饼人道:“姜少爷也知道,我们面馆还有个别家没有的本事——便是能做药膳。春风得意楼若是按我的合作,就还能从我这里学些四季药膳食谱,个养生牌子,想来也很是受富家老爷姐们的喜爱罢?”
若是这事儿成了,也算是试水药膳商业化的前景如何,若是春风得意楼这样大的招牌,都撑不住一个药膳,那他倒是得仔细琢磨琢磨这事的可行度了。
这话得姜秉仁更动心了一些,他踌躇道:“这药膳……不会吃死人罢?”
余锦年:“我自然还会教你们一些简单辨认食客体质的办法,届时你们根据食客体质,向他们推荐适合的药膳即可,况且我教你们的仅是一些性质平常的药膳菜肴,便是食不对证,也不会如何的。”
姜秉仁犹犹豫豫。
余锦年喝了口茶,斜乜他一眼道:“莫非……是姜少爷话不顶事?”
此话是踩着姜饼人兄的痛脚了,他最是受不住激将法,当场拍桌子道:“谁的!我的话在春风得意楼不顶事,还有谁的顶事?!”
“哦。”余锦年点点头,试探道,“那合同……?”
三句两句的就将姜饼人哄得签了张纸儿。
余锦年挥着手绢送他出门的时候,那姜少爷手里握着个余锦年友情送他的鹅肝夹馍,冒着瑟瑟寒风,还颇是一愣一愣的,仿佛是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鸿轻笑一声,道:“莫笑得若奸计得逞了似的。”
余锦年歪倒在柜上,哼道:“我哪有奸计?你算算,可是我亏了!”
“是是是,你亏了。”季鸿摇头。
*
余锦年跑去春风得意楼,教会了他们的点心师傅如何做姜饼人,并改良了配方,还着重讲了烤制的火候,春风得意楼里有专门用来烤制酥点心的大炉,这些饼干是一炉一炉地往外出,效率比他们用热锅干烙不知高了多少倍!
试验了两日口味,他又教着点心大师傅在姜饼人里加些杏仁片、核桃片、葡萄干之类的物,使得饼干口味愈加香甜丰富,比当日一碗面馆里卖得还要更美味一些。
姜秉仁起初还怕余锦年耍花招,不肯将真菜谱教给他们,故而时时刻刻在后厨里盯着,直到他亲自尝过改良版的人炙、金铃炙,简直赞不绝口,也登时对余锦年有所改观,对他的信任也多了一些。
而且春风得意楼财力丰厚,不仅着人造了各色铜制模具,还应余锦年的要求,专门做了个圆圆的拇指大的烙铁棒,上头印章似的刻了个圆咕隆咚的碗的形状,代表着“一碗面馆”,并在每块人炙的背面都烙上个印花。
姜饼人自然也不甘示弱,又着人同样刻了个春字,代表自家,挨着一碗面馆那个碗印上去。
这样每块饼干背后,都有着两枚印迹,既能防伪,又是广告。
又三日后,春风得意楼开张,来来往往众食客都见着他们墙上多了块写着“各色配茶炙饼”的菜牌,有人点了一盘尝尝,果不其然与前些日子一碗面馆做的味道一模一样,且还多了不同的口味、形状和颜色,甚至还能用细绳串起来,拎在街上边走边吃。
姜家长辈起先很是不满,认为姜秉仁初接手酒楼的生意,就做出这样的决定,且对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面馆,委实是不靠谱,后来见这些炙饼卖的如此红火,也便不好再什么。
好容易消停了的金铃炙热潮,一时间又在信安县风靡起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由此开始,那个余锦年突发奇想搞出来的“碗”印章,竟在日后成了象征着他“余锦年出品”的特殊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