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茯苓造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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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腊八,便有人开始做年糖年饼, 发酵的麦芽米用敞口的大锅加水来熬, 熬糖看的是火候和糖匠师傅的经验, 熬好的糖膏既要能够从锅中拔起, 却也不能够太皮硬, 否则口感不好,客人们是不买账的。烫手的糖膏倒在大案上铺得不烫手,便要趁软揉糖、拔糖、扯糖。

    如今天气冷了, 糖才扯得好, 信安县这场雪停停下下,中间又落了些淅淅沥沥的雨, 地上湿了又干, 直到年,地上终于累出了一层能够踩出脚印的雪面。扯糖也是手艺活, 直的成杆, 扁的做饼,还有圆圆的叫做糖瓜,糖瓜也分大的。

    余锦年入了夜还趴在人家糖店里, 看两个年轻的师傅扯糖, 一边听他们聊天,他们家曾经给一户富商扯过一个极大的糖瓜, 两手也捧不住, 里头还专门做成了空心的, 啪的一敲开, 里头裹着的各种花生仁、杏仁、瓜子仁的就都沙子一样地流出来,余锦年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又订了一个大糖瓜。

    他们家的糖制法独特,成品的年糖或白皙如雪、或璀璨似金,比之别家店里的不知要好看多少。因着一碗面馆要的糖多,又是特制,余锦年也就有了蹲在人家店里欣赏扯糖的殊荣。两位师傅是亲兄弟,默契自不必,这个揉出细长的糖条来,笔直地拎在手中,那个则在指间捏一截麻线,利落而均匀地在糖条上一绞,就掉下一个甜瓜形状的糖球。

    糖条下面有个盛满了炒香白芝麻的簸箩,绞下的糖瓜都是按照余锦年的要求,一口一个的大,顺势在芝麻簸箩中一滚,沾得浑身都是香香热热的芝麻粒。

    灯橘笼红,映得一颗颗糖瓜娇憨可爱。

    余锦年迫不及待地抓了一颗来吃,因还热着,进了嘴先烫了舌头,他嘶嘶呼呼地迎着窗纳了几口凉气,再一咬,糖瓜被挤碎了黏在牙齿上,甜得人浑身一个激灵,他舌头嘴|巴都被糖瓜粘得挣不开,被两个师傅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话道:“还未冻起哪,待放在外头一夜,明儿个早上糖就是脆生的,老板怎的这样心急!”

    他自己被粘了,怎么能放过其他人,随即又抓了几颗热糖瓜,用油纸垫着托在手上,乘着夜色跑回了不远处的一碗面馆,进了门,看见边看书边等他回来的季鸿,一肚子坏水地往人嘴|巴里塞了一颗。

    可喜可贺季鸿的嘴|巴也被粘了起来,他矜持,自不愿向少年诉苦,只眉头皱锁着好容易才将这块黏糖吃下去,眼见那少年使了坏就要逃,二话不就将人抓了回来,挤在房间两个柜子间的狭窄缝隙里。左边右边都摆着瓶瓶罐罐的要紧东西,余锦年后背贴着墙面不敢乱动,低声向他讨饶,季鸿哪里肯轻易放过他,实实在在地在他口中搜刮了一遍才罢休。

    两人都是刚吃过糖的,一个赛一个甜,竟比那黏人的糖瓜还要难舍难分了。

    明日就是年,要洒扫内外、还要祭灶送神,两人也不能黏糊太久。余锦年告了饶,拿起清欢早就缝制好的袋子,往里面填进苍术、花椒、艾叶、藿香、防风等芳香辟秽的药材,再用五色线扎紧了袋口,这叫屠苏袋,挂在檐下据能够辟邪除秽的。余锦年倒是并不信这些鬼神法,但是入乡随俗还是要的,于是自家门上悬一个,剩下的好在明日开门迎客时赠给食客们。

    季鸿则不知在哪儿寻了个木块,也坐在余锦年身边,用把简陋的刀雕了个专门用来印碗的木章子。虽是木头做的,摸着却手感细腻,并无木刺扎手,章子顶上还特意留了个洞,好用来栓系绳,以防丢失。

    他道:“时间紧,也没什么好料子,暂且先用着罢。日后给你换个好的。”

    “喜欢着呢!”余锦年爱不释手,当即用一方细布包起来,放在腰间的钱兜里。

    第二日一大早,天际将露鱼肚白,街上就已有了人声,巡夜的更夫一路行来,还能撞上几个惯常爱睡懒觉的熟面孔,也是奇了。糖店里两兄弟也早早把余锦年预定的糖瓜糖饼送了来,生怕误了他店里的生意。经过一|夜的冷存,糖瓜们都已变得硬脆,用牙齿一敲,就碎在了嘴|巴里,咯吱咯吱饶有乐趣。糖是清欢收的,她一个没错眼,就叫穗穗摸去一大把,宝贝似的偷偷揣在兜子里,直吃得牙疼。

    余锦年在后厨做红枣饽饽和团圆糕。

    圆的或者元宝形的白面饽饽,上面缀着大红枣,上锅蒸,制法简单,图个吉祥罢了;团圆糕则是用糯米粉、素油、芝麻糖揉成面团,用模子成饼,同样在饭甑里蒸熟。

    左右都已沾了手,索性再给季鸿做了份补虚损、健脾胃的造化糕。

    这糕倒也不稀罕,是用茯苓、山药、莲子、芡实,都蒸熟了碾成粉,再与面和在一起揉制,依口味加了少许桂花蜜,最后揪成剂子,压扁了再蒸一回即可,讲究的用图案模子烙一下,出个彩凤呈祥、五蝠平安。

    做好了糕,余锦年用红曲粉调了粘稠的颜料出来,当做印泥,用季鸿给他雕的章子一个个地盖在糕点上,既颜色鲜艳,也于入口无碍。恰好季鸿本人经过,他一抬手,在对方手背也印了一个,高兴道:“给你盖个章,以后就是我的啦!”

    季鸿对少年的耐心向来很好,他手上浸了水,一下没盖上颜色,这会儿又是擦手又是印红,折腾半天才给他盖了章,他也不烦,面带微笑地“嗯”了一声:“以后就是余先生一个人的了。”

    反搞得余锦年害起羞来,扭头端着蒸好的饽饽出去卖,装作不在意季鸿的样子,又吆喝着段明清欢一块儿“掸尘”,其实心里欢快着呢,像是一万头鹿撞翻了南墙。

    掸尘也是腊月廿四的风俗,这日家家户户都要洒扫庭院门户,清理积尘蛛网,使家中焕然一新,既是迎春期新的意思,也是对诸天神明的崇敬之意,一碗面馆自然不能免俗,每个沟沟坎坎都清洗干净了。余锦年正在厨下用扫把仔细地扫久未使用的陶缸,便听得前头敲锣鼓一阵喧哗。

    “凶煞恶鬼!去也去也……”

    清欢自外头买了百事吉和虎头年画回来,就被一群妖魔鬼怪给缠住了,高的那个赤着脚,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红布衣,脸上用不知什么东西涂得粉白,另个矮些,脸盘大,也涂得一张血盆大口,还有三五个奇形怪状的鬼,围着她又唱又跳。

    她被堵在其中寸步难行,忽地鬼后头好一声“呔!”,又几个个涂花脸颊的魁梧壮士冲出来,黑脸的钟馗,红脸的判官,各举着桃木削的弓、茅草捆的鞭,朝鬼身上去,口中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古怪话。

    一群鬼们被追得咿呀怪叫,抱头鼠窜。

    四处散开的鬼们跑向两旁铺子,顶着一张张好笑的花脸拱起如意的手势,喊道:“大吉大利,讨个利市,主家财源广进!”

    旁的围观人群大笑欢呼起来,纷纷解囊,掏出一二个铜板扔出来。一只“鬼”眨着双剔透雪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靠在一碗面馆门前看热闹的余锦年,他许是第一次上街扮鬼,还有些羞涩,人家鬼怪都知道,喊得越响讨来的吉钱就越多,各个儿都叫得震天响,唯有他蚊鸣一般道:“主家大吉大利……”

    ——其实也不,个头几与余锦年持平,涂花的脸孔底下估计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余锦年却并不在意他的拿捏姿态,笑开了怀,忙从柜上随手抓了几只铜板,又捡出两个团圆糕一并给他:“大吉大利呀!”

    鬼两手捧着铜钱和团圆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处,不时伸出舌尖,舔得嘴|巴上面的劣质颜料都被口水抿没了,余锦年回头看去,见是正啃着一只芝麻糖瓜的穗穗——原来这鬼是想吃糖瓜,年纪不了,竟爱吃糖。

    他自不是那气的人,转头就去后院取糖瓜:“这有什么,我给你抓一些来吃。”

    这一来一回的功夫,余锦年已用油纸裹了十几个糖瓜,还拿了个屠苏袋,边走边道:“这个拿回去,挂在自家门前……咦,人呢?”他纳闷地看着门外,寻找那个贪糖吃的鬼怪,他头才一探出店门——霍然从门板后头伸出只手,一把夺了他的东西,扭头就跑!

    “哎!”余锦年猛地反应过来,捂着腰间追出去,“我的钱袋!我的刀!”

    哪儿还能追得上,那鬼转瞬就跑进了人群里,仗着驱傩混乱的优势,在人缝里躲躲藏藏几回,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余锦年站在驱傩的队伍中,连瞧了好几个个头、身材相仿的少年,扳了人肩膀转回来仔细一瞧,却都不是,直到整支队伍敲敲走远了,他还愣在原地。

    怎么办,他把季鸿的弯刀弄丢了,新刻的印章也没了。

    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被抢了呢!

    余锦年找了几条街,都没发现那贼偷的身影,他甚至还留了个心眼,觉得那鬼要是吃了团圆糕或芝麻糖瓜,总会把油纸包随手扔在地上罢!那纸包上也印了章,循着这个好歹也能找找看……然而大半个城西都被他摸完了,角角落落甚至灰堆里他都翻了,也没有发现一星半点的线索。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面馆,季鸿正披着衣服要出门,他第一个念头是要问他去哪儿,不过想起自己弄丢了对方弯刀的事儿,又觉得问不出口,在原地踟躇了好大一会,直到自己的手落入了另一双宽厚的手掌中。

    季鸿见他起新换的衣裳都落了灰,两只手也脏兮兮的,不由忧道:“去哪了,突然消失不见,让我担心。”

    “我……”余锦年张不开口,嘴|巴像是被糖瓜粘住了,但却并不觉得甜,泛着丝丝的苦味,低着头老实交代道,“是我不好,把你娘留给你的弯刀弄丢了,钱袋也没了,还有你给我刻的印章……”

    季鸿皱着眉没话。

    “我会找回来的!”余锦年急着表忠心,想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可辩驳的话冲到了嘴边,就听到一声轻哼,像是冷笑,于是更加不敢抬头了,气焰一瞬间被浇灭。他虽然惯常爱用示弱撒娇的方式讨季鸿开心,却也知道此事并非是摔碎了碗、洗破了衣那般简单,踌躇良久,只剩下发自肺腑的一句:“对不起。”

    过了半天,季鸿还不吱声,余锦年壮着胆子抬头去看,却见对方一脸揶揄表情,看他终于抬了头,眉尖微挑道:“我当你这辈子都不敢抬头看我了呢。”

    余锦年哑口无言:“你不生气?那把刀……”

    季鸿领他回了后院,水洗手,催人换衣,道:“刀再珍贵也不过是死物,丢了就丢了,你没事就好。过来我看看,没受伤罢?”

    余锦年摇摇头,却始终眉心不展,想着他不知流落到哪里去的宝贝。季鸿就着他换衣裳的空,半真半假地压着人吃了会儿豆腐,余锦年一个脑子牵挂不了两件事,很快就气喘吁吁,不得不暂时放下那贼偷的事情,专心致志气地对付起眼前的季大流氓。

    “是驱傩的人,明天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人认识他……”余锦年穿好衣服,用领子遮住脖根处的红痕,他用手碰了碰那儿,仔细地看了看。季鸿自身后贴上来,笑道:“京中也有。”

    “什么?”余锦年心里一边是被抢的弯刀,一边是脖子上的红印,一时听没懂他的是什么。

    “驱傩仪事。”季鸿道,“却是禁中教坊司来演,诸天神魔、仙君鬼将,自廿三辰时从宫门云涌而出,绣金画彩,一举一唱惟妙惟肖,行过南北诸市,直至酉时才回往禁中,如此敲唱一整日,好不精彩。”

    余锦年感慨道:“真想看一看。”

    “会有机会的。”季鸿。

    两人磨蹭一会,又好险动起手脚来,余锦年与他挣扯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将衣裳穿整齐,却也不敢跟他继续旖旎下去了,跑去厨房拿了新蒸好的茯苓造化饼和团圆糕来,与一碗面馆众人分吃。

    “吃了团圆糕好团圆!”清欢高兴道。

    看见团圆糕,余锦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抢了他东西的鬼,他好心给人拿糖拿糕吃,却反得有人恩将仇报,偷抢他的宝贝,真是气煞人也!着就重重咬了一口糕点。

    一碗面馆中喜气洋洋,戏坊里也歌舞升平,姜家业大,忙年洒扫上多得是仆妇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家里的少爷插手,姜秉仁袖手惯了,今年也照旧抄着袖袋在戏坊雅间里听曲儿。

    这戏坊开了少十数年,会的曲目都是人家唱旧的,全然不如倚翠阁的那些花红柳绿唱得好听,不过他倒是想去倚翠阁买曲子听,却也想到自个儿如今也勉强算得是有家室的人了,总不好三天两头再往那种地方去,是故只能委屈委屈自己,在戏坊发发时间。

    他歪靠在软塌上,一张嘴,旁边的“家室”就将剥好的白胖瓜子仁放在他嘴里,他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俨然懒成了一尊佛。

    既然是佛,就得被人家供着,石星伸手过来,避着人微微揉了揉他的腰。

    这却不是姜秉仁自己愿意这般懒的,委实是贵臀酸麻,合不得座儿。还不是这几天日日与某人磋磨在一块,活将那春风得意楼弄得只剩下个春字,桌儿椅儿哪个没遭过殃,便是他想动,也累得动不得,恨不得进出来去都叫人抱着。好在他虽疲,却犹觉舒爽,事后也能被伺候得尽心如意,直叫他在纨绔的路上更进了一步。

    嘴里嚼着香瓜子,姜秉仁听得无趣,摆摆手叫来个戏苑伙计:“怎么久不见白海棠出来唱了?”

    那伙计赔笑道:“白海棠是身体抱恙,已半年未上台了,怕是……不太好。头个月新来了个兰香,年纪,嗓子却好着呢,姜少爷点一出来品品?”

    听到白海棠唱不了,姜秉仁也没了乐趣,百无聊赖地往榻上一栽。

    那伙计刚退下,没多大会儿忽听得楼下一阵骚动,姜秉仁跳起来要看看热闹,奈何身子一僵,脸上又红又粉地倒了回去,指使石星道:“看看什么事儿?”

    石星瞧了一眼:“像是有人来闹场子。”

    来的是个少年,穿得尚且齐整,但一瞧那料子就知道是寒酸人,他抓着个戏班的管事,嘴里开开合合地着些什么,只见那管事不耐烦地甩开手,隐约听着是:“……我们班主瞧他为班子尽心劳力的,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好心资助你们一些。如今他病了半年还未好,我们又不是施恩的寺庙,你们还有脸来要甚么钱?”

    那少年涨了脸,气抖了手:“定是你们害了他!”

    管事冷笑道:“甚么谁害谁,还不是自作孽,谁逼着他了?”他忽地眼神一转,玩味地量起面前少年,倨傲道,“不过他倒是过,要供个读书人念字,就是你?可念出名堂了?”

    少年脸色霍然一白。

    管事正要叫了人来将他撵出去,戏坊二楼、姜秉仁他们对面,突然探出个中年男子,朝下挥了挥手,那管事一抿嘴,掏出一把铜子来往少年身上一掷:“行了行了,我们班主心好。今儿个廿四,沾不得晦气,就赏你几个吉钱,拿了钱快走罢!莫再来了!”

    姜秉仁趴在窗口,用胳膊垫着胳膊,他以为那少年要好歹是个读书人,不肯为那五斗米折腰,谁知对方只凝滞了片刻,就弯腰将铜板一枚枚捡了起来,揣在袖子里默默走了出去。

    “真没志气。”姜秉仁啧啧两声,又窝回了榻上。

    那少年揣了钱,快步往后戏坊胡同跑,跑到胡同尽头,是片的空地,旁边有棵参天的合|欢树,也不知是何年何人种下的,已粗得两人合抱不得。他走到树后,拨开薄薄一层泥土,挖出个陶罐子,从里面掏出一个钱囊、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弯刀,还有两个一路都没舍得吃的油纸包。

    抱着东西临走时,他又爬上树折了一岔无花无叶的合|欢枝,这才往回走。

    进了后戏坊胡同里一个不起眼的房子,便闻到一股焚烧炭火的味道,他以为是房间中的人怕冷,自己暖了炭炉,便先将怀里的东西藏了起来,只拿着那两个油纸包才推门而入,唤道:“海棠,你看我今天得了什么好东西——你做什么!”

    他惊得手足无措,冲过去夺下白海棠手里那根烧红的铁棍,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往远处一丢。他去拉白海棠,却被白海棠千方百计地挣开:“别管我,你别管我了!”

    “白海棠!”他一把拽住了对方,什么也不敢放手。

    白海棠跪在地上,手指间满是点炭火时留下的黑灰,他用手捂着脸,竭力躲避着,于是脸上也成了黑糊糊的一团:“你不要看我,太丑了你不要看。烧了就没了,阿亭,烧了就能好了……”

    苏亭眼睛一酸,慢慢地拿开白海棠的手,只见清秀若好女的一张脸上,落着几个铜红色的脓疱疹子,重的几个又红又烂。他想去摸一下白海棠的脸,却被对方躲开了,苏亭只好放下了手,强忍着眼里的酸意,努力笑道:“棠哥,你不丑。别烧那个。”

    不仅不丑,还是最漂亮的那个,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是烟笼寒沙的碧波湖水,脉脉地含着情,还有一把柔情似水宛若名贵丝绸的好嗓,掐着流转的调子,让苏亭第一面见他就陷了进去,此后再难逃开。

    他唱青衣、唱花旦,白天在戏台上是所有人的白海棠,夜里在一个被窝里,是苏亭一个人的海棠。他爱美,爱美极了,从不会让自己脸上脏了一分一毫,还爱穿裙裳,喜点花红,惯常爱问苏亭:“我好不好看?”

    怎么能不好看?

    “看,给你折了最喜欢的合欢枝。虽然现在无叶无花,但明年会开的。”苏亭将他扶到床上,把折来的合欢枝插在床头的破角陶罐里,又从衣襟里掏出油纸包,一对团圆饼,彼此一人一个。

    白海棠沙哑着嗓子问:“哪里来的?”

    “今天去跟着人驱傩,店老板好心送的,还给了不少银子呢……是个好人。”苏亭低声道,他拿着梳子,慢慢地给海棠梳头,尽管动作极轻,梳齿间却仍旧缠下许多发丝,他悄悄将发丝藏在褥下,仿若无事道,“明日就能去把药续上了。海棠,再给你换个郎中罢?”

    “书买了吗?”白海棠却问,“笔墨呢?书院里怎么?先生你的文作的好吗?”

    苏亭点点头:“嗯,都买了,先生我的文……不错。”

    其实却是将那纸摔在了他脸上,他朽木难雕,孺子不教。

    白海棠精神不济,未听出其中蹊跷,他也没想过苏亭会骗他,终于放下了心,难得高兴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夸赞道:“我就知道,阿亭文采斐然,一定能够高中的!”

    他不想吃东西,但因为团圆饼是苏亭辛苦才弄到的,所以千辛万难好歹是咽下去了,但那糖瓜他着实吃不下,便只看着苏亭吃,仿佛自己也尝到了那般开心,最后送了两口温水,才躺在床上,眼神却迟迟离不开那炉炭火,怕是心里还没放下用铁棍灼疹的事来。苏亭忙将炉子提出去,用一盆冷水浇灭了,又把家里的木柴与火折子都锁起来,再不让白海棠有机会去拿。

    入了夜,苏亭要上|床,白海棠却裹实了被子,拒他于千里之外。

    “我抱抱你,只抱一下。”苏亭攥着被角,乞求道。

    白海棠摇了摇头,指一指旁边一张用废旧木板拼成的简陋床。

    苏亭无法,只好仍卧到那木板床上,侧躺着凝视着白海棠:“海棠,要不我不去书院了罢,听码头上招工,每天给好些钱呢,我赚了钱,就能给你治病。到时候咱俩……”

    话没完,白海棠突然坐起,怆然道:“你敢!”

    苏亭:“我……”

    一提起这件事,白海棠就瞪着眼,开始掉眼泪,苏亭心里每次都盘算好了一堆话,却每次都被白海棠的无声泪花给堵回来,他再不敢提退学的事情,忙跪起来保证道:“我念,我念!好了你不要哭了。”他抽了袖子要去给人擦眼睛,却也被对方躲了,自个儿藏在被子里偷偷抹干净。

    “为什么不让我上|床?”苏亭声地问。

    过了好长一会,才听床上那片脊梁动了一动,白海棠道:“我有病。”

    “我不怕你的病!”苏亭,“之前我病的时候,你不也是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吗?让我上去罢海棠,这木板上好冷,要把我也冻坏了。”

    苏亭擅长示弱,惯知道如何利用旁人的同情心,这就是掐住了白海棠的七寸,稍一拿捏就能让白海棠毫无办法,只能依着他的法子来。只可惜自从病了以后,白海棠就仿佛是换了一副心肠,任他如何可怜哀求,都硬着心肝“不行”。

    今晚依旧如此,苏亭仍然没能成功爬进白海棠的被窝。

    又一日夜尽天明。

    苏亭起来,看白海棠仍昏昏沉沉地睡着,他蹑手蹑脚地从柜子里拿出那柄弯刀,对着阳光心抚摸着上头镶嵌的红绿宝石,眼中难掩窃喜,他用往日去书院的布兜将刀装起来,又往兜里胡乱塞了几本书以掩人耳目,便抱着兜子往城东而去。

    只要当了这把刀,他就有钱给海棠买药请医了!

    苏亭兴冲冲地去了当铺,却未料得今日当值的管事出门办事去了,店里伙计估不了价,叫他过一个时辰再来当。他只好将刀重新塞进包里,兜兜转转去了不远的寿仁堂,寿仁堂是县里顶好的医局,但是也贵,他有心给海棠请最好的医生,却碍于囊中羞涩。

    自从海棠病倒了,他才知自己有多没用,原来这几年俱是全靠了海棠拼命唱戏赚钱,他才能念得起那么好的书院,他不愿辜负海棠的心意,可也自知自己才华不足,无论如何勤勉,也终究入不了先生的眼。书要念,海棠的病也要治,他平日里要去书院,就算晚上去抢些活计来做,也赚不了几个钱,因此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才能凑足给海棠买药的钱。

    苏亭自知自己有辱文人身份,可现况如此,做得久了,他也就麻木,偷抢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至今还没被人抓着现行,唯有在面对白海棠时,他才陡然生出那么一些羞耻心。

    今日当了这把刀,应该就能请得起寿仁堂的大夫了罢……

    他这么想着,却见医堂里头走出几个人影,头的是个满脸花疮的娇贵公子,好端端一张脸就被一串糜烂的水疱给毁了,旁边还跟着个安慰他的婆子,两人走出后,又回头向里面的什么人道谢。

    远远看见当铺的管事回来了,苏亭正要走,这时从医堂里又走出一个人,俊俏的一个青衣少年,赫然正是前日那个他抢了人家弯刀的老板!

    青衣少年手里提着个十分具有世俗气的篮子,篮子里躺着些菜苗,他从篮子里掏了掏,半天摸出个屠苏袋,送给那生了疮的公子,温和笑道:“放心罢,你这个是湿疮,只这会儿瞧着厉害罢了,只要好好吃药,一个月便会脱痂而愈,到时再用些去腐生肌的药膏涂抹,脸上是不会留疤的。这个屠苏袋送你。”

    “谢谢神医,谢谢神医!”那婆子连声道谢。

    罗谦随后走出来,拍着余锦年肩膀笑道:“今日瞧病的人多,亏得有你路过。要不要考虑考虑,来我寿仁堂坐诊罢!”

    余锦年趣道:“我还有一家要养,这些诊金可不够我挥霍的!”他罢,回头看到台阶下的苏亭,因着昨日苏亭抢他东西时穿的是破烂衣,涂的是花鬼面,今日来的是个端端正正的文秀书生,他虽然感受到一闪而过的熟稔感,但到底是认不出来的,更想不到面前此人就是他恨不得大卸八块的贼偷。

    苏亭见是他,下意识就想逃,片刻又意识到对方根本认不出自己来,便不由壮了胆子,仔细地瞧了瞧余锦年。他听见方才那婆子唤他神医,他听过这个传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少年神医,这却是第一次见。

    “你也要看病吗?”看他目中炯炬,余锦年纳闷道。

    苏亭咽了下唾沫,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会看烂疮?”

    余锦年一愣,笑道:“这要看是什么疮。会不会看,只有见了病人才知道。是谁病了,你,还是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疮呢,有多久了?疼不疼、痒不痒?”

    苏亭没想他第一次见面,且站在医堂外头,就盘问得这样仔细,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海棠的病,便磕磕巴巴:“和、和刚才那个人差不多吧?不疼不痒,就是脸上、脸上那样……”

    余锦年想了想,摇头道:“这还是见了病人才好。你要进来吗,寿仁堂里有很多大夫。”

    苏亭低头抱着怀里的布包,却没将那句“我没钱”出口来。余锦年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弯刀此刻就在距自己不过三步的地方,他走下台阶,依旧在装满了蔬菜的篮子里摸了起来,又掏出一个屠苏袋:“送你罢,祛病除灾。”

    余锦年伸着手,直到对方接了过去,才笑笑地与他告别,往城西面馆走去。

    苏亭捏着药袋愣了好久,直到余锦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上,他才回过神来,将屠苏袋贴在鼻子下头闻了闻,一股清新芳香的药味飘出来,好像是能治愈人多年的沉疴。

    他抱着布包走到当铺门口,那伙计见他来了,赶紧往里让:“我们管事的回来了,您快请进。”

    苏亭跟着进了前堂,站在一扇挺高的菱形镂叶木窗底下,那留着山羊胡的管事居高临下地问他:要当何物?当死当活?

    一扇硕大的木屏风立在自己身后,上头泥金一个“当”字。

    金银珠宝、古玩玉器、房屋地契,进了这扇门,全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苏亭张了张嘴,忽然道:“我不当了!”着扭头往外冲,他跑回后戏坊胡同,那棵合|欢树下,沿着墙根仔仔细细地找了一圈,才从一堆灰尘当中捡回了昨天被他扔掉的那个屠苏袋,他将两个屠苏袋都拍干净带回家。

    彼时海棠已经醒了,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见他突然回来,往床头上挂布袋:“是什么?”

    苏亭道:“屠苏袋,驱疫除邪。给你挂一个,病好得快!”

    白海棠仍问:“哪里来的,你又乱花钱了?”

    “一个好心的老板送的。”苏亭,他坐在床沿,去握白海棠的手,对方一下没挣脱,就被苏亭牢牢地抓住了,“海棠,我会治好你的。我们……我与卿,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最后一句用唱的,是白海棠唱过的,他最红时一天十几场地唱,唱得嗓子都哑了,回来还要拉着苏亭在合|欢树底下,唱给他一个人听。

    “我与卿……”白海棠念这三个字,他嗓子坏了,唱不出来,但只念白着也觉得高兴,他点点头,“嗯……”

    我与卿,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度甜蜜祝偕老谁不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