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响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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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锦年忙开店门将姜少爷迎进去, 跑着把他和季鸿手里的东西胡乱地往后院一堆,便一手端着刚泡上了桂花蜜茶的茶壶,又端一盘软糯点心, 去哄姜饼人。

    先前他还能幸灾乐祸一下,毕竟强人者人恒强之, 后来知晓他只会纸上谈兵,就是个嘴皮子功夫厉害的纨绔而已, 余锦年心里的天平就隐隐有了动荡之势。这么想着, 他又细细观察了一下姜少爷走路的姿势, 还好,很正常,看来上次的伤已经好了。

    心里这才稍稍放下些。

    姜秉仁本就是娃娃脸杏仁眼, 平白看着就一副无辜可爱之相,一哭起来, 更是梨花带雨颤得人心肝疼, 他心里的称当下咣当一声, 彻底歪向了一边, 一边暗自骂起了石星, 一边想道, 要那人又把人给欺负了, 这回什么都要狐假虎威一下,叫季鸿去动动他们那个金规铁律的季家家法。

    余锦年把点心放下, 推了桂花蜜茶给姜秉仁:“好了好了, 别哭, 嗓子都哑了,喝点桂花蜜润润喉罢。你与我,是不是又被他欺负了?”

    季鸿收拾了少年胡乱扔作一气的杂物,到前堂来,看见两个半大少年兜头在一块儿,一个哭一个劝,余锦年自个儿都还是个没长大的东西,哄起人来还颇有些过来人的意思,只是话有那么一点糙……

    “男人都是大屁|眼子,大猪蹄子!你别哭,他欺负你,你就砍了他的手做下酒菜!他要是又强求你,我们就剁了他那东西,做生切象拔蚌吃!”

    季鸿:“……”

    姜秉仁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抽噎道:“不是……你不要骂他,他没欺负我……”

    余锦年奇怪他竟然向着石星话:“那是怎么了?”

    姜秉仁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委屈道:“我整日在家养病,春风得意楼每天都是各种荤菜飘香,我吃的却都是什么玩意儿?碾碎了的豆腐煲,浆糊似的黄米粥,剪烂了的白菜……我什么了吗,我今天就想吃坛子肉,不行吗,他又给我拿来一碗闷豆腐!”他抬头看看余锦年,气呼呼道,“吃不饱就算了,他还要非要拉我出门去看戏,我哪有力气啊!于是一生气,就叫他滚,再也不想看见他……”

    他着,眉眼已可见的速度迅速拧巴起来:“他就真走了!”

    余锦年看完那封信,又把信拿给季鸿看,信倒没什么特别,只是一点都不像季家侍卫的快准狠风格,写的婆婆妈妈,堪称长篇大论,连姜公子夜里睡觉踢被的恶习都拎出来单写了百十来字,又写姜公子吃饭贪热贪凉的习惯不好,刚吃完就歪在榻上不动的习惯也不好,生了病不肯吃苦药的习惯更坏……最后歉意和谢意又涂了一张纸,剩了多少私房钱,也都留在春风得意楼的账上,做这些日子在姜饼人那儿白吃白喝的欠钱。

    如此这般,活像是姜家啰啰嗦嗦的老妈子。

    姜秉仁义愤填膺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嫌弃他不给我吃肉,他就这么多话来我!那么宽的胸,怎的生的这般气!”

    “那……”余锦年试探地道,“姜少爷是想?”

    “我等他好久都不回来,账上也真多了几十两银,我给他的衣服都洗好了晾在绳上。我出去找了,戏楼没有、茶楼没有,街市上都找了遍,我们常去的地方都没有。”姜秉仁伸手抓着余锦年的袖子,仿佛抓的是有求必应的菩萨,“你不是过他是季公子的人吗,季公子肯定知道他在哪儿。你,你让他回来,之前的事本公子就……既往不咎!”

    的话颐指气使的,可眼睛里却明汪汪地蓄着一腔水,余锦年认识这刁钻跋扈的少爷这么久,却也不知他竟是个这么容易就哭的人。这样的人一哭,谁能抵挡得住?余锦年当即回头看了看季鸿,季鸿微微摇摇头,这意思是石星并没有来找他报道。

    这可就……

    姜秉仁是怀揣着满腹期盼而来,他顺心如意太久了,想要的东西鲜少有得不到的,得到了又鲜少有能再失去的。他就像是一根拔入青天的笔直松,蓄势待发,春风得意,石星却成了他节外生出的那一捋歪枝。他起先不想要,恨不能将这枝剪去,后来渐渐看这枝顺眼了,却又悄悄摆在心里欣赏,不屑去夸,还时常褒贬。

    左右这枝是长在他身上,还能自己把自己砍了去不成?

    还真就奇了,这枝就这么狠的心,咔嚓一剪子,扑进了脚下层层叠叠的雾瘴里,再也瞧不到了。

    最后的祈愿落了空,姜秉仁心里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悬在眼眶里的豆碎下来,却又不是方才在店前那样故意引人注意的嚎啕,而是不出声的,紧紧抿着嘴,用力往回憋,可是泪花儿哪能这么容易憋住,一旦断了线,就只能噼里啪啦前赴后继。

    这模样,心都碎啦!余锦年手慌脚乱地扯自己袖子给他擦脸,半晌才想起来袖子脏,擦眼睛委实不合适,恰好季鸿体贴,抽了条软绢出来递给他。

    人女子是水做的,余锦年看这位姜少爷也差不离了,径直坐在一碗面馆前堂哭了半个时才止住,要之前嗓音只是有些欠润,那这回可真就像是在砂砾里滚了一遭,话时仿佛喉咙里裹了一团沙子,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魂不守舍道:“我走了。”

    “别走了。”余锦年下意识,他心坎子软,见人这样恍惚,怎么放心得下,“你上次不是想睡我的床吗,今天给你睡,就歇在这罢。”

    姜秉仁低着头往外走:“那你们就没地方睡了,我反正都不讨人喜欢,还是走罢。”

    怎么就突然懂事了呢。

    余锦年拉了下他,没拉住,就被那少爷挣脱了,眼看他走进了扑朔夜色中。可看那去的方向,好像也不是春风得意楼,他生怕姜秉仁要做什么傻事,连忙扯了扯季鸿的袖子:“怎么办啊?”

    季鸿回头,远远见街道深处走来个人影,他轻轻拍掌,那人影倏忽窜了过来,竟是段明,他吩咐道:“去,远远跟着姜少爷,看着他些,人睡下了再回来。”

    段明领了命瞬间闪去,之后过了老大一会儿,清欢才带着穗穗跑回来,气喘吁吁道:“那木头,怎的跑那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不过她也没深究,兴冲冲地掏出几团丝线:“年哥儿你看,今儿个坊市上来了个卖丝线的,又柔又韧,颜色还好。你之前不是想要个佩刀的绦子吗,上次我用自己的丝线了一条,不怎么好看,就没拿出来给年哥儿瞧。这回定能给你织一条配得上那把弯刀的绦子!”

    姜秉仁那有段明跟着,余锦年也就不操心了,人家的事都是人家的,他再劳心费神都是个外人,还是跟自家过好日子才是正理儿,于是转眼就高兴起来,跟着清欢去挑颜色。

    这事之后,余锦年原以为几天半月里是瞧不见春风得意楼的那位少爷了,谁知第二天起,姜秉仁过了晌午,就日日来一碗面馆报道,比隔壁叫啼的老公鸡还准时。

    店里腊八粥明明是不赚钱的,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县城里有了些口碑,每天都有人专门来品尝,余锦年是个不够狠心的生意人,玩不来饥饿营销那一手,只好又多煮了几天七宝五味粥拿来卖。

    姜少爷就每天一碗七宝粥,配一碟酱瓜,在店中坐一下午动也不动,时常滴溜着一双眼睛量来来往往的食客,直到傍晚店里了烊才起身离开,有时心情好,也能抬抬贵臀,借着帮余锦年收拾碗筷的理由,钻到后院去侦查敌情。

    可怜见的是,姜秉仁那肉包子竟然短短几天就瘦去了好几斤,下巴尖了,也因无心扮,身上整日胡乱套些暗色的衣裳,显得人整个儿细瘦挺拔起来,稚嫩去了二三分,清俊多了二三两,像是一|夜间稳重了,眉尖微蹙地握着他那把金丝雪梅扇,还真有了点不可亵玩的贵气。

    据名为跟踪实为保护的段侍卫回报,这位少爷每晚从一碗面馆离开后,都会走街串巷地寻一遭,绕一个极大的圈子直到深夜,才回家睡觉,却也不是回城东姜府,而是睡在春风得意楼。

    又听在一碗面馆吃饭的食客八卦,春风得意楼这几日悬了画像在找人,但凡能提供一丝半毫此人线索的,俱能免去当日饭钱。是故这些日子奔去了许多蹭饭的地痞乞丐之流,供些若有似无的假消息,换一顿花天酒地胡吃海塞。

    余锦年算是看出来了,姜少爷这还是不死心呐,他叹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里睡觉,余锦年跟床上有钉子似的翻来覆去,忽地坐了起来,季鸿无奈地睁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被问道:“石星真没来找你?”

    “没有。”季鸿道。

    余锦年斜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也不另加追问,突然一躬身往被子里钻去,从床榻外远观,只看着床上鼓起了一个硕大的被子包。他躲在里头好一番捉弄,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却是软的雨,热的风,一阵电闪雷鸣直在季鸿的身上,他伸手去拽少年,却反被少年在黑暗中咬了一口,手掌被啃了一圈红彤彤的牙印。

    可真是跟猫一样,让人又气又爱。

    窗外寒风又起了一回,夜里的雾聚起又散开,渐渐凝成院中井口阶上的一抹白霜,房中窗被一只无形的手撬开了一条细密的缝隙,撩拨着桌上残存的白烛头。蜡一点一点地融,汗一滴一滴地落,季鸿皱着眉头,视线飘忽在即将被蜡泪湮灭的火光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扑簌一声,光灭了。

    床上的鼓鼓囊囊的茧终于破开,钻出个闷的满头大汗的少年,趴着只露出个脑袋,是逼问,实则哄骗:“真的没来找你?你好好,我教你玩个新的。”

    风雨微弱,却尚未停歇,只觉那天还压得人喘不过气,只差一道破空的雷击,季鸿头顶没有辟雨的伞,全在少年的一手掌握里,被任意地摆布。他心中失笑,这算是哪门子的严刑逼供啊,但仍伸出手,也不知拽来了什么东西,去擦少年脸上的细汗,诚实地招供道:“真的没有,但我知他定还在信安县中,没有我的命令,想他不会轻易离开此处。”

    余锦年想了想:“你能把他叫来?”

    季鸿道:“不知。他若刻意躲着,我也没有办法。”

    也是呢,毕竟侍卫也是人,也会逃避现实那一招。余锦年纠结了一会,想着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把那人给诓出来,是是非非到底得开啊,老躲着算什么呢,他思索着,季鸿深吸一口气道:“余先生,可以松开我了罢?”

    他倒没指望少年的那什么新玩法,但余锦年却是个言出必行的,既然承诺了,哪有不兑现的道理,再者,也不能用人家的事来惩罚自家的大宝贝。

    话间余锦年又躲了起来,季鸿爱-抚着少年的发梢,却忽地一记重雷,得他魂魄四分五裂,手指间一个战栗,生生扯断了少年的几根发丝。

    过了好一阵,余锦年才钻出来,笑吟吟:“好,还是不好?”

    季鸿一脸震惊,盯着少年一双似被胭脂水染过的唇,半晌不出一个字来,他重重咽了口唾液,五脏六腑都被方才那声雷鸣震撼得涩涩颤动。

    余锦年看他不知是傻了、还是不满意,就是不话,自己好容易壮实起来的勇气也有些垮台的架势。最可怕的是,越是这么想,他越是心虚,不由垂下眼帘不自觉地舔了舔微微有些肿-痛的嘴唇,从被子那头钻了出去,要翻身下床,道:“我,我……”

    屋里很静,怕是一粒灰尘落地的声音都成了巨响。太窘迫了,余锦年在季鸿面前一刻都要待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什么,人生第一次就这样尴尬:“突、突然饿了,我去吃碗粥水。”

    啊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什么吃粥水!

    他要逃,被季鸿一把拽住了袖子,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嘴巴,惶惶问道:“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余锦年觉得就连衣袖都成了自己皮肤的一部分,被季鸿揪得烫极了,恨不能直接撕下来丢给他,他一面怪自己冲动,一面又怪这人实在太没见识,前怪后怪的径直恼了起来,用力甩了甩袖子,回头瞪他道,“你真的假的!”

    没甩开,被季鸿死死地拽住了,他不知自己此刻目光有多直白,两人明明是黏得难舍难分的情|人,此刻却在指剑相向,用视线互相剐探,剐到心窝,看谁涌出来的血最红最艳。谁先败落?自然是余锦年,因为在他受不了起身要跑的那刻,就被季鸿追下来,锁住了腰。

    银月如水,影子拉长,两人站在地上接吻,季鸿从来没这么失态过,格外蛮横,余锦年两一腿发软,被男人拢在怀里,眼睛向下瞥着,看到几乎贴黏在一块儿的薄影,像两条相互纠.缠-绕成了一团的蛇。

    季鸿身子骨似乎好多了,最起码这会儿半提半抱着,也没颤,也不知是不是色壮怂人胆的缘故。余锦年脑子早不在弦上,刚才是他摆弄季鸿,此时轮到季鸿处置他,索性闭上眼,自暴自弃地一个劲往下秃噜,快秃噜到冰凉的地上,又被季鸿一把提起来:“别动,你一动我就受不了。”

    他规规矩矩地抱着余锦年,不过力气大了些,箍得余锦年肋骨疼:“你是不是哪座山头的妖怪,魅着人把一切都给你。”

    余锦年如获大赦,眨巴眨巴眼睛,皮道:“刚才给的就挺多的。”

    “可闭嘴罢。”季鸿急吸了一口气,不轻不重地了下少年的屁一股,余锦年这才嘻嘻哈哈地乐起来,不再逗他玩了,老实地被他领到床上靠着,季鸿则去倒了杯茶水。

    余锦年乖乖喝着水,季鸿道:“下次不用……”

    “不好?”余锦年又紧张起来,连水都喝的不是滋味。

    “好。”季鸿声音很低,将水杯接过放在桌上,又反手搂着少年卧下,“只是舍不得……你做那种事。”因为方才一团闹,季鸿有些惫懒地垂着眼睛,余锦年抬手摸了下,很无所谓地道:“我高兴呀!我愿意给你做。而且,你生活习惯好,吃的又清淡……嗯,反正还不错。”

    短短一句话,季鸿来回品味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醒悟过来,他被少年放荡不羁的话语惊的哑口无言,只颤巍巍地抖着睫毛,眉心隐忍着,半天才憋出同样一句话:“闭上,别话了。”

    不就不嘛,余锦年哼了下,仍旧不管不顾季鸿此刻浮躁的心情,径直扎进他怀里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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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几天,姜秉仁倒是没再出现,一碗面馆难得清静了一阵。清欢也好了绦子,余锦年挑的都是些淡雅的素色,没那么扎眼,他当即就拿出那把弯刀来,让清欢帮忙给系上,下头挂了穗子,栓在腰间使劲地嘚瑟了一番。

    腰间佩物是自古以来的风尚,早些年朝中崇武,多的是达官贵族佩着装饰精美的短刀剑出行,以彰豪迈爽朗之气,后来这些年,京中又流行起霁月清风款的美男子,是故大多贵公子都改为佩石戴玉,越是清雅的款式越好,京畿地区一时玉贵。一块指头大的雕刻精致的玉器,能抵得上一处深宅豪苑之价,可即便如此,仍不减人们追捧美玉的热情。

    这也是为什么余锦年只能买得起一块成色污浊的粗玉,给季鸿做玉竹簪的缘故。

    余锦年腰间佩上弯刀,进进出出间晃得上头铃儿叮当,想让人不注意都不成,几个食客了几句好听又奉承的吉祥话,余锦年就被夸得晕头转向,大手一挥给人了折。引得前堂怀揣着同样心思的食客纷纷赞美起余锦年的刀来,直把什么想干的不相干的诗儿词儿胡乱地往上套,还有实在不善言辞的,憋红了脸,只憋出一个“神仙下凡才有这么美的东西”!

    若不是清欢及时止损,把自家洋洋得意的老板连拖带拽地弄到了后厨,径直塞到正在摆碗的季鸿怀里,前头还不知要损失多少钱呢!清欢嗔怒道:“季公子,你管管他呀!”

    余锦年抬头问:“你管我?”

    季鸿视线落到他腰间的弯刀上,便心有灵犀地明白他又干了什么蠢事,却不忍呵斥少年,禁不住笑道:“不敢不敢,是余老板管我。”

    清欢被这两人的一唱一和气得一跺脚跑了出去:“你们快不要出来了!眼珠子都被你们刺疼了!”

    余锦年在后头哈哈大笑。

    过了晌午,客人少了些,余锦年正收拾桌子,外头进来两个官差,穿着灰蓝色的差服,满口抱怨,两人大马金刀地往面馆里一坐,粗着嗓门喊道:“来一碟响皮肉,一盘烧猪舌,来四个大馒头,再给看着弄碗羹。”

    另一个又叫快些上,他们了牙祭好去干活儿。

    好在都不是什么费火候的菜,余锦年应下了忙去后厨准备。

    烧猪舌好做,嫩猪舌去了外头的粗皮,斩成肉丁,配些杂菜用酒一渍,下热锅用茴香花椒炝锅出了香味,就将肉丁菜丁用豉汁儿大酱一通快炒,缀上一撮绿葱末即成。

    响皮肉倒是颇费几道功夫,这肉得是连皮带肉的鲜五花,肥不可太多,多则腻,瘦又不可太满,满则柴,红白相间,宽窄合宜,才是做响皮肉顶好的材料。

    肉俱切成一面带皮的方块,先在下了葱姜大料的沸水中焯过,稍稍断了生,再一一夹出来,用黄酒咸酱腌制一会儿,之后涂上磨研出来的香麻油,串在炭火上烤,时不时看火候再抹一层麻油,烤得变了颜色,皮脆肉红,带皮的那面卷了酥边,便撒上些自配的芝麻盐、辣粉。

    这样做出来的肉块满口生酥,在齿间咯吱响,咬到芯里,又是嫩|嫩的红肉,既能满足人大口吃肉的口腹之欲,又有耐心处置的精致之感,红红白白摆在盘中,撒上白芝麻,端的是一道上得来台面的好菜。

    至于羹,余锦年则切了碎豆腐,用高汤烹了道咸蛋黄豆腐羹,鸡蛋絮与豆腐用高汤快手煮熟以后,便将碾碎了的咸蛋黄撒在上头。咸蛋黄向来有代蟹黄的用法,大概是取其微腥却甚鲜的口味、油黄的颜色,与蟹黄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做出来的豆腐羹,也难得有了些蟹黄的鲜美滋味。

    三道菜端上去,就连抱怨惯了的官差也无话可,许是累坏了,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四个馒头三个菜,一口没剩,吃完了,抚着浑圆的肚皮,与店里年轻俊俏的老板侃大山。

    这个:“我瞧老板生得也俏,这几日可莫要晚上出去闲逛,也不知哪儿来了个采|花贼,净挑你们这些面皮白净的下手。”

    那个也:“是啊,前儿晚上姜家的公子就险些遭了祸手!也不知道他一个大少爷,深更半夜地何故要在街上行走,竟被那恶人扑了个正着!唉,要不我们也不能这般没头没脑,苍蝇似的满街去搜抓那不法之徒!”

    “快走罢,看这天,估摸着夜里就要落雪。赶紧办完了事,好回家吃酒去!”两人着,又想起还有要务在身,忙结了账匆匆离去。

    余锦年却惊吓了一跳,姜秉仁这几日没来,却是遭遇了飞来横祸?

    他正担忧着,心想要不要去春风得意楼友情探望一下,谁想曹操曹操就到,那“惨遭横祸”的姜少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下巴仍是那样尖,但气色却好了,整个人像是吸了水又重焕光彩的海绵,又换回了他那华贵的宝蓝绸衣,带着缀珠抹额、玉带扣,挂着镶金禳银的香囊,可谓是本性难改了。

    姜秉仁走进来,人还没话,先响亮地“汪!”了一声。

    余锦年踮起脚从柜后往下一看,骇道:“哪来的狗!”

    姜秉仁牵着一只皮毛棕亮的猎犬:“借个地儿,等个人。上一盘肉,要生的,给大黑吃。”

    大黑就是他那条狗,余锦年虽不怕狗,却也谈不上喜欢这龇牙咧嘴的凶东西,去后厨切了块生肉,帐当然记在姜少爷头上,他也不敢走近去摸那狗,远远地丢了过去,道:“你是要等人,还是要放狗咬人?”

    “反正不咬你。”姜秉仁哼道,“那块破石头,当我还真找不着他了?……你坐那么远干什么,还怎么话?”

    “不了不了,远点好,距离产生美。”余锦年与他隔着两张桌子,死活不愿意过去,姜秉仁也没强求,依旧低头抚玩着自己的狗,“听你前日闹了点灾?”

    姜秉仁啊了一声:“你那个扒我衣服的老流氓?”他轻描淡写地,“刚被我找人了一顿,扒光衣服捆城外树上去了。现在估计……应该快被发现了罢?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就是狡猾了一点儿。”

    他嘿嘿笑道:“可再狡猾能跑得过我的大黑吗?”

    “……”余锦年看着那条长着血盆大口的猎犬,心下替石星一寒。

    姜秉仁得意道:“不过前天我确实差点遭殃,那老流|氓敲了我一闷棍,不过有个混蛋从天而降把我给救了。”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余锦年腹诽。

    两人倒也没有过多的交谈,余锦年忙得很,不似他个大少爷这么闲,姜秉仁则惯例一言不发坐到天黑。余锦年烧好了晚饭,正要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他那极凶的猎犬突然嘶吼起来,姜秉仁眼睛一亮,登时解下了猎犬脖子上的绳扣儿。

    那狗一道黑影似的窜了出去,姜秉仁紧随其后。

    余锦年生怕出事,也追了出去。

    只见那狗紧咬着一人身影撒丫子狂奔而去,那人似没料到有这出,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可那狗逼近了,他再扭头跑怕是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忙心生一计,翻身上墙,又踏着墙头跳上房檐,动作利落洒脱,可见身手。

    姜秉仁见他要踩着瓦片逃跑,霍然喊道:“石星!”那黑衣黑面的人顿住一瞬,又迈开一步,“你再走一步试试!我再找十条狗,追你到天涯海角!”

    底下的狗狂吠乱叫,上面的人却踌躇犹豫。

    “石星。”姜秉仁仰着头道,“我从童子巷救你回来,好吃好喝供着你,什么都给你了,你却想拍拍屁股就走人,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石星停住了脚,心里一沉,低声道:“姜少爷,是我对你不起,我自知此罪难赎,但也不能就此将错就错。你厌我、烦我,我自当走远,这辈子再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你还,什么都不懂,是我不该诱你做那种事,待你以后八抬大轿成了亲,儿孙满堂,膝下承欢,便知今日荒唐。那我护得你一生圆满,这就知足。你只当我……不存在就好。”

    他拔腿要走,却听得少年在下头急急喊道:“我要得什么儿孙满堂,要什么八抬大轿!我只要与你的百年好合!和你上得那红花轿,坐得那百果床!”

    石星怔愣住,回头看了一眼,姜秉仁一时情急,没想到自己会出这番话来,可都了,又不能收回,他又继续剖白道:“我话是呛了点,不如年哥儿,知道怎么能哄着人心意来。那你看不出来吗,我一个男人,弱得连反抗你的力气都没有?”他越声音越,“我不就是、就是嫌疼,摆几天脸色么……再,你装病骗我,我都没跟你算账了!”

    “你……”石星震惊着,舌头了结,他哪听过这样热烈的话,亏得他有黑布遮面,才没有仪态尽失,他楞了半天,才瞠目结舌道,“你不是,喜欢余公子吗……”

    姜秉仁气红了脸:“这是哪里来的屁话!”

    余锦年也震惊了——这关自己什么鸡毛事儿!他是怕狗把人咬伤,追出来当急救医生的,谁想能看到这种场面,一时之间犹豫着要不要回避一下,季鸿却从里头出来了,也跟着看起了热闹,他更加震惊:“当主子的也看属下的热闹?”

    季鸿抱臂静观:“挺有意思的,不是吗?不然让他们看看你我的热闹?”

    余锦年往他身旁站了站,就差搬个茶水凳子出来,边嗑瓜子边看了。

    石星道:“你十句里八句离不了余公子,上午要人家的点心好吃,中午人家菜烧得好,下午夸人家神机妙药,梦里还要和余公子天天在一块儿好……”

    季鸿冷笑一声:“哦,是吗?”

    余锦年忙:“我怎么知道,我天天都在和你好!”

    “我就是喜欢和他玩儿不行吗!”姜秉仁恼极气极,“我、我以前是想和他好……”

    余锦年大吓一跳:“啊?”

    姜秉仁道:“不过上次咱俩睡了以后我又想了想,让我和年哥儿睡,我怕是睡不下去的,只能和你睡才行……”

    “等等、等等,你再一遍?”余锦年气呼呼地要和他理论一下睡的问题,却被季鸿拦腰兜住了,三拐两拐地拽进了店里去。店门一关,他俩再什么也听不见了,季鸿将他拐进房间,水给他洗手脚,见他还愤愤不平,摇头笑道,“和他们两个傻子计较什么,我们睡我们的。上次那个新玩法,我给你试试?”

    “……”余锦年觉得自己可真是祸及池鱼的那条鱼。

    外头却也没闹腾那么久,因为姜秉仁忽然把乱吠的狗叫了回来,重新栓上绳子,忽然了句“算了,你走吧”,就一人一狗牵着往回走。屋檐顶上那黑影见状一慌,哪里敢真的走,尾随着跟了一路,直到前头少年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竟是又回到了春风得意楼。

    姜秉仁蹲下来摸了摸大黑的脖子,很不为难人地道:“真的,算了。我和人花前月下,和人浪翻红被,和人生儿育女,都跟你没得关系,你快滚吧!”

    石星在原地彷徨了一下,他脚下往后微微退了一步,却听啪嗒几声,仿佛是落雨了,夜里生冷,愈加像个没有暖和气儿的大冰窖,他后知后觉忙将自己衣裳脱下来,罩在少年身上,叹气:“夜间冷凉,回去罢。”

    “我冷不冷关你屁事!”姜秉仁突然发作,挥挡开了石星伸过来给他披衣的手,他抬起脸来,石星才发现他脸上湿漉漉的,都哭透了,石星一下子僵住,自己这是该有多迟钝,连他哭了一路都不知道?他要伸手去摸,又被姜秉仁挥开,少年咬着牙仰起头,誓不让自己落得半点下风:“滚罢,你不要我有的是人要我。”

    石星狠了这么些日子的心,只为让他尽快忘掉那些荒唐事,重新回到他应该走的坦途上去,却被这几滴泪给彻底敲碎了,他心疼坏了,仓皇地扯起袖子,也不顾少年如何不情不愿,把人脸上的泪花都抹净:“我如何不要你,我恨不得把命都给你!”

    一片晶凉落下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信安县,终于落了雪。

    “豆腐煲里的豆腐是不是你碾烂的?”

    “是,怕你不好咽……”

    “素炒里的白菜是不是你剪碎的?”

    “是,怕你不好克化……”

    “我睡觉踢被呢?”

    “我给你盖。”

    “我吃饭贪热呢?”

    “我给你吹。”

    “那……我的坛子肉呢?”

    “明天做,亲手给你做。”

    少爷终于满意了。

    这夜没有软玉温香,没有胭红脂暖,但有一瓶倾倒在床沿的香油瓶,伴着簌簌的雪声,滴答、滴答,一声声地流落到脚榻,洇在一卷宝蓝色衣袖上。

    “什么都给你。”石星抱着一个蜷在怀里的人,胸口跳跃的那颗东西几乎要盛满了整个身体,“你不嫌我,我命都给你。”

    他哪里还有别的东西,他只有一条命能给罢了。

    雪簌簌地下,未及一|夜,多水多雾的信安县就被薄薄一片白茫笼罩,乱的、吵的,冰的、热的,闹得人不可开交的,哄得人心慌意乱的,还有那声摇撞的哭声、刀铃叮叮的摇晃,俱都被一抔白雪掩盖。万物悄寂无声,时而有夜行的猫儿,在窄细的墙头上掂着脚傲然走过,留下一串梅花,带走一室春意。

    翌日,余锦年推开窗,只看见满院满檐的白。

    一声“下雪啦”,叫醒了一碗面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