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喜宴 终
余锦年知道这事的时候, 已经是翌日, 他这短时间整日待在金幽汀里。主要是因为季鸿突然成了炽手可热的香饽饽,三天两头的就有人来递拜帖, 余锦年应付得烦,索性闭门谁也不见。苏亭一回来就累病了,战场上忙起来时心里的弦是拧着的,一待松下来,崩得一声, 容易挣断。
趁这闲暇机会, 他日夜颠倒地默写了几部医籍,想尽可能地把自己能记得的知识都留在纸上。这些东西若能传下去,传开去, 那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
如今都安稳了, 他又开始转脑筋。
官学盛行几百年,人人梦想从官致仕,大夏贫苦子弟亦能读书习文,鱼跃龙门。缘何医术就要高居象牙塔, 父子相传、师徒相授,不同流派之间相互诋毁倾轧,各家典籍秘而不传。大夏女医更是凤毛麟角,谢梦仙着手成春, 却也逃不过被人视作三姑六婆, 四处嫌赶, 终还是隐居山村嫁人生子。而如信安县邹神医那般, 自恃有几分医术,就慕权贪财的谄媚之流,却多如牛毛。
更不提民间偏方怪方殆人无穷,的腹泻感冒亦能死人,一旦发生疫病,数口之家几能绝户。若是有人能告诉百姓最基本的医学常识,教他们最容易的防病知识——那滁南城一开始就不会病死那么多人,季鸿那时也不会药粮绝尽,无力救治,只能封城待死。
……如果能办医学就好了。
梦里发昏,想着该怎么办医学,结果一脚踢在桌脚上痛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一回头朝床上看去,被还是那套被,榻边连个褶子都没有,脚边铺了厚毯的箱子里是睡得沉沉的白美人,天边大亮,季鸿一-夜未归。
余锦年理了理头发,在后脑勺上随便抓出个马尾,长长发带一头绕在手上,一头叼在嘴里,仍然很不熟练地往头发上缠。叮当从墙头上蹦下来,在他腿边蹭,园子外热闹,不知是什么日子,难不成又有军队凯旋?他踱到门口,见外头人来人往,门房和厮们挤成一溜往外张望。
他懒洋洋走上去,攘一攘门房的肩膀,问:“出什么大事?”
魁梧的门房被吓得一个激灵,轰一声反手将门拍上,拿肩膀堵着门缝,挡住余锦年的视线。旁边厮要张嘴,被门房一巴掌拍在地上,两人拉拉扯扯好半天,险些扭起来。厮瘦弱,但不是没有力气,憋急了一脚踢在门房大-腿根上,跳起来哭道:“你做什么啊!”
门房揪他,捂他的嘴。
“干什么不让,那还等什么时候!”厮急冲冲,眼睛瞪得剔圆,“等世子被剜成肉片送到公子眼前的时候再吗?!”
余锦年蹙眉:“什么肉片?清楚!”
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拦他的门房脸上挠出了四五个道道儿:“是、是我们家公子当庭抗旨,触怒天子,今儿个就要被拉到武德门剐了……公子,你再不去只怕连最后一眼都瞧不上了呜……”
余锦年原地怔住,他手一抖,扎了半截的发带从指缝里滑了出去。
满城的人都赶着去看行刑,百姓们不知道要死的到底是哪个,京里达官贵族遍地跑,拿枣核一丢,同时丢中七八个也不稀奇。看行刑是百姓的大乐子,大夏奉的是仁政,除非是罪大恶极,凌迟刑难得一见。听这剐人,就跟屠户厨子削肉片似的,但是人家更高明,一两千刀下来,人还死不了,最后剔得只剩具骨头架子,能瞧见里头砰砰活跳的心脏。
哎哟,那叫一个稀罕景。
余锦年一路往武德门狂奔,外衫没穿,脸没洗,灰头土脸地开动两只脚。武德门离内城很远,附近就是京城的南菜场,多得是平头百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待见自家门口见血,自大夏立朝以来,刑场越迁越远,但观刑的百姓却越来越多。
石星闻讯差点被门房几个气死,一眨眼追出来,余锦年早没了影。
余锦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什么也不敢想,赶到武德门时,围观百姓已经涌得里三层外三层,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人群叫嚷吵闹,开了锅似的鼎沸。他用力往里挤,踩了不知道谁的脚,被骂了几声,余锦年仿若未闻,一门心思地要挤到最前头去,人都不肯让,他扯着嗓子急急喊一声:“我看看!我就看一眼!他是我男人,让我看一眼!”
这才有人松了松脚,回头用一种诡异的目光审视他。
余锦年顾不上,手忙脚乱地挤进去,扑到刑台底下,扒着栅栏往里看。受刑的是个男人,瘦,高,皮也白,鼻青脸肿地看着他,可是年纪对不上,头发花了,眼珠也只是乌黑浑浊的一团——不是季鸿!
刽子手挥了挥剜肉的刀,视线朝他下三路探,脸上讥笑道:“怎么,子,这老太监是你男人?你当真?”人群同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余锦年一口气卸干净,瘫坐在地上,两腿瞬间没了力气。有人挤进来扶他的胳膊,把他往高处提曳,他半靠在对方身上,语无伦次地抓对方的袖子,嘀咕道:“不是他……”
石星无奈地扛着他的肩膀,把他往人群外头带:“自然不是。世子好端端的呢,只是有些事耽搁在宫里了。这个是犯了罪的奸宦,怎么以讹传讹就是世子了……公子跑得这般快,都来不及让人解释。”
余锦年高兴,又嘀咕一遍:“不是他。”
“不是不是。”石星顺着宽他的心,“咱先回家。”
金幽汀的马车随后来到,停在武德门下,余锦年痴痴地被石星塞上了车,呆鸡似的发愣,这是还惊惶着。马车慢悠悠地走,不敢颠着他,进了武德门,又过尚安街,两旁店铺如云,到一家水酒铺子前,石星下去买了一葫芦酒酿梅汤,几个糕米团子,给车上的人解神。
付了钱一回头,就见余锦年直着眼往车外钻,落地腿一抽筋,径直滚下来。石星吓得一个激灵,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看他原地转了几个圈,抬腿就往前走。
石星一手牵马一手拽他:“这是要去哪?”
“去宫门。”余锦年喃喃道,“他不是在宫里吗,我等他……等他一块回家。”
“那也得先上车啊,这样走着去,何时能走到?”
余锦年又往前走了百十来步,突然一个发愣停下来,似乎才想明白这事,又立刻扭头往车上钻:“对对对,没错,坐车好。快快石星,去宫门!”
石星哭笑不得。
前日自家世子上朝前把事情都提前吩咐好了,最关键的就是要先照顾好余神医,石星都记得,一件儿不敢忘。可余锦年执意要去宫门口,石星拦也拦不住,更怕不让他去他自己瞎琢磨,再魔怔咯……虽然这会儿就已经很魔怔了。远远的,马车停在能望得见宫门的地方,余锦年扒着窗口往外看,禁-卫森严,宫墙巍峨。
上朝的官员进了又出,余锦年也不回去的事,石星寸步不敢离。一整日,他看着车上的少年盯着宫门看了一整日,看得整个人都呆呆的。其间段明来送了趟衣裳和点心,他麻木地在嘴里嚼着,不话,也不动弹。
唉,石星叹了口气,这造的又是什么孽。
下朝人流散尽,余锦年拉长了脖子,还是没看到季鸿走出来。武德门外剐的不是季鸿,可满大街都在传他抗旨不遵,总不能是空穴来风。百官中有认出金幽汀马车的,也都避着走,先前是如何热络要与金幽汀修好,如今见了余锦年跟见了瘟神似的。
余锦年又不傻,心里禁不住沉甸甸地往下坠——季鸿可能,真的抗旨了。
家里来人想劝他回去,连苏亭也托着病体来找,只是余锦年发拗,什么也不肯走,非要亲眼看到季鸿从宫里出来。好在他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石星摆摆手,不劝了,陪他一起等。宫墙下的阴影似张嘴的巨兽,从恢弘高墙压下来,一寸寸蚕食天光,周遭一层一层黯淡,余锦年垂头靠在车壁上,眼皮架,衣纹渐渐湮灭在浓郁的夜色里。
石星点了一盏灯,挂在车前,暖暖的好歹是个光亮。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心里盘算,若是月盘划过树梢,世子还不出来的话,他就一巴掌把余锦年敲晕,捆也要捆回去。
“呸!”石星吐了口草滓,望着月轮一弧一弧地挂上枝头,他卷起袖子,吸一口气,正要下手。
沉沉一声,宫墙下的侧门开了!余锦年听见动静猛地醒过来,扭头去看。鸦羽似的墨色里遥遥地冒出一点光,那光越来越亮,近了宫门,变成一双提着宫灯的太监,迈着细细的碎步在前头引路。禁-卫叉戟询问,交接宫令玉牌,仔细盘看,宫旁侧门这才洞开,让出道来。
一身绯红公服从夜墨中现出来,修长,挺拔,澄澈干净,如露如松。
连枝跟至宫门停下脚步,朝季鸿行礼:“就送季大人到这儿了,夜色浓重,大人路上心。”他从福生手里接过一提灯笼,奉到季鸿手上,“自古是君无戏言。大人此次出了宫门,明日天子批朱,有司落印,可就再悔不得了。大人再想想?”
“我之所求,唯此而已。”季鸿面上带笑,“无憾。”
连枝拱了拱手,无意间转头朝宫外看了一眼,忽然一愣。他倏忽笑道:“看来季大人回府的路亮堂了。”
借着粼粼的宫灯,季鸿稍稍眯眼去看,也不禁讶异,一袭奶白色的衫从远远的那边踱来,走两步顿一顿,又忽然迈开步子跑,到了跟前猛地一脚扎住,紧张地上下张看,也不吱声儿。
胳膊在,腿也在,什么都不缺,余锦年抓起他的袖子,手翻进去掀他的袖口。几个太监围着、禁-卫看着,他也不怕,把季鸿两只袖都撸了,没找见暗伤。他松口气,眼睛一沉,视线随之就模糊了。季鸿心怜又心疼,想抬手摸摸少年的脸,可余锦年知道丢人,不肯仰起头来,就瞪着眼睛假装瞧季鸿胸-前官服上的绣纹。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鸡……”
连枝轻轻笑了一声,张罗着看热闹的太监们回宫,听见季鸿温柔耐心地话:“这是孔雀。”
“哦……”连枝他们都走了,余锦年才抽一抽鼻子,抬起眼来,贴在他身上,把脸埋在他掌心里蹭。
守宫门的禁卫黑脸泛红,牙花子发酸。
金幽汀的马车轱辘辘地回了家,余锦年半道上就困过去了,枕着季鸿的肩不声不响。石星声与他讲武德门的事,讲余锦年是怎么跑到刑场的,又是怎么直愣愣的非要来宫外等候,末了,石星唉一声:“是吓怕了。”
进了听月居,季鸿将他放在床上,转身要去水,一直沉稳睡着的余锦年突然惊醒,大叫一声“阿鸿”,一下把他抓住,喘着气惊慌失措地乱看,是做噩梦了。季鸿立即回来,坐在床边上抱着他,拍一拍后背:“不怕,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事了。”
余锦年慢慢醒过来,清素的帐淡雅的香,是在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凌迟的肉片,更没有溅血的宫墙。他后怕良久,才慢慢放松下来,手脚并用地往季鸿怀里纠缠,半晌才问:“你到底背着我干什么?”
季鸿吻着他的额头,笑笑:“从今以后,我跟你姓了。”
“啊?”余锦年发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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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批朱,有司落印,六部抄发,郎朗的二十四匹巨大红箱敲开了金幽汀的大门。
余锦年睡得朦朦胧胧爬起开门,赫赫然被满目红绸惊醒了,连枝言笑晏晏地捧着一道软蚕黄绢,金轴两端银绣巨-龙怒涛翻飞,十几个年轻太监霍霍地跑进来推开大门,一个个面带喜色。
连枝弯腰,礼数足到:“余大人大喜,季大人大喜!”
余锦年:“……”
季鸿丰神俊朗地走出来,不慌不忙,不惊不乱,遣派园子里的厮给太监们拿赏钱。
想当日,拟旨的代笔郎中连夜听差,仪礼司通宵达旦,相关司部旰食宵衣脚不沾地。男子和男子结亲的礼到底该怎么办?不知道!随便罢!去他娘的季叔鸾!钦天监一边暗骂季鸿给他们找事,一边还是要兢兢业业地推算吉时,然后上报给拟旨郎中。
年轻郎中焦头烂额,写坏了七八张御绢,连内监在外头等催,他搦着笔,一天一-夜才挤出个“奉”字。
郎中读了二十年圣贤书,过五关斩六将。天赋英才,考上功名,为天子拟旨代笔,耀祖光宗。可千儿八百年也没有哪个圣人教人写这样的婚书,有道是古往今来,男婚女嫁,阴阳调和,二气交感,万物乃生。季大人这是、这是悖阴阳,逆天道!代笔郎中思想守固,边写边哭,连枝提心吊胆,怕他泪蛋子掉在圣旨上。
年轻郎中迂是迂了点儿,好在哭倒气也没耽误施展文采。
耀目的圣旨抖开,书,良缘永结,白首成约。
又几个太监齐刷刷进来,其中一个捧着套崭新官衣,墨绿色的大摆,绣五品白鹇,恭恭敬敬地奉到面前。另两个一边一个抬着两副大匾,一篆“妙手丹心”,一刻“寓医于食”。余锦年脑子里一团浆糊,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正在干什么,迟迟没接。
连枝忍不住掩嘴笑,佯叹一声:“看来我们余大人没听懂圣旨上的意思,咱瞧着,是高兴傻了。”
太监弯腰对着余锦年笑,温声细语地解释:“余大人,可不止给您赐婚,陛下感念您平疫有功,听御医司也对您交口称赞,还封您做医学提举哪!以后宫外常设广济提举司,授受医学,提校良医。为百姓立命,择济众生。余大人的一身医术,可不能就此埋没了呀!”
“余提举,还不起来谢恩呐!”
官办广济医学!余锦年瞪大眼睛,差点跳起来。
连枝合拢圣旨,递到余锦年手上,敛了敛笑意:“这是季大人在英乾殿上跪来的,余大人好好珍惜。”
“……”
太监们最爱跟着大宦出宫宣旨,尤其是升迁、恩赏、赐婚的喜事,都争先恐后地抢着来,一般官儿家里受了旨也高兴,会留他们吃口水酒果子,还发赏钱。这位余大人可是了不得,一口气三大喜事全占了,还是大太监亲来宣旨,是真真儿的体面。
这下赏钱若是少了,他们可不依的!
一群人高高兴兴地被请到园子里,清欢喜不自禁,张罗着厮婢子们把酥酪-乳-果甜豆子都端出来,新做的软香糕、合-欢饼、美人酥,满满当当在花厅里摆了一桌子,饮子是冰雪樱桃酿,酸酸甜甜的开胃醒脾。金幽汀的糕点和别处不一样,格外香甜,太监们年纪,都才十二三岁,是天生喜欢热闹的时候,又难得出宫,拿起糕点就停不下嘴。连枝半真半假地呵了两声,到底饶他们在园子里顽半个时辰。
金幽汀连枝都来过好多趟了,熟,于是自己挑了个僻静的地儿呆着,远远的看到荷花池子旁边,季鸿拥着神医温和地哄,余神医柔-软地垂着颈子,像是哭了。
天子赐婚,原是要将昭华公主指给他,季鸿不肯松口,英乾殿外跪了一宿,还不知悔改。好容易贵妃劝得天子退步,允他纳个男妾进来,季大人当场就翻了脸。季大人啊……是什么都替余神医想到了,一点苦都不再让他吃,连赐婚也不肯退让,不要轿,不要欲遮还休,不要因循守旧的夫妻旧礼,要他们两个堂堂正正都行男子的礼,谁也不屈就谁,一辈子像寻常夫妻那般相守相成。
季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一个。他反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跟受了欺负似的。
这是恃宠而“娇”呀!
连枝望着,脸上漫起笑意,心里却忍不住憧憬羡慕。
一只雪白漂亮的猫儿舔了舔自己的手,安慰他。连枝低头看看,把它抱起来逗弄,发现它好像快生了。
“羡慕?”
身后突然响起个沉甸甸的声音,连枝瞬间惊起身,猫儿也跟着眼疾脚快跳远了,还没转头找到人在哪里,连枝腰肢就被人牢牢握住,整个人被拽到一张结实宽阔的胸膛前。这人放肆地搂着他,靠着廊柱低笑,檀香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连枝推了他一下,下意识往花厅那边瞧,闵霁把他揽回来:“怕什么。”
连枝躲开了,低声:“你怎么在这?让人看见,对你不好……”
闵雪飞与他纠-缠:“我自己都没好不好,你做什么要替我觉得不好。”
他们两个拉扯不清楚,花厅里头已经有人看过来了,连枝五脏六腑往外跳,生怕被人瞧见他和闵霁有什么。他和余锦年不一样,余神医是正人君子,对社稷是有功的,而他只是个会搬弄是非的内宦罢了,谁见了都会觉得闵雪飞和他搅和在一起是自甘堕-落。
闵雪飞不松手,勃勃地道:“叔鸾跪过的英乾殿你见了没有?他能跪,我也能跪,我——”
“闵霁!”连枝压低声音,气冲冲地看着他,气他这样不负责任,气他把自己的前途当水花一样乱,“你和季大人不一样!他抛家舍业,什么都可以不要,为了余神医御前争辩,连降三级,留誓此生不继子嗣、不传公爵,这才换来这一切,你行吗,你们闵家行吗?”
闵雪飞的眼神一黯。
“能得你如此,我已经是把下辈子的福气都花光了,我知足了。”连枝垂着眼梢,不敢看他,一看就会心软,什么话都不出来。他不希望闵霁做到季鸿那样绝,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他希望闵霁永远做那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光风霁月,前途无量。
连枝把袖子从闵雪飞手里往外拽:“你能长寿百年,前程锦绣,我不管在哪里都高兴,永远替你高兴。你能一辈子幸福安康,我死也瞑目。你、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难受得要命,一狠心:“你要是实在舍不得我,就把我当暗娼、当粉头,当什么都行!你张口,我都是愿意给你的,可你要真敢跪英乾殿,我就直接吊死!”
他完急急地要走,闵霁一伸手,将他猛地拽回来,扣在廊柱上不管不顾地咬住他的嘴。连枝撞得一懵,嘴里舌头乱搅。不远处人来人往的,他在这儿就敢这样干!连枝怕得要命,却不敢惊动,只红着眼睛瞪闵霁。
闵雪飞在他嘴里磋磨够了,退了退揪住他的衣襟,没舍得,只能压着一股气:“什么叫暗娼,什么叫粉头!你这么狠的心,觉得我就一定会放弃?我告诉你连云生,当年我应你一诺,答应带你出宫,我没能实现。如今我再诺你一次,这件事千辛万难我也一定办到。就算不舍官,不弃业,我也一样能把你弄出来!”
他错了错牙,冒出战场上那股血气来,震得连枝心底发麻:“你要非愿意当连千岁,我也一样能权倾朝野,总能够得上你。总之朝里朝外我们俩这辈子也撕扯不开了,我也不怕别人我阉党。”
“连枝,你别忘了,最一开始,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当日马车上,你若不偷我一口,我怎会被你勾得神魂颠倒。如今你想就这样抽身而退?——做梦!”
连枝一口堵住他的嘴,惊惶地看着他,胸口鼓鼓乱蹦。
“你疯了!这话大逆不道!”他四下看了看,“你为了、为了个太监,何必……”
闵雪飞偷偷握住他的手,按在心口,缱绻地道:“不是太监,是我心上人。”
……
连枝最后是逃走的,带着一班还没玩够意犹未尽的的们,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金幽汀。闵雪飞站在门口,看他惊慌失措,头也不回,走路同手同脚,竟也觉得有趣。
回了宫,司宫台上又是一堆文书档案,各宫调动频繁,他们这就歇不住。福生抱着一沓名册,是准备从宫外新采进来的太监,记着各人的生平年月,哪里人祖辈做什么,会什么手艺,都一一记录。他挑了几十个好苗子,拿来给连枝过过目,看他有没有几个心仪的,想留在身边伺候。
以前是福生伺候连枝,如今他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混了个肥差,只怕以后不能时时地跟在连枝身边了,就想给他选几个贴心的留用。
连枝摆弄着笔杆,不知道在想什么,灯油都快把火苗给湮了。福生过去换了一只蜡烛,正往上盖灯罩,连枝忽然冲他:“你以后去昭阳宫,跟在贵妃身边,伺候五皇子。”
福生猛直起身:“大监?”
“以后跟着五皇子,就和我这断了,万事先听贵妃的,日后五皇子大了,就听五皇子的。别生二心,事事要为五皇子谋划考虑。将来五皇子是有大前途的,你自跟着他,他也会念你的好,把你当贴心人。他有出息,你就有出息,也一样能坐司宫台,当大监。总好过从我这枝儿上去了,反倒天子不信你,处处辖制你。”
连枝一口气吩咐了,又转身从衣箱里掏出个秘藏的匣子:“我不知道还能护你多久,你不比我会算计,万一我不在了,你曾经跟过我,肯定处处艰难。匣子里是我这些年攒的身家,不多,你留着傍身罢。”
可是,可五皇子还只是个吃奶的娃娃啊!
福生扑通一声跪下:“大监,您、您这是要去哪?”
连枝看着烛火发愣,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可是那个人了,会接他出宫,无论一千次一万次,他总是会信他的,不是吗?
“心上人……”
闵霁的声音不停地在脑海里徘徊,怎么挥也挥不去。怕思念,已思念,换我心,为你心。连枝低下头,沉沉地唤一声:“雪飞呀……”
-
六月初六,钦天监选的好日子,宜嫁娶。
余锦年被人从床上揪起来,还没醒透,三两个婆子就叽叽喳喳大嗓门叫嚷,这个往他脸上抹手巾,那个往他头上插梳子,实在弄不动了,拍着大腿嚷一声:“哎哟,祖宗哟!再不起来,可就误了吉时了!”
脸上被人当桌子抹了一遍,余锦年才猛然清醒——今天大婚!
婆子们看他方才还死气沉沉,以为他是不愿意嫁,也对,男子和男子哪有结亲的,定是被人逼迫了。正发心底里可怜他,谁想到他忽然间就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婆子们被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发了什么病。
前头都已经布置好了,金幽汀从来没这么喜庆过,到处都挂着绫罗红绡,连白美人也被好事的丫头扎了个火红的蝴蝶结,妖妖艳艳地在园子里行走。季鸿被连降三-级,却能办这般盛大的婚事,尽管结亲结的是个男人,旁人也照样趋之若鹜地来巴结,还没到点儿,大门前已经停满了各府的车马,病愈的苏亭带着人在门口记礼金。
一般都是厮抱着东西来登记,他忙得顾不得抬头,便随口问:“请问哪家?”
香雾阵阵,一个女娘张口:“白河齐家。”
苏亭不记得给什么白河齐家下过帖子,更不记得白河还有个齐家,他抬起头看了看来人,倏地站起来,惊讶道:“你、你是——”
又一个娇娇俏俏的夫人提着裙摆上来,亲密地挽住她,顽皮地朝苏亭笑了笑:“让不让进呀,苏公子?”一个家丁抱个哭泣的孩子过来,齐家夫人接过来揽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后背,孩子瞬间就安静下来,趴在母亲肩头呼呼大睡。齐家夫人也逗逗孩子的脸。
苏亭激动一声:“这是……”
“叫齐晗。”齐夫人道,“我们白河过来办货,进了城才听余神医大婚,也没来得及置办像样的贺礼,苏公子万勿见怪。实在是久未得见,想着今日遇上了,也该为当年的事亲自登门拜谢才是。”
齐夫人赞叹:“苏公子如今也好风光呀!以后苏公子娶亲的时候,遣人去白河芳菲阁,新娘子用的胭脂水粉,我们定然做得比京里的还好哩!可惜,想来神医是用不上了。”
此时清欢出来巡看,见几人在门前杵着,后头早排起了大队,忙跑出来问苏亭怎么回事。见了齐家大夫人,清欢脸上表情直如方才苏亭一般,张着嘴傻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又听她们提起芳菲阁,恍然一拍手,惊喜道:“早就听西边白河新开了间芳菲阁,店里的齐娘子会调一手好胭脂,就连京里的夫人姐们都喜欢得紧,却无奈齐娘子神秘,她们连真人脸儿都瞧不上。原来,竟是二位夫人的手笔?”
齐夫人笑得开心,从袖子里掏出个瓷瓶:“姐姐闺中就好调弄胭脂水粉,以前的闺阁好友没有不好的。既然清欢你喜欢,就送你一支呀!这颜色是姐姐的新作,店里都没有呢!”
女娘们聊起胭脂水粉,总是乐趣无穷,苏亭没插上话,齐家两位夫人就被清欢引着进去了,给挑了个安静秀丽的亭吃茶品酒。同桌的姑娘姐们一听这就是白河来的齐娘子,纷纷两眼放光,直拉着不让她走了。齐娘子也曾是闺中贵女,如今家道中落,没了丈夫,却能谁也不靠,不畏流言蜚语,自立门户经起商来,清欢每每想起都觉得佩服。
这厢齐娘子被缠着给京中姐们胭脂,那厢大门前,又来了冤家。
姜家马车还是一样的挂金缀银,俗不可耐,姜少爷也还是一样的作风纨绔,行事潇洒。远道而来,也不寒暄,上来就拍给苏亭一对玉如意:“老熟人,别客气!”着一对杏仁眼睛就心不在焉地望进园子深处,远远的看到个人,眼睛一亮,鸡崽子似的飞了进去。
校书郎严容也来了,携着夫人,送一双鸳鸯摆件。
大皇子燕思宁带着连枝随后而至,代贵妃娘娘送贺礼,皇族贵气,满堂生采。
闵家二位公子更是一早就来了,是绝不会跟金幽汀客气的。
到最后,门前的人渐渐稀了,该来的都来得差不多。苏亭慢吞吞收拾着纸笔账册,让帮忙的厮们不用候着,都进去热热闹闹吃水酒。他搬着最后一张桌,正要走,忽然台阶下颤颤巍巍走来个老头儿,布衣麻鞋补丁,揽着个竹篮,仰头看了看金幽汀的大匾,才战战兢兢地走上来。
富户们办酒,图的就是个喜庆热闹,遇上了来讨赏蹭吃喝的,若不是实在无赖,一般也都会随手赏几个钱。苏亭忙放下桌子,从袖里摸出几枚铜板:“老人家,今日这家办喜酒,你也跟着沾沾喜气。”
老人家急急忙忙摆手,把臂间挎着的篮子往苏亭怀里塞:“我听是余神医成亲,就来看看……先前我家生了大疫,得亏了余神医救治,分文未取,我们一家老这才活下来。我、我们家新养了鸡鸭,得几个蛋,都新鲜!你们拿着吃,好吃!”
苏亭为难:“这……”
话间又来几个,都是蒙了神医的大恩,还有之前军中士兵的亲人,感谢余大夫在战场上没抛下他们,断胳膊断腿的也都背回去救治。他们提着鸡鸭,拽着鱼篓,甚至有扛着大葱大蒜来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挂着泥缀着水,又新鲜又寒酸。实在是什么都拿不出手的,就来朝着大门远远地磕个头。
苏亭不上是什么滋味,他把桌子摆正,重新掏出纸笔,研了墨,一一地为这些算不上贺礼的“贺礼”登记造册。
余锦年不知道门外的事,他被一群丫头们调-戏簇拥着出了房门——织金衣,白玉冠,红罗衫,也是英气逼人。
六月和风款款,草绿如茵,燕儿拍着翅,在高高的树梢上盘旋,啄一指葱绿献白云青天。
天不怕地不怕的余锦年,在迈出听月居的时候,忽然生出了一丝局促。走向正厅的路上,他恍惚记起当初在信安县燕子后巷,他在桂树底下遇见季鸿,那时候的季鸿啊,清冷,孤高,目下无尘,是个无论怎么看,都和他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后来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的?
余锦年有些想不起来了,好像过了很多年那样,春夏秋冬慢慢地拉长,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恍然一回头,屋檐下已经有了一个的家,有温暖灯烛,袅袅烟火,平平常常地等待新的一天到来。
廊下花影浮动,余锦年垂下视线,看到花廊尽头,一袭红衣,绝代风华。
前头喊道——
尔今缔约,相守永随。
季鸿温煦地唤了一声:“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