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Act8·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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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不停的抢救, 没有变化的结果。

    医生走出来, 寻找病人家属。

    没有家属,他的亲人全都去世了, 就剩他一个孤零零的在世上, 是被同学送过来的。

    陆九霍然迎上, 嘴唇颤抖, 艰难的想要挤出话来。

    医生冲着他摇了摇头。

    .

    脑海里“轰”的一下子炸开, 陆九踉跄数步,撞上了一边的白墙。

    耀眼刺目的红光照映过他的面庞, 神情茫然的, 如同被抽离了灵魂, 彻底变作了行尸走肉。

    “九……”

    似乎有人在殷殷切切的喊他,隐隐约约仿佛从天外传来。

    陆九僵硬的回转身来,木然的看着那个满面担忧的女人,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盯着, 不出的渗人。

    颜莲心中怜惜,柔声道:“如果想哭, 你就哭吧, 妈妈在呢。”

    她伸出了手, 似乎想要碰一碰陆九的脑袋。

    陆九蓦地侧身,她的手就落了一个空,只能失落的看着眼前的孩子。

    .

    ——他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要向着这个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哭?

    他的父亲不是父亲,他的母亲不是母亲, 他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残忍抛弃了的孩子,以为自己拥有的爱,实际上只不过是窃取的。

    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个纯粹在意着他的人,他却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迎来这样的噩耗。

    楚歌很可能醒不过来了。

    .

    “他”就要死了吗?

    无论怎么看,“他”都应该没命了。

    可楚歌分明活下来了,尽管在医院中躺了两年,可他的确是活着的。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那是陆九的亲生父亲,陆旸。

    他看着陆九形同腐木的样子,又迎上了妻子满含祈求的眼神,眉心皱了一瞬,忽的开口:“你跟我们回去。”

    陆九目光转的清明,却是冷冷的看着他,如同看着陌生人。

    颜莲心中大恸。

    陆旸手指敲了敲墙壁:“你不想要他的命了吗?”

    一时听闻,陆九神色剧震。

    陆旸重复着,意有所指:“……你和我们回家,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你。”

    .

    曾经,陆九每一次都是拒绝了他。

    被抛弃一度成为了心结,后来又被置之脑后。

    在楚歌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哪一次,在他的亲生父母出现之后,他选择了接受。

    兜兜转转,到了当下。

    这一次,病急乱投医,陆九仓皇之间恨不得抓住所有伸来的稻草,只为了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他当真听从了他的亲生父母,同意跟着他们返回陆家。

    陆父看上去并不怎么意外他的这个决定,迎着养父看似平静的眼神,陆九心乱如麻。

    十八年养育之恩,愧疚占据了全身,从口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无比的煎熬。

    如果可以,他还想要坚持当初的选择,可楚歌还躺在病床上,濒死垂危。

    没有别的办法了。

    陆父温和的安慰他,没有关系,返回陆家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放开心,以后常常回来就好。

    .

    他的身体被送入了半封闭的舱体,全身贴满了金属片,浸泡在特殊的溶液中。

    这是在从前的经历中从没有见到过的手段,想来只是存在于一些秘密的地方。

    那些特殊的溶液对他的全身进行修复,但是大脑陷入了沉睡,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陆九一天天的等下去,从绝望到获得希望,又从希望坠入了绝望。

    报复的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毁灭掉,若果楚歌可以醒来,他自然是可以将那一些抛之脑后,满怀感激的守在楚歌身边。

    可是他醒不过来!

    或许大脑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他闭着眼睛,无法醒来!

    .

    楚歌像个背后灵一样,跟着陆九四处的飘。

    他看见陆九指使了人在牢狱里给那群混混颜色看,一个一个被得头破血流。

    他看见陆九强行揪住了逍遥法外的罪魁祸首,王家私底下使了些手段让那群混混给王治顶罪,总之王治清清白白,半点罪名没有沾身。

    陆旸不愿意管,他管。

    陆九逮住了王治,以牙还牙,把他成重伤,推下了山坡去。

    滔天大祸闯下,却没有一点儿悔改的意思。

    面对问询,陆九供认不讳。

    陆旸震怒。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孩子,流落在外十八载,竟然被养成了这般横肆暴戾的性子。

    不知轻重,不知缓急,全凭着喜好憎恶行事,如此的心胸狭窄,不堪大事。

    .

    陆九梗着脖子死不悔改,听闻王治有惊无险、活下来一条命,只道自己下手不够狠。

    陆旸被他气了个七窍生烟。

    大手一挥就让人把陆九押去反省,狠话刚刚撂下,又迎上了铺天抢地的妻子。

    颜莲心急如焚,瞧着陆九一脸漠然的模样,满心的怨气,都发泄到了陆旸身上。

    ——她十月怀胎、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子啊!

    她的心肝肉,好不容易才睁眼看到了这个世界,她恨不得给他最好的呵护与疼爱,却又要遭逢孩子失踪的击。

    若果不是老爷子固执迷信,若果不是陆父派人背着她把孩子送走,好好的在身边养大,又怎么会惹出来今天这连串的祸事!

    陆旸面对着妻子的指责与泪水,哑口无言。

    当年出了那么多的意外,甚至将孩子送走的人也被家族里其他人收买。他都已经不再抱希望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回来,又怎么能要求更多呢?

    慈母多败儿。

    仿佛是为了弥补这十八年来的相隔与分离,颜莲铁了心,要把这句话贯彻到底了。

    .

    陆九一度被扔到了号子里,后来他得知了有可能让楚歌醒来的方法,毫不犹豫的就去了。

    他进入了维和中心,为了积攒能量,开始执行任务。

    他走过黄沙漫天的荒星废土,他越过杀戮横行的黑暗世界,他碾过异兽横行的原始社会,他穿过丧尸遍地的末日硝烟……

    在深渊中搏斗,在地狱里挣扎。

    他怀抱着要把人救醒的信念,一刻也不曾停歇。连恢复期都放弃了,只稍稍做休息,就径直投身入下一个世界。

    维和中心的任务极其艰难,而执行者又极其稀缺。

    陆九马不停蹄的接受任务,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以至于负面的情绪积攒越来越多,都没有人发现。

    穿梭在人性的恶当中,时时刻刻殚精竭虑,以至于精神压力越来越大。

    最初的时候陆九还可以很好地掩饰,他甚至在任务结束后,还记得去医院看望沉睡中的楚歌。

    可渐渐地,记忆在十数次的任务里模糊,名字在数不清的穿越中远去,他只记得自己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可他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了。

    机械的载入登出,麻木的完成任务,心脏深处埋着一个信念,却拨不开笼上的殷红的薄纱。

    终于有一天,陆九撑不住了。

    在无尽的死亡与杀戮中,他甚至连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跨出这一步都忘记了。

    精神域被污染,他失去了理智,若果不加以施救,他就会彻彻底底的沉溺于杀戮的欲|望之中。

    .

    等待一个人将他从混沌的风暴中唤醒。

    却从没有人能做到让他醒来。

    陆九成为了维和中心里最为顶尖的执行者,也即将变作……所有人都无法靠近的杀戮者。

    如果让他继续沦陷下去,他会被毁掉的!

    .

    “你还记得刚刚遇见他的时候,那时是什么模样吗?”

    ——一个看上去柔弱无助的花瓶,实则内里,则是基因改造后的杀戮机器。

    一旦受到了刺激,便会从人畜无害的模样中觉醒。

    .

    那正是在陆九的潜意识里,他即将会变成的样子。如果没有人能将他唤醒,如果没有人能够把他拉出混沌的精神域,他会自己把自己活活毁掉。

    可局里面怎么会愿意,可他的父母怎么会舍得!

    以前,也并不是没有执行者精神域被污染的情况,他们很多都在精神冲击之后选择了自我毁灭。

    陆九当初已经被告知了走上这条路可能的结果,但他仍旧义无反顾的投身进去。颜莲原本是为了让他开心一些,只想着赶在出问题之前就让陆九退出维和中心,哪里想得到他爆发得如此突然?

    局里用尽了手段,费尽力气,终于将他混沌的意识引导做了一个模拟世界。

    一个由陆九精神域构成的任务,悄悄的放入了任务库中,只希望有哪一个执行者,能够让他从迷失中走出来。

    可是没有人能够完成。

    一个纵横于黑暗世界的精神域该有多么的可怕,那么久了,都没有人能够做到。

    大部分的执行者在进入精神域后不久就被直接驱逐了,换尽了各种身份,也没有人能够继续待下去。

    .

    “直到他等来了你!”

    陆九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自我毁灭。

    有一天他的那个精神域任务被再度接下,他的舅舅、也正是负责人已经不怎么抱有希望了,却没有想到,那个新来的执行者竟然坚持到了最后。

    报告被上来,没留下一个活口的他,这一次竟然选择了献祭掉自己!

    他醒过来了。

    无数片段掠过了脑海,定格在了那一天,楚歌蓦地回忆了起来。

    他颤声道:“那天我去查询第一个任务的结果,后来在走廊上晕倒了,我撞上了一个人……”

    “是他。”

    短暂的跑出了维和中心,悄悄的把那张生日贺卡塞到了他的衣服口袋里。

    楚歌不心给蹬到了床底下,后来就忘了这件事情,许久以后,无意中才再次找到。

    .

    从漫天黄沙的废星,到细雨鲜甜的寒江,从薄雾冥冥的海上,到勾心斗角的法庭,从阴阳两隔的人间,到荆棘玫瑰的秘境……

    陆九迷失在精神域中,寻找不到出路。可埋藏在心中的执念渐渐苏醒过来,潜意识里想要以身代之,每一次在绝境里,他都选择了代替楚歌死去。

    他一遍又一遍模拟那样的场景,纵使千山万水沧海桑田翻覆改变。

    他换了身份,换了地位,换了情形,但不换的是一腔执念。

    一个又一个绝境,一次又一次死亡。

    执念已成疯魔。

    想要回到噩梦来临的那一天。

    让自己站在命运的厄难之前,来得及把楚歌护在身后,让他好好的……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

    “可是我忘了……”

    楚歌哽咽,难以自抑。

    后来他终于摆脱了昏迷的状态,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记忆因为混沌而错乱,因为大脑不可逆转的损伤,而有了缺失。两年之后,楚歌苏醒,却目光懵懂忘记了当初在学校的情形。

    他不能够想,只要一想头脑变会炸开,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下意识的就掠过了那一段让他痛苦的事情。

    ——他遗忘掉了有关陆九的一切。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陆家人,好像再自然不过的,就去大学报道了。

    没有人在他的眼前提起陆九,陆九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跟前。

    好像就那样,成为两条偶然相交的射线。

    从此一刀两断,彻底没有干系了。

    .

    无数的画面如洪流般涌入了脑海,那所有他曾经经历、却被遗忘的一切。

    头脑痛的几乎要炸开,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安定。

    “你想起来了吗?”

    支离破碎的片段,光怪陆离的画卷,终于从浑噩的混沌中苏醒,楚歌靠住舱壁,泪流满面。

    一旁的工作人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却从监控里得知他的状态,眼见着他当真醒来,神情里满是惊醒。

    “呀,睡了这么久,你终于醒啦?”

    楚歌被人扶着,从营养舱中爬起,太久没有活动身体,他有些踉跄,险些栽倒。

    “唉?!”工作人员忽然惊呼,“你怎么哭了呀!”

    .

    “没。”楚歌胡乱的摇头,几乎是有些急切的抓住对方的衣袖,“……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工作人员报出了一个日期,楚歌霍然惊醒。

    六月二十六,七年前的那一天……

    楚歌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发抖,他甚至连告别都顾不上,飞奔着下了楼。

    窗外,六月艳阳天。

    改造中心的大楼距离宿舍并不远,楚歌步履如飞的冲了回去。

    拧开门后宿舍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桌上薄薄的灰尘里,搁着陈旧的贺卡与钢笔。

    烫银已经有些褪色了,彩铅画也有些模糊,可其中端整的寄语,还挺拔依旧:

    ——祝陆九同学生日快乐,鹏程万里。

    ——楚歌。

    .

    他捡起了钢笔与贺卡,匆匆的下了楼,等候在糕点房的橱窗前,连比带划,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担心时间不够,自己特别着急。

    店主听得有些吃惊,却爽朗的笑起来,问他是不是这一个。

    芒果口味的冰淇淋蛋糕,分明就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时隔多年,遥离千里,竟然会在他乡的店中看到。

    “你可能不知道,这款蛋糕我们已经做了七年了呢……包管好吃!”

    七年分别,恍然如一梦。

    楚歌心翼翼的把那张贺卡夹进了漂亮的绳带里,拎着他的蛋糕与钢笔,心忧如箭。

    走过了灌木与林荫,穿梭过了喷泉与花园。

    维和中心的大楼依旧有门禁,这一次,毫无阻碍的进去了。

    四周寥寥。

    有一个背影安静的站立着,似乎捕捉到动静,缓缓地转过身来。

    海阔山遥,能与你再度相见——

    “我来晚了,你还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