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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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程程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门, 她只披了个羽绒服就冲了出去,鞋子左右脚都穿错了。四点钟天还没亮,北风呼呼的吹,下起了雨。她没有带伞, 也不记得带伞,天没亮,她没有车回老家,直接拦了个的士, 顾不得半夜女生车不安全,进了车里喊:“师傅回H镇林场村!”

    “H镇?”司机吃惊,“这太远了姑娘,从Z市到H镇,你不划算的!”

    詹程程捂着脸, 掩住即将崩溃的情绪,“你去就是!我给钱!”

    车外的夜黑洞洞的,像是看不见的未来,詹程程整个人的魂像是飘在半空中, 就连失恋的痛都忘了,脑中只有爷爷的面孔, 还有妈妈后来在电话里的话, “你爷爷没了……没了……”

    一遍遍紧抓身旁的座位扶手, 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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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七点半, 詹程程抵达老家林场。

    空气冷极了, 风吹得人彻骨的寒。从车上下来时, 她脚发软,险些摔了一跤,她母亲从院子里冲出来,抱住她,放声大哭,“程程!你爷爷没了!”

    “脑溢血……”

    “邻居发现的,送到卫生院时已经抢救不过来了!”

    她父亲跟着冲过来,抱着她的母亲一起哭,父亲自责道:“怪我们啊!前些时间他头痛就是脑溢血征兆……我们都不懂,都太大意了……”

    “我对不起老人家……”

    ……

    屋子里哭成一片,詹程程木然地向前走,如果,陈默安的击是当头一棒,那么现在的感觉,就是把所有的意识剜了。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感觉不到悲痛,身体好像都是麻木的,她慢慢往院子里走,时间还早,亲戚朋友邻居已经来满了人,有人悲伤有人皱眉还有人在忙碌。也有人喊她,她没听见,只一个劲往前走,直到走到屋内。

    东卧房就是爷爷卧房,时候她总是跑到这张床上,央求着爷爷给她讲故事,可现在,讲故事的人躺下来了。她在门口站了好半天,不敢相信地上前去,握住那个人的手,可是,这只手已经凉了,比外面的寒风还冷。

    屋外哭成一片,有人冲过来将她抱开,好像是邻居跟亲戚们,她们:“丫头,莫太伤心了,你难过你爷爷也难过……”

    屋内顿时又哭成一团,分不清是谁跟谁的眼泪,而床上那双眼睛,再不会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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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在第二天举行。

    安葬的前一天,亲戚朋友邻居们都来了,对着棺椁磕头,烧香,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按照山村的礼节,有人来送老人家,老人的子孙必须还礼,来吊唁的人磕三个头,詹家的人就得还三个头。詹程程披麻戴孝,穿着白麻色孝子孝孙服,跟着父母一起,那些吊唁客磕头一次,她们还一次,一屋子的人,她几乎一天都在磕头,热乎乎的火盆舔舐着纸钱,有亲戚在那烧纸钱,她就在火盆边,跟着父母一起,一个接一个磕,额头触在地上,磕到青紫。

    送别完就是葬礼。

    山村的葬礼,没有火化一,凌就得将逝者送到山上。

    爷爷的墓地在詹家的祖坟处,爷爷生前受人尊重,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天下起了雨,没有人伞,雨丝中一路哭声飘摇。

    到了墓处,厚重的棺椁放入坑中,随着铁锹的挥动,土一捧捧的掩埋。想着这就是永别,亲人们开始放声大哭,詹父哭的最为肝肠寸断,四十多岁的汉子,作为老人家唯一的儿子,他抱着棺椁哭得泣不成声。

    一片哭声中,只有詹程程看着那土一捧捧的撒,一脸怔然,雨在身上,她恍恍惚惚感觉不到,就像这一片哭声,她好像听不见,踩在泥土上的脚轻飘飘的,神智思维都不知道去了哪,原来悲伤太过,人反而是麻木的,连痛都无法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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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过后,一群人回了村庄,詹父哭的虚脱,被人扶着回去的。

    人虽下葬了,但亲戚朋友们还有白事的酒席要吃,一群人围在詹家的院落里,从伤痛中缓过来,又进入另一片忙碌。

    詹程程站在院中,看着长辈们的忙碌,来来往往的人影像一幅幅动态照片,仿佛还是爷爷在着的时候,院里几年前也曾有一次这么热闹过,那是她高考考上大学时,父母在村庄里摆了酒,亲戚朋友都来了,挤挤嚷嚷的,围坐了一整个院,爷爷当时就在人中央,孙女考上大学,爷爷高兴极了,端着酒杯跟各个亲戚们喝,言谈句句都是:“我家程程……我孙女……”那天爷爷喝得酩酊大醉,醉倒时还带着笑。

    现在,院里还如当年热闹,但爷爷的身影找不到了。

    她好像仍然不能相信,这里一切如旧,总觉得当年那抹熟悉的身影不应该突然消失,她茫茫然转身,往外走。

    忙碌的人群没有注意她,她走出院,出了村庄,沿着路一直向前。

    雨丝飘摇,弯弯曲曲的路,在往前就一望无际的农田,穿过农田,就是巍峨的大山,她深一脚浅一脚,不断前进,终于走到了山头。

    这是群山中最茂密的山头,也是爷爷最爱的山头。儿时她常跟爷爷来这种树,爷爷挖坑,种苗,夯土,的她跟在后面浇水,祖孙俩一个一个山头踩过,后来她读书了,爷爷就一个人种,这千亩青山,万株绿树,几乎都出自他的手。

    爷爷这一生,守林,护林,育林,生为大山人,汗为大山流。而这个山头,这是爷爷生前,最爱的地方,也是她跟爷爷回忆最多的地方。

    每次从镇上回老家,她总要来这里喊爷爷,喊他回去吃饭,或者喊他回去休息。每次她长长的呼唤,“爷爷……”

    很快,就有老人家的声音传来,“诶——”

    雨越发的大,整个大山都浇灌得湿漉漉的,这一次,詹程程将手放到嘴边,像从前一样,大声呼唤,“爷爷……”

    “爷爷……”

    “爷爷……”

    远处只有大山的回声,而记忆里那温厚的回应,再也没有了。这满大山,满是回忆的地方,而回忆里的人永远没有了。

    永远没有了。

    无边的雨丝到她身边,詹程程听着那回声,眼里的泪猛地出来。

    她这才相信,爷爷是真的没了,不管她怎么找,再也找不到了!

    原来死去的意义就是,这一生一世,无论再多想念,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强忍两天的泪,与这积攒了两天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爱情的幻灭,亲情的失去,一波一波的击接踵而过,终于击垮了她,她扶着旁边的树,在这满是回忆与往事的树林中,崩溃大哭。

    “爷爷……”

    “你回来啊……你看看我……”

    “是我不好……我为什么不早点请假回家……”

    “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舍得就这么走吗……”

    身边的树就是爷爷栽下的,她抱着那树,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过往,她将脸贴在树干上,感受着曾经抚摸这颗树的老人的余温,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天气像是应景般,寒风越来越大,雨势也更加疯狂,交加着在她身上,将她浇淋得透湿,多年前她曾在学校受罚时淋过雨,可是这一场雨远比那场还疯狂。不仅是冷,更让人悲恸欲绝,这泼天的雨幕下,硕大的山头,硕大的树林,每一棵树,都像在提醒着她,再回不去的过去,所有关于那份最深重的亲情,从今以后都要与她的人生割裂,她最爱的人,彻彻底底从她的生命里抽离了!

    再也没有了!

    她不是爱哭的人,可这一刻她悲痛到极点,再无法抑制,她仰着脸,在这倾盆大雨里放声大哭,一直哭,哭到喉咙沙哑,视线模糊,都分不清树干上的水是雨还是她的泪。

    大概哭了一个多时,她哭到浑身虚脱,几乎要厥过去,身上的力气渐渐耗尽,站都站不住,挨着树干无力的滑下去,最后,就那么跪坐在树脚下,瘫软在地,随时可能会倒。

    风依旧张狂,携着雨滴砸在她脸上,就在这时,林子里传来了声音,是夹杂在风声与雨声中的脚步。

    那脚步似乎有些急切,在寻找着什么,不顾泥泞的山路,一路凌乱的野草树根,四处奔走,越走越近。

    詹程程却看不清了,她哭的太过,眼睛高肿,又被风雨淋了个透,意识都不太明朗,模糊中见那人走到了她不远处,着伞,在看清她后,那人几分惊喜几分震惊,几乎以跑着的速度过来,“蘑菇?!”

    詹程程已经哭得看都看不见对方,喉咙也不出话,那人见状吓了一跳,脱下自己的衣服就往她身上盖,嘴里骂道:“你是不是傻!这大雨天的就这么淋!你……喂喂……詹程程你别吓我……”

    詹程程再撑不住,身子一软,彻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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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程程醒来,是三时后。

    醒来时在西厢房的床上,被子厚重地盖在身上,雨地里寒冷而泥泞的感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褥里的干燥温暖。

    眼皮因为哭肿,睁开有些费力,詹程程转了转眼珠,就见她母亲坐在床头,见她醒了,她母亲凑近道:“醒了?程程!”

    又埋怨道:“你可吓坏妈妈了。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出去,哭成这个样子!”

    詹程程不语,视线看着房里虚空的地方,发怔。

    回忆缓缓在恢复,她去林子里,想爷爷所以哭了,伤心太过,最后哭厥过去……是谁把她带回来的?好像……是被一个人抱回来的。

    她视线转了转,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她母亲后面,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正守在床尾关切地看着她,接着她母亲又:“还多亏了盛,大老远把你找回来!你淋得透湿不,还把他也淋得透湿!”

    詹程程看向那张面孔,还真是,那面孔依旧熟悉,依旧英俊美艳,只是穿着有些怪——因为被雨淋湿,换上了她爸爸的衣服,尺码了一号,穿在身上不伦不类。

    闻言他赶紧出声,生怕她被骂,“阿姨,我真没事,淋点雨没什么,您别怪她了!”

    詹母叹气,摸摸女儿的脸,既心疼又无奈。

    这时屋外有人喊詹母,“詹家嫂子!嫂子!来一下。”

    屋外还有许多亲戚要招待,詹母只得托付给盛星河:“盛,阿姨出去忙,你帮我安慰下程程,这孩子是真伤心,从她跟爷爷感情最好,这次击的确很大。”

    盛星河忙不迭点头,“好的,阿姨您去忙吧。”

    詹母走了,临走时怕外面的人吵着詹程程,还把门带上,屋子里只剩盛星河跟詹程程两个人。

    床边不远处点了炉火,橙黄的火舌舔着炉子,房内温暖如春。

    詹程程靠在床头,仍然神情木讷,虽然被救了回来,至亲离世的痛苦让她一时不能抽离。

    盛星河坐在床尾,将炉火上热得一碗姜汤端起来,拿勺子舀了一勺递过去,“喝吗?”那是詹母给女儿留的,“你妈妈这个驱寒。”

    詹程程的视线依旧没有焦距。

    “喝点嘛。”盛星河道:“不喝万一受寒生病怎么办。”

    盛星河第一次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将嗓子压得柔柔的,可詹程程仍然不语,他急得道:“祖宗,你就看在我为了你来这么远的份上,给点面子行吗?”

    他摇头叹气,“我算是明白了,我盛星河大概是要折在你手上,昨天夜里全市停电,我怕你一个人住害怕,跑去你家里看看!结果敲了半天没人!”

    前一晚上,即便彼此在医院都出那样绝情的话,可一停电,他还是担心挂念,第一时候冲去了她家,可门都敲不开。

    “你电话你也不接,我可急坏了,以为你出什么事,就跟周蒙要了电话,到你家里来,才知道你家出事了,我半夜开车过来的,这又是刮风又是下雨,还有你们这山路,各种急坡,到处悬崖,可吓死人,我生怕一个油门没踩好翻下去!英年早逝!”

    “等我磕磕碰碰终于开到你们家,可你们都上山送葬了,我又往山上找,到处都是树林,找不到啊,等下来时你们家人已经回来了,我以为终于找到你了,可你又不见了……我这满山满地去找你,鞋子都踩得报废……”

    “蘑菇,你这也太能折腾人了,老子的命,这一天一夜的,几乎就架在你手里……你就不能露出一点感动吗?或者,感谢?”

    盛星河追问:“一点点感动都没有?”

    詹程程终于有了动静,却是红着眼眶,眼泪唰唰又往下落,不知是感动,还是仍然沉浸在悲伤中。

    盛星河吓到了,“别啊别啊,我要你感动,不是要你哭啊。”

    詹程程还是止不住的哭,她眼睛早就哭肿了,再这么哭下去,指不定得成什么样。

    盛星河手忙脚乱给她递纸巾,可眼泪珠子还是一串一串,挂在她苍白的脸上,像碎裂的水晶珠,越发让人心疼。

    盛星河实在没有办法,一狠心道:“你再哭,我就亲你了。”

    詹程程吓得一怔,果然敛住了哭。

    可她不哭,还是有泪珠挂在脸上,睫毛都被湿,倒真是梨花带雨,盛星河看了心疼,没有再递纸巾,而是伸出手,心翼翼将那泪拭去。这一瞬间,似乎时间流转光阴倒退,曾经的学生时代,他也曾这么伸出手,想擦去她颊上的泪,但最后他克制住了感情,而现在,再没有任何的退缩,他温暖的指腹擦过她冰凉的脸,那泪珠仿佛融化在他指尖。

    他越擦越觉得心疼,屋里炉火摇曳,烧得柴火噼啪轻响,明明那么暖,她却在哽咽中细细的颤抖,像绝望中颤抖的落叶,他再忍不住,倾过身去,将她护在怀中。

    屋外雨丝飘摇,风呼啸凌冽,可这屋子里真暖,尤其是他的怀抱,詹程程有一瞬的怔然,最后,没有拒绝。

    炉火还在燃着,灰白的墙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她伏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