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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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内立着一扇屏风, 宁钰谦不在里面。

    阮央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她转身准备出去。

    然而才转过身,就听到身后有隐忍的闷哼声响起。她往屏风方向走去, 隔着一层纱布, 她看到了两道模糊的影子。

    屏风后面, 一个发须尽白的老人在给宁钰谦上药。

    他赤着肩膀,肩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有血从深红的伤口处流出,没有往下,只是停在伤口处, 显得有些狰狞。

    他闭着眼睛, 没有过多表情, 只是眉头轻皱, 手臂随着老太医上药的动作轻颤。

    阮央以前以为他不怕疼,毕竟手心上的肉都快被烤熟了,他却还是淡淡的将手递到她身前。

    她他适合上战场,可以去堵枪眼。

    可他现在额上沁出冷汗, 气息都有些不稳。

    阮央握着屏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有些自责,同时也忽然明白了宁钰谦为什么要抄阮家了。

    她想, 如果站在同样的地步, 她或许也会做出和宁钰谦一样的选择。

    卧躺之下,岂容他人鼾睡?

    老太医的手很稳,片刻之后用纱布缠上伤口, 绑了一个死结,宁钰谦睁开眼,目光落在肩上的白色绷带上。

    “宁钰谦,你伤口疼吗?”阮央轻声问他。

    老太医年纪大了,反应有些迟钝,听到声音后才意识到有人来了,他回过头,看到了倚在屏风上一脸担忧的少女。

    他不认识阮央,但想着能直呼陛下名字的人,其身份一定非富即贵。

    老太医收拾好药箱,叮嘱宁钰谦伤口不能碰水,要注意休息后便朝阮央行了个礼,缓步退了下去。

    阮央没听到宁钰谦的声音,只看到他慢慢的将衣裳系好,点了点头。

    他面不改色的撒谎:“你爹对朕,是下了杀心的。”

    阮央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唬住,连忙表示理解:“我知道的,像你们这种皇帝,都是不能接受臣子不忠于自己的。”更何况阮明初还想杀他。

    “所以他该死,对吗?”宁钰谦语气平淡,眼睛却冷冷的看着阮央。

    好似他真的被人刺了一剑,又好似阮明初派过来的人真的伤到了他。

    阮央不想和他讨论这种问题,可是对上他的眼睛,却刹那间明白了宁钰谦的心思。

    他希望她是。

    可她不是那么心狠的人,十七年来连鸡都没杀过,关于这种事情,只在书里看过,电视里见过。

    亲身经历是头一次。

    可宁钰谦希望阮央在娘家和他之间,选他。

    “你是不是不疼了呀?”阮央转移话题,凑到宁钰谦身边戳了戳他受伤的地方。

    “……”

    宁钰谦脸黑了,良久才吐出一个字:“疼。”

    阮央笑了,撑着脸蹲在他身边,右边脸颊上的肉被挤到一起,有些滑稽。

    “我,陛下,你疼起来还这样子啊?要是不疼的时候是不是要吃了我?”她挤眉弄眼的挖苦宁钰谦:“你刚刚的样子好凶,凶神恶煞的,吓死我了。”她拍了拍心口,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

    宁钰谦:“……”

    “我以后不凶你,成不?”他无奈,伸手扶她起来,又问:“你来做什么?”

    阮央听他问,便严肃了起来。

    可她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和宁钰谦。问他和苏碧槐什么关系,还是问他找苏碧槐做什么,又或者,直接问他,是不是喜欢苏碧槐?

    好像都不对。

    于是她弯了弯眼睛,随意走到书桌边拿起一本折子,笑眯眯地调侃:“臣妾是来看陛下处理政务的啊,特意来感受陛下您的风采的。”

    宁钰谦一噎,脸上却烧了起来。

    他知道阮央信口胡可以到什么地步,将他唬的团团转。明明知道是假的,却还忍不住去信。

    可是现在,她真的喜欢他。他抄了阮家,她也未曾问过他什么,只是问他疼不疼。

    他掀起衣摆坐在椅子上,抽出她手上捏着的折子,佯作淡然道:“那你就看着。”他顿了顿,拖长了声音:“看看你男人的风采——”

    “哦。”

    阮央并不像他预料中的那样无措,她将旁边的凳子端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好啊,看我男人啊。”

    宁钰谦垂下眼,耳根却红了。

    折子上的正楷字整齐漂亮,摆在一起他却看的有些心乱。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带了一点凉意。

    阮央想了想,忽然问:“宁钰谦,你知道什么是血契吗?”

    她以为宁钰谦会不以为然的否认,可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定定的看着她:“问这个做什么?”

    她嗯了很长一声,脑子转的很快,宁钰谦这个反应,就是他是知道的:“那你知道怎么解开血契吗?”

    宁钰谦手不易察觉的颤了颤。

    有些未曾想过的事情忽然串了起来。

    他是听过阮央的,哪怕从前没想过什么,可后来却总忍不住去留意。

    对她评价最多的是端庄知礼,容色倾城。

    然而他接触到的这一个,同传闻中的全然不同。

    她胆子大得很,似乎什么都敢做,却又似乎有自己的考虑。

    而她此前做的最多的,就是想离开皇宫。

    身为阮家嫡长女,其实是不会有这样的心思的。若阮央无缘无故离开,牵连到的会是整个阮家。

    可她不在乎阮家的生死。

    血契分很多种,其中有一种是,以人的命为筹码,交换灵魂,令那魂去完成自己未曾完成的事。

    此类血契并不复杂,即使不做任何事情,时间到了,也会被解开。

    他喉间哽咽了一下,低声道:“知道。”随后他手指搭在桌沿,等着阮央继续。

    “那……怎么才能解开?”阮央问。

    他垂下头,目光凝在未愈合的手心上,那处还有一层烧伤了的皮。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讨人欢心,更不知道该怎么让别人喜欢。

    他只是在赌阮央的善良,他赌她会心疼。

    可是最后,赌进去了自己的心。

    他抬起右手,手心贴上阮央的脸,笑问:“央儿想解开血契吗?”

    阮央下意识的点头,可是片刻之后又迟疑的摇了摇头。

    解开就可以回去了,可是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宁钰谦了。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对上了宁钰谦了然的目光。

    ……她好像,暴露了什么。

    宁钰谦看起来似乎很有耐心,他放下了手,也不去看桌上摆着的折子,而是将折子堆成一堆,推到了书桌角落。

    桌面上干干净净,涂着深红漆,她似乎还能看见宁钰谦倒映在桌面上的脸。

    他指尖点着桌子,目光清明的看着阮央,道:“吧。”

    阮央动了动嘴皮子,想要遮掩过去,他已经又张了口:“先你是谁吧。”

    宁钰谦后来在她面前很少这样冷静自持,像是万般事物,都无法让他迷了眼。

    阮央缩了缩脖子,声问:“陛下,您在什么啊?女子听不懂……”

    她试图麻痹宁钰谦的思维,可是这一套显然不够用。

    宁钰谦扬起下巴,用眼角的余光斜睨阮央,声音阴恻恻的:“你若是不,朕有一百种方法让你。”

    阮央身子一抖,恍然看见了第一次见面冷冷提剑的宁钰谦,她心瞥着他,不敢话。

    她怕被当成怪物,可转念又想,宁钰谦既然都问了她,那就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宫中刑罚有千百种。”宁钰谦的声音慢慢悠悠,听起来冰冷而疏离:“有一种叫做滴水石穿。还有一种叫做千刀万剐。”

    见阮央一副惊恐的样子,他眼里又染了笑。

    他并不是想伤害她,只是,他忽然想,若是有一日血契解开,便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人儿了。

    每一处地方,甚至就连起话来,都那么和他口味。

    不羁中透着一丝雅致。

    然而他也不知道,若是血契解开,他还有什么办法能留住这样的人儿。

    契约只是契约而已,并不能改变什么。

    天道有常,强行改变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有些慌,却还兀自稳着声音:“你不,朕便想法子让你。”

    阮央皱眉瞪他,桃花眼瞪得圆圆的,藏着恼怒,深处还有一丝怕。他心里那些慌乱,一下子消散。

    他不会让她走,哪怕血契解开,他也不能放她离开。

    阮央低下头,声着自己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

    宁钰谦眉头紧皱,心一下子提起,一下子重重落下。

    世上诡异的事情太多,他从见过无数件,可是像阮央的这种事,他闻所未闻。

    她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她在无意之中卷了进来,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来这里或许只是因为身上有血契,等血契解开,她就得离开。

    “书?”宁钰谦俯身逼问她,手死死地抓着桌沿:“你的意思是——”他环视了一眼四周,屋内屏风上躺着一幅山水图,靠着墙壁的地方摆着一整面书,而窗外生着高大古老的树木,他记得幼时听萧太妃过,那些树至少有七八十年了。他轻轻嘲讽:“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吗?”

    阮央看着他近乎癫狂的表情,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子,她只是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可宁钰谦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她一直相信,每本书里都是真实的世界,那世界存在于作者自己心里。阮央并没有身边的这些东西都是假的的这种话,可宁钰谦听岔了。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和她原本是没有关系的,对于她来,这里,只是一本书。

    哪怕她喜欢上书里的角色,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留在这本书里,可她明白,她会走的。

    她听着宁钰谦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平静下来,慢慢的落回椅子上。

    宁钰谦将手搭在椅沿,垂下眼意味不明的盯着桌面,良久抬起头,双目赤红,他问:“阮央,你是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