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053
053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阮宁摒弃到角落。
没有万一。
不会有万一。
她抿紧了唇,火焰映在脸上,跳动在眼睛里,清冷的眸子好像有了温度。
阮宁调动全身力气,将内力细细划分,留一股从丹田处流出,顺着天泉、曲泽、劳宫穴汇聚指尖。
那只平稳,冷静,没有一丝颤动。
她的心跳都浅了。
一切离她而去,唯有眼前药炉。
谢九玄负立着,眉眼冷静,脊背挺拔。
看上去坚不可摧。
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宁国公尊贵斐然,权掌天下,司马徽去了,他仍是宁国公,不过是重新扶持个皇帝登基,对他来根本不算什么。
皇帝先天不足,众人嘴上不,心里却是清楚的,这样的孩,若不是养在皇家,又有宁国公倾尽全力救治,早就夭折了。
这一切,他们心中早有预料,当它发生时,除了担心牵连,众人都有种终于到了这一天的叹息。
皇帝很,他们当然惋惜可怜。
除了惋惜,也没有更多情绪了。
照顾皇帝的每一天,他们都以为这孩活不过今天,没想到一日日下来,活到了现在。
但也到尽头了。
人果然还是斗不过命,皇帝又怎么样呢。
众人叹了口气,没有命也无用啊。
管叔和九幽比谁都难过,比谁都担心。
他们看着皇帝长大,看着他从瘦瘦弱弱的婴儿长成如今的模样,有着乌黑的眼睛,白嫩的脸,笑起来露出白牙,性子不知为何随了宁国公,想要的从来不。
喜欢板着脸学宁国公,喜欢偷偷靠近宁国公,屡教不改,每次都要喊舅舅,宁国公罚了几次才勉强改过来。
他们将担忧的目光放在宁国公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宁国公看中皇帝,不过是方便把持朝政。要宁国公对一个七岁稚儿能有多看深感情,他们是不信的。
感情或许有,不会有多深。
比起自身,世家大族更看重家族利益,一个儿,有用便用之,无用便弃之,这才是权谋之道。
但是管叔和九幽都知道,皇帝对谢九玄来绝非一个工具。
这些年看着宁国公走过来,他们心底都有个可怕的猜测:当年谢芷兰将皇帝托付给谢九玄,是否早就看穿了一切,一个无牵无挂之人,大仇得报之后,他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七年来,宁国公打理朝政,替皇帝治病,倾尽全力,尽其所能,看似强大,无坚不摧,实则只是在履行对谢芷兰的承诺,认真扶持司马徽。
他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想到这里,两人浑身发冷。
谢九玄十五岁时武功臻至化境,从此五感敏锐异于常人。
大殿内外,所有声音在他耳中全都放大数倍,宫人们紧张颤抖的心跳、冷汗滴落的声音。
这些声音中,司马徽痛苦的呼吸声令他浑身僵住,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有些缓慢地走到司马徽身边,轻轻搭上去。
脉象是他日日都听的脉象,如今疲乏无力,纵使他阅遍医籍、汗牛充栋又如何?他救不了。
孩的肌肤温热,被汗水浸湿,他的心上好像敷了麻沸,密密麻麻的酸麻泛滥开来,以致于忽略了与人肌肤接触带来的不适。
“舅舅——”司马徽喃喃呓语。
声音很低,谢九玄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垂眸淡淡看着司马徽,才发现自己没有认真看过他。
巧的鼻子,因难受而撅起的嘴巴,不安地晃动的眼睑。
眼睛睁开的时候最像谢芷兰。
像乌黑的葡萄,浸了夜的清凉,能看进人心底,笑起来彷如泛了涟漪,让人安心。
谢九玄拧着眉,认真想了想,可能那双眼睛太像谢芷兰,他便很少看了。
七年前那一幕好似近在眼前,襁褓中瘦的婴儿,一眨眼长成了孩模样。
当时的心情他记不太清,那一夜太乱了。
这些年其实很多事他已记不太清。
但有些东西,早已烙印在骨子里,不是一句记不清可以拂过的。
比如谢芷兰的死。
谢芷兰倒在血泊里那一幕,想起来便让他脑子里一阵一阵抽疼。
谢九玄眼睑颤了一下,伸摸了摸司马徽的额头。
他的脸色并不比皇帝好到哪里去。
感受着指腹人体的温度,他心里一阵一阵不适,腐烂的记忆翻开,映得他眼睛发红。
红墙绿瓦的宅子里,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爬在树上摘柿子,碧绿衣衫的姑娘在下面仰着头着急。
“宁思,你心点呀!”
男孩调皮一笑,轻轻松松从树上溜下来。
阿姐细声细气替他梳头发,一边点着他鼻子,他淘气。
谢宁思攀着她的背撒娇,稚声稚气。
孩脸上汗珠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没一会儿,谢宁思躺在阿姐腿上睡着了。
阿姐拍着他的背,轻轻哼着歌。
谢九玄站在一棵树后看了很久。
腿都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去。
心里发软,他鼻子有些酸,难过来得毫无预兆。
直到阿姐看见了他,漂亮的眸子弯下,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向他招:“宁远,过来。”
他不知不觉走过去,那里好像有种格外吸引他的力量。
阿姐将他抱到另一边,让他躺下,细瘦的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刚才的歌。
她握住他的腕,发现他不自觉瑟缩了下,眸子垂下,看着他腕上伤口怔了怔,眼睛湿了,随即笑了笑,温柔地注视他的眼睛:“宁远最乖啦,是不是累了?睡吧,阿姐在。”
他闻着阿姐身上温暖的气息,浑身都暖洋洋的,脸忍不住蹭了蹭阿姐,抿唇软软地笑:“嗯。阿姐好香。”
画面一转,方才温软的怀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望不见头的尸山血海。
谢九玄打了个寒颤,冷意钻进骨骼之中,冻得四肢百骸发麻。
“宁远。”
听见这道声音,谢九玄扭头,眸色一寸寸凝结成冰,煞气卷起漫天风沙,天地为之变色。
两个人站在那里。
孩一袭黑衣,脸色发白,浑身在抖。
旁边大人将一把匕首塞到他中。
“宁远,握紧了。”他指着地上妇人,“你可知她犯了何罪?”
孩牙关打颤:“不,不知。”
孩认得妇人。在甲子巷卖糖糕。
他还记得巷里的桂花香,妇人脸上总是带着柔柔的笑。
摊位前总是围着一群仰着脑袋不肯离去的孩。
孩路过,被这奇异景象吸引,歪着脖子,睁大眼睛站在那里看了半天。
妇人看见他,怔了下,似水的眼睛弯下来,走到他跟前蹲下:“你叫什么呀?”
一只柔软的摸了摸他的头,糖糕甜甜的香气袭来,他吸了吸鼻子:“我叫宁远,好香。”
妇人扑哧一笑,白皙的打开,露出白白嫩嫩的糕点:“桂花糕。”
孩眨巴了下眼睛。
“吃吧,给你的。”
孩喜滋滋吃了下去,白嫩的脸上沾满糕点屑。
可能妇人跟阿姐身上气息太像,很暖很软,他一看见就想靠近。
妇人柔软指腹轻轻替他拂去,眸子里闪过一抹忧伤:“日后不可一个人乱跑呀,要是被坏人抓去了,你爹娘会难过的。”
“不会的。”孩羞涩地看了眼妇人,“要是我娘像你一样就好了。”
妇人眼眶发红,声音颤抖:“为什么呀?娘亲是独一无二的。”
“我娘从来不抱我,阿爹也是,我好羡慕弟弟呀,”孩皱着鼻子,有些难过,“不过,我阿姐很疼我!我最爱阿姐了!”
孩的情绪变化很快,妇人哭笑不得。
“没有爹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们只是不而已。”
“真的么?可是阿娘很喜欢弟弟。”
“真的,宁远乖乖听爹娘的话,爱护弟弟,他们怎么会舍得你难过。”
她泣不成声,将孩揽在怀里,馨香柔软,孩忍不住蹭了蹭,弯着眼睛偷偷笑了。
“嗯,宁远最乖了。”他摸着腕上的刀疤,挺了挺胸脯,宁远连放血都不怕呢。
孩被糕点铺那股香甜的味道吸引,一有空便迈着腿跑来这里。
妇人每次都将他抱在膝头,任他吃得满脸渣屑,温温柔柔地替他擦去。
孩不止一次想,要是阿娘也这样对他笑就好了。
有次看见妇人哭了,他伸出沾了泪水,皱了眉头:“为什么哭呀?是不是宁远吃太多了?”
妇人破涕为笑:“不是,我想起自己的孩子啦,他应该跟你一样大了。”
“他人呢?”
“他被坏人抓走了。”
“啊!”
“所以宁远千万不要乱跑,被坏人抓走就见不到爹娘了。”
谢宁远抖得厉害,匕首跌在地上。
男人声音沉了下去:“宁远不乖。”
孩煞白着脸将匕首抓起来,蹲得太猛,差点一头栽在血泊之中。
妇人哀伤地看着他,一把剑插在她胸口,鲜血汩汩流出。是方才宁国公插进去的。
“宁远,她是坏人,你若是连坏人都杀不了,日后如何保护弟弟?”
“阿阿爹,她是坏人?”
“她曾经杀人无数,你是不是坏人?”
妇人眼睛里闪过忧伤,积蓄力气,握住胸口长剑,狠狠贯穿胸膛。
鲜血汩汩流出,她张了张唇,断气了。
孩眼睛瞪大,泪水盈眶。
男人错愕,随即大怒,狠狠推了一把谢宁思。
“用匕首割破她脖子!”
“阿爹”
“我宁国公府不养废物,这点本事都没有,不配做我的儿子。”
着,他眉目间闪过不耐,直接握了孩的,带着他中匕首插入妇人脖颈。
鲜血溅了一脸,谢宁思瞪着眼睛,一刹间如同置身万丈冰渊。
妇人肌肤还是热的,那温度如同火焰,附着在他身上,烧得他浑身发疼。
鲜血滑腻,跗骨之蛆一般,钻进他血肉,好像要跟他融为一体。
他牙关打颤,骨头里好像钻进了无数尖刺,扎得血肉模糊。
“呕——”
他跪在地上,吐得喉咙发疼。
宁国公拍了拍他的背:“宁远可不要让阿爹失望啊。”
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孩疼得身体痉挛。
“不许哭。”男人声音发冷,“今日念你第一次,且饶过你,下次若还这般无用,便跟贪狼他们一起受罚。”
“记着,若要做我的儿子,不能是废物。”
谢九玄脑子里一抽一抽发疼,他被烫到一般,猛地将从司马徽脸上收回。
那股温热挥之不去,黏腻地附着在他身上。
他皱眉,捏了捏眉宇,脸色白得可怕。
“药炼好了!”管家喜极而泣的声音响起。
谢九玄抬眸,眉眼平静,仿若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