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终归虚妄 20
肃海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的是沈亭暄, 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理会旁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的陆千机和雷少帛,弯下腰用手撑着膝盖,平视着柴熙, 认真地, “那是阿姨, 叔叔以后要和她结婚的, 所以不能叫姐姐。”
柴熙扁了扁嘴,显然有些不乐意, 但宽宏大量地没有再和肃海计较, 用手拍了拍肃海的手臂, 转头又去牵成秋语, 边走边声嘀咕着,“反正要姐姐也一起来。”
陆千机和雷少帛笑得不行,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 他们俩甚至想当场给柴熙发红包,这时候也凑上来围着肃海, “啧啧啧, 人家还是姐姐呢,你这个嫩草吃的, 肃海叔叔。”
肃海看了他们一眼, “哎。”
陆千机愣了一下,“好呀肃海, 你现在也学坏了,占我便宜啊。”
“我没有,”肃海意味深长而又言简意赅道,“我是正常口味。”
“……”
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雷少帛:“???”
一旁的宋晗忍着笑,趁着陆千机一口气被噎住,一时还咽不下去的空隙,赶忙上前拉着他就走,“行了别贫了,肃哥这儿还忙着呢,你就别跟他斗嘴了。”路过雷少帛的时候也同样一把将他带走,又转头跟肃海,“肃哥,我们这就走了,改天等你不忙了在群里一声,咱们再聚,给元宝压压惊。”
肃海点头,又嘱咐他,“路上慢点儿。”
三个人拉拉扯扯地往车里走去,宋晗就像个孩子爹一样,一手揽着一个,还能听到陆千机边走边不可思议地道,“你竟然我跟他斗嘴?他跟个锯嘴冬瓜一样,我跟他斗嘴?你简直就是在侮辱我。”
“什么锯嘴冬瓜?不是锯嘴葫芦吗?”雷少帛道。
陆千机“哼”了一声,“你看看他那体型,有这么大的葫芦吗?”
肃海目送着他们,一直到两辆车都先后开走了,他才转过身准备走回去,正巧这时电话响了。
“喂?”肃海接起来,看了一眼在屏幕上跳跃着的名字,是陈佳期。
“副队,队长跟你在一起吗?他的手机怎么没人接啊?”
肃海抬起头朝天台上望了一眼,那里仍旧被灯光照射着,几个模糊的人影被半人高的围栏遮挡着,由于距离和角度的问题,只露出一个头来。
“他去查看嫌犯最后坠楼的现场了。”肃海道,“有什么事?”
“哦,别的倒没有,只是有件事情有点奇怪……”陈佳期的声音隔着手机,听起来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好像搞错了一个孩子。”
“嗯?”肃海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唔……我刚才接到灞柳湿地公园的张科长来电话,半个时之前,佟想和刘梦告诉他,李之瑶找到了。”
肃海一下顿住了脚步。
谁找到了?
李之瑶?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陈佳期在电话那头继续着,“是他们离开以后,李之瑶去找他们,在路上摔了一跤,这孩子天生体弱,当即就晕过去了,被路过的好心人发现,送到了医院,直到今天早些时候,医院方面才根据李之瑶提供的信息,先是联系上了她在国外的父母,然后才辗转联系到佟想和刘梦。半个时以前,他们俩已经过去把李之瑶接走了。”她感到有些不解,喃喃地道,“这就有些奇怪了……”
如果这个孩子才是李之瑶的话,那刚才他们救出来的那个孩子,又会是谁呢?
她被错误地认成了李之瑶,怎么会始终都没有反应呢?
就在这个时候,肃海猛然感觉到一阵心悸,仿佛黑夜里踩在鼓面上的匆匆脚步,一声快过一声,一声又催着一声,密集而又乱人心神,一下就将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思绪重重破。
她到底是谁?
怎么会那么凑巧,在那个时间、穿着和走失的李之瑶相同的衣服,被邢培林抓住了?
肃海来不及多一句话,身体便在本能的驱使下,大步地走回到刚才他和沈亭暄分别的地方,路程不算长,然而他走到最后,甚至都跑了起来,裹挟着的风声从他的脸颊一侧穿过,和着逐渐变得急促粗重的呼吸,抵达到电话那头。
“副队?”陈佳期从其中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然而此时的肃海根本听不见她到底了什么,他四下张望着,目之所及却搜寻不到刚才那抹熟悉的身影。正好一个便衣同事从旁边经过,被他一把抓住,问道,“刚才在这儿的人呢?带着那个被解救的孩子,看见了吗?”
同事被他问得一愣,停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好像是去洗手间了吧?我隔老远看到那女的蹲下来,女孩儿凑过去跟她了几句话,然后她就站起来牵着女孩儿往那边走了。”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口中的“那女的”好像和眼前的这位副队长有些不明的暧昧关系,思考着自己这样的措辞是不是显得有些不太尊重,“那是你女朋友呀?怎么跑这儿来啦……”
肃海无心再答,得到了答案后就立刻往他所指的方向跑了过去,然而仅仅只是跑出去了不到十米,他就猛然停住了。
他转过身,表情阴沉得吓人,如同一场毫无预兆的风暴来就来。
“去查这个学西门附近的监控,她们一定刚走没多久。”
“副队?”一直在那头没出声的陈佳期终于忍不住了,声的叫了一声。
“我的车不见了。”肃海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又重新睁开,像是已经从短暂的休息和沉静里得到了能够暂时克制的力量,“之前为了方便,我们把西门开了,特警队就是从那里进入学校的。而我刚才一直在东门,如果她们从那儿经过,我不可能没有察觉。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她们从西门走了。”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
心里的那片一直悬着的阴影,此刻终于沉沉地落了下来。
***
沈亭暄在一片影影绰绰的黑暗里浮沉着。
她有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像一块被投入海里的生铁,连入水的咕嘟声都发不出来,直直地往几百几千米的海底沉下去;有时又觉得这具身体轻的好像只剩下了思想,跟随着细的气泡,轻飘飘地随波逐流。
然而这片海也并不平静。
风暴从遥远的海面而来,吹得惊涛叠起,其中还夹杂着噪杂的人声,像是有许多人在话,在争吵,甚至是在唱歌。她竖着耳朵,努力去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勉强分辨的出那些混杂的声音里,有哭有笑,有喃喃低语,也有放肆咆哮。
那声音和巨浪重叠在一起,在整个海域里来回肆虐扫荡,惊扰地每一滴海水都为之震颤,不安地瑟瑟发抖。沈亭暄被这浪搅得心神不宁,很快就觉得天旋地转,她再也不能闲适地随着水波浮沉,她感到胸闷气短,头剧烈地疼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她的思想和灵魂像是两股互相较劲的力量,彼此疯狂地拉扯着,让她几乎要爆炸。
她大口地喘息,克制不住地消耗着为数不多的氧气,拼命地想要从海底深处上浮,却觉得手脚沉重,仿佛被看不见的锁链束缚着,她明明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无法驱使它们分毫。
耳边的声音又随着浪涛来了。
咒骂着,啜泣着,盈盈轻笑着。
突然,她好像听到在那一重重声音的背后,有谁在喊她的名字。
她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天花板没有吊顶,只是简单地粉刷成白色,因为时间久远,而在墙角都泛起了微微的黄,一盏白炽灯装在房顶正中,外面罩着的灯罩是百鸟朝凤的花色,也积了灰,显出几分陈旧来。
沈亭暄眨了眨眼睛,眼皮很沉,因此她很是花费了一些力气,一团团的光影从眼前掠去,上下漂浮着,她不得不又把眼睛闭上,隔了几秒钟,再睁开,视野才一点点回来。
她并没有像在意识里那样真的坐起来。她的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软绵绵的,不听她头脑的使唤。
这间房子应该是一个卧室,她的身下是一张双人床,光从她背后铺洒进来,那里应当有一扇窗户,沈亭暄转了转眼珠,看到床对面摆放着一个白色的梳妆台,上面有一面镜子,却落了一层薄灰,雾蒙蒙地教人看不清楚。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是……准备去见海吗?
沈亭暄花了十几秒的功夫,努力回想着,然而思想稍微一运转,就觉得头疼欲裂,因此注意力很难集中,只在脑海里微微擦过了一个边儿,就被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勾走了。
客厅里传来类似汽笛发出的哨声,沈亭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烧水器在提示水烧开了的声音。紧接着有人走过,鞋子摩擦着地面,那脚步很轻,又很细密,像是一个人踏着碎步在房间里四下走动着。
不一会儿,她又听见吱呀一声,门被开了。沈亭暄试着侧了侧头,把脸转过去看清来人是谁,然而不行,她的身体一点也动不了。她放弃了,只好用眼神去检索。
那个人影很快就靠近了,随后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在沈亭暄的额头上摸了摸。
然而就是这一下,顿时让沈亭暄整个人都僵硬了。额头上的那一点点凉意,仿佛忽然被放大了千百倍,从相触的每个毛孔里猛烈地渗透进去,转眼让五脏六腑都结出冰棱。
沈亭暄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你醒了。”那人,音量虽然不大,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轻快。
沈亭暄做着徒劳的努力,想转过头去看看她的样子,证实自己心里的猜想,可身体依旧不听使唤。那个人却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下一秒钟,她感到身边的床铺微微往下陷了一些,是有人用双手撑在上面,然后把整个身子都凑了过来。
她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双平静的如同古井无波般的杏眼,以及左眼旁那一颗的痣。
***
“从上一个案子开始,我一直都觉得有些地方非常不对劲,即便后来我们抓到了许磊,在秦华纱厂那个被他当做暂时落脚点的地方,发现了另一名嫌疑犯的踪迹,并且从现场遗留下的蛛丝马迹中提取到DNA,经过鉴定,得知和‘永恒幻梦’一案最后的凶手的DNA相匹配,证明了他们是一个人,即那个神秘的‘温迪’,这些疑问也没有得到解决。首先,还是那个问题,被许磊拐带的女孩,我们都知道,她是许磊诱引受害人上钩的‘饵’,那么她在明明有机会可以逃脱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逃脱,反而老实地留了下来?”
站在一块黑板前面,肃海努力组织着语言,却仍旧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他平时做惯的事,一点点思考清楚,分析透彻,然后简明扼要地向同事讲述出来,今天做起来却觉得格外生疏和困难。他想的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如同泡过了水一样,变得膨胀肿大,堵在他的胸腔和喉咙,以丑陋的姿态嘲笑着他慢半拍的反应,奚落着他的无能。
他微微扭了扭头,把脸朝窗户的方向伸出去了一点。窗户是开着的,正好有一阵风吹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而仿佛谁把氧气都抽走了,明明他正喘息吞吐着,却还是感觉胸腔里一阵紧过一阵的憋闷。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点冷空气。他的大脑转得太快了,不断在回闪着以前的画面,因此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负担和困扰,他得停止这种行为。
“我们之前分析过这个问题,认为在许磊没有看着女孩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就是‘永恒幻梦’一案的凶手,袁晴的同居人,自称是‘温迪’的女性嫌疑犯,是她在案发现场附近的某处,监视着女孩,使她不能逃跑。——但是这里却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他用一支黑色水笔点了点黑板上郑菲菲的照片,——因为许磊一案直到最后也没有抓到全部的凶手,所以这块梳理线索的黑板便一直没有撤掉,而是留了下来,平常放在肖正宸的办公桌后面。
“郑菲菲,许磊和温迪在杀害焦永兴和新河八坊三人后,选定的第一个作案目标,也是从她开始,之后的受害者有了一个大致的标准,女性,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善良,并且充满同情心。”肃海的目光和照片重合了,那里的郑菲菲既鲜活又僵硬,正恰到好处地笑着。
“我们知道她的死亡地点在离家不足百米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就在她的店铺旁边,她在死前去倒垃圾的时候,还曾经路过这里,并在巷口短暂地停留过。如果之后的死者,爱丽丝·米勒、葛丹和严敏,也就是案件的第五、七、八名受害者,她们死亡的地点都相对开阔,有可以监视的角度和位置的话,那么郑菲菲和第六名受害者庄雪盈,她们两人的死亡现场都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巷子,是不存在许磊游弋在外面,而让女孩待在里面做饵,同时温迪能从另一个方向监视女孩,防止她逃跑的地方的。那既然如此,这个被诱拐来的女孩,在脱离了被监视的状态以后,为什么不跑?”
他的这番话让在场众人都重新回忆起了之前案件里的种种细节,发现确实如此。
肃海顿了一下,感觉到嘴唇有些干涩,但没有理会,继续了下去,“这种情况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了,事实上,就在刚才,我们又遭遇了。”
周沙愣了一下,“你是……”他迟疑道,“邢培林自己躲在学校里面,而让李之瑶带着柴熙出去买吃的,还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而他们竟然也没有选择逃跑,而是买完东西以后,又乖乖地回去了?”
“没错。”
“会不会是邢培林用另外一个孩子来威胁他们,让他们不敢跑?”陈佳期问道。
“不可能,”肖正宸抢在肃海前面摇了摇头,笑道,“这么的孩子,他们的道德观念和理智程度都是很飘忽、很不稳定的,遭遇了这种事情,他们处于惊吓中,忽然有了逃走的机会,哪里还想得到同伴?而且,换个角度来,邢培林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他带走的都是孩子,就算他临时离开一会儿,把这些孩子锁在某间教室里,他们也跑不出来。所以,他为什么要冒险让两个有可能逃跑的孩子出去买吃的?”
他的目光轻柔,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带着些微的笑意和肃海的交汇了,“除非他知道这两个孩子根本不会跑。”
“这是为啥啊?”周沙挠了挠头,更加不解了。
肃海的目光沉沉,声音如同生铁,生涩又冷硬,每个字都仿佛是刮砺而出。
“不会有明明能逃走但是偏偏还要回到凶手身边去的受害者,但是,如果她不是受害者呢?”
哐当!
或许是他这一记来得太生猛又突如其来,周沙原本靠在转椅上,无意识地朝左右轻微地转着,接收到这句话以后,竟是一个没坐稳,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副、副队?”他感觉自己手脚都不利索了,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语气里全是不可思议。
季甜和陈佳期也被这句话搞得一时心头大乱,像是突然有哪个强盗流氓跳出来,趁着他们没来得及反应,不由分地就敲下一通闷棍,仓促之间令人无法招架。
“唔,肃海同志的这个思路很优秀啊。”一片默然中,肖正宸轻轻笑了一声,随即又收住了,“那三个孩子,一个是卢希粤,她们一家老都出动来把她接走了,不像有问题的样子,还有一个是你发的儿子,也没有没问题,那么,剩下那个被我们误认为是李之瑶的孩子,就是这次案子的凶手,同时还是‘永恒幻梦’一案、许磊一案的真正凶手,那个神秘的‘温迪’?”
肃海看了他一眼,“是凶手,但却不是孩子了。”
“???”周沙更懵逼了。
季甜便喃喃道,“我记得,袁晴的那个邻居,从偶尔听到的声音判断,她的同居人应该是个成年女性……也就是……”
“孩子的外表,却拥有大人的头脑?”周沙顺嘴接道,换来肖正宸似笑非笑的一个注视,顿时了个寒颤。
***
“我的时间停在了九岁那年。”
女孩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喜悲,像是夏日夜里一阵无声的雨,起初有些清凉,却又很快止息,很快被蒸发、被遗忘,留不下什么,甚至仿佛未曾来过人间。
“其实不是什么痛彻心扉的故事,也没什么曲折。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我感冒了,发起了高烧,我妈妈喂我吃了药,还跟我可以不用去上学了,她已经跟老师请好了假,让我好好在家睡一觉,然后她拍着我的后背,轻轻地给我唱歌,我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醒来,感冒好了,就还跟以前一样,每天去上学,认真听课,跟同学做游戏,放学回家写作业,做一个孩子该做的事情,这么过了两三年,我发现自己的身高和面貌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化,对比其他同学在那个年纪飞快地长高抽条,我已经不能再用发育晚或者长得慢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来欺骗自己了,才深刻地认识到,我可能生了更严重的病。
“我去过很多医院,做过很多检查,不论是当年我被父母带着,还是后来只有我一个人了,我都没有放弃过治疗。可是这个病偏偏很奇怪,它不是普通的侏儒症,因为侏儒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变老,但我不会,我的身形和面貌像是定格了一样,再也不会长大、不会变老,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任何病症。
“生病真的很可怕,它消磨的不仅是患者的健康、精神和心理状态,它还像远在千里之外的核爆炸一样,分明看不见触不到,也没有直接伤害到谁,却仍旧每时每刻地折磨着我周围的人。原本和蔼可亲的爷爷奶奶,在头几年里还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到了后面就变得冷漠甚至粗暴,我再哭诉被同龄的孩子欺负或者嘲笑,他们只会骂我没用;妈妈原本也很好,一开始总是她带着我去各大医院,我很讨厌针,——应该孩子都很讨厌。而且没完没了的针、抽血、化验,让我变得更加虚弱,情绪也更加暴躁和敏感,我大哭,嚎叫,把能摔的东西都摔掉,妈妈也不责备我,她只是很用力地抱着我,像是要把我嵌进她的怀里,但即便这样,到我十四岁的时候,她也变了。
“她对我不再有耐心,不再关心我的委屈、我的痛苦,我原本可以和她那些话,我的同学们都长高了,女孩子的身体开始有线条,男孩子的下巴会冒出毛绒绒的胡茬,他们从原先坦坦荡荡一起去河里游泳,变得连偶尔的眼神相接都感到心虚,他们忽然都有了自己的世界,每个人都有,——除了我。
“我原先跟她起这些,她会安慰我、开解我,可是后来,不知道是具体的哪一天开始,她就只会指责我。她要我端正心态,像个正常人一样去面对这一切,不能一直被病魔困扰,陷在里面裹足不前,她要我跟着其他人一起前进,甚至还要走到他们前头去。可是,我分明不是个正常人啊。
“正常人应该有什么样的人生?至少应该有一两个相似的、能够分享秘密的朋友,能有权利支配自己的时间,能在什么样的年纪就做什么样的事,我能吗?我不能,我又有什么呢?嘲笑、恐惧、嫌弃、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憎恶,就连我好端端地走在路上,邻居家七八岁的孙子都要放狗来咬我,——他以前很的,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那时他就像只猫一样。可是他也长大了,他长得跟我差不多高,又比我壮实,看着我被狗追得四处逃窜,最后摔倒了,身上全是土,他在旁边哈哈大笑。他的外婆听到声音出来,把狗牵走了,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路过他时还呵斥他让他以后不要再和我待在一处。
“我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十四岁、十五岁,每一天我都要问自己吗,我做错什么了吗?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有钱人,还有那么多想要青春永驻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这种病?时间把所有人都带走,甚至把我的声音也单独捎带着,让它能从稚嫩变得成熟,却独独把我这个人扔下了。我没法跟任何人和平共处,因为所有人的时间都是流动的,都在向前走着,我却独立于这条长河之外。我不是纯粹的大人,更不应该是孩子,那我是什么呢?
“我根本没有正常人的人生,所以我根本当不了一个正常人。”
“我是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