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终归虚妄 21
“喝水吗?”她忽然,从床边跳了下去, 到外面的房子里拿了杯子进来, “刚烧开我晾了一会儿,现在正好,喝吗?”
沈亭暄的脑袋在枕头上艰难地左右晃了晃。“……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沙哑。
“白爽, ”女孩道, 自己喝了一口水, 又从房间的一角拖了张凳子来, 乖巧地坐在了沈亭暄的对面,跟她的眼神交汇, 笑了, “不过我猜你们大概会叫我温迪?”
沈亭暄想到那台在秦华纱厂里被发现的电脑, 登录界面显示的用户名正是温迪。
“唔……我到哪儿了?”她坐在椅子上, 双腿交叠,样子非常闲适, 沈亭暄看到她脚上还穿着之前那双缀着嫩黄花边的棉袜, 只是鞋子从白色的圆头皮鞋换成了一双明显是大人穿的粉红色拖鞋。
“想起来了,到我十五岁的时候……十五岁生日的那天, 我离家出走了。那天我妈下班很早, 却不是为了给我过生日的——那时候我已经不过生日了,自从我生了这种病以后, 我的生日就像对全家人的公开处刑, 提醒着无论我多少岁,都只能是孩子模样这个残酷的事实。以前在这一天, 家里的气氛总是很沉闷的,但那天不一样,我妈心情很好,她给了我点钱,让我去楼下的蛋糕店给自己买个蛋糕吃,我回房换了衣服,又从抽屉里把平时攒的钱都拿出来,因为我想买一个最大的蛋糕,我从那家蛋糕店的橱窗前经过好几次,很喜欢那个三层的婚礼蛋糕,最上面有两个奶油做的人,很可爱,我想要。可是等我走到蛋糕店门前的时候,我突然又改变主意了,比起蛋糕,我更想要结束当时那种和亲人彼此拖累、彼此怨怼的生活,想一个人活着。所以,没经过什么思考,我就决定要走了。
“刚开始总是很困难的,孩子独自走在路上难免会被人认为是走丢了,白天还好,晚上却是个大问题。好在我并不是真的孩子,总有应付那些好心人的办法,也总能找到些地方去住的。实在找不到的时候,也住过火车站或者地下通道,夜里不敢睡实,怕被人抱走了,毕竟这具身体没多大力气,反抗不了,没想到早上醒来,竟然还在身边发现了一些零钱,想来是路过的人以为我是乞丐才扔的,我就拿这些钱去买早点吃。唯一的问题在于我必须经常换地方,不能总在一处待着,一个是怕引起别人注意,另外一个是因为乞丐都是有自己的固定地盘的,时不时还会和侵占自己地盘的人发生冲突,我不想卷进去,所以只能不停地走。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有时候也很害怕,但总体还是挺好的。因为没有人认识我,就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就自然不会有厌恶、怜悯、嫌弃,他们只当我是个擦肩而过的孩子,顶多会因为没有父母在身边而稍微侧目一下,但是转头就忘了,再也不会有别的举动。”
她到这里停了一下,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原本撑在椅面上的手也握了起来,细瘦的手指蜷缩进手掌里,攥成一个的拳头。沈亭暄缓缓眨了眨眼睛,感觉力气正在一点点地从身体深处回来。“然后呢?你遭遇了什么?”
白爽忽然抖了一下,像是空气里有看不到的电流在那一刻狠狠了她,她低着头,整个身体却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哑的笑声,圆圆的肩头也跟着抖动起来。
“然后就到冬天了,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很冷,我之前就已经感冒了好几天,如果再在外面过夜,很可能会生更严重的病,甚至被冻死,——很可笑吧,还没离开家的时候,觉得与其一直这样不如死了,但真的离开家、剩自己一个人,死活都没人关心的时候,反而又舍不得死了,哪怕活得很艰难,也一天一天地继续活着。所以,为了不病得更严重,我决定像以前一样,找一个大型商场,在那里面待到关门,然后趁人不注意躲起来,等到商场关灯、保安也巡查完了以后,再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睡一觉。”她笑了笑,却有几分勉强,“你这样的大明星肯定没见过商场烊以后的样子吧?”
沈亭暄摇了摇头。
“……很黑,黑得像要把人吞掉一样,头顶有绿色的安全通道标识亮着,但却一点儿都不能给人安全感,反而更可怕了。整个商场里静悄悄的,那种安静是非常吓人,让人恍然间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在陆地上,而是溺在水里,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沈亭暄一度以为她又回到了那个状态里去,——十几岁的自己,黑暗空旷的商场,一丝声音也没有,安静把空气变成半流质的,黏稠地缓慢流动,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脑袋埋进领口里,大口地呼吸着,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最后被衣服吸收掉了,尽管如此,四周也依旧安静地如同死亡。
不过她很快就缓了过来。
回过神,也只是眨了眨眼,一点光从其中闪过,她耸耸肩,继续下去。“夜晚难熬吗?当然。但你知道比夜晚更难熬的是什么吗?”她又眨眼,这次沈亭暄看得清楚,那里分明有泪光。
“是夜晚之后的早。”
“第二天早上,因为生病的原因,我没有及时醒来躲过保安巡查,还在睡着的时候就被他们抓到了。他们看见我的模样,当然吓了一跳,以为我是前一天晚上跟父母走散了的孩子,所以一刻也不敢耽误地报了警。我迷迷糊糊地被送到派出所,几个民警忙前忙后地照顾我,还有个女警从家里拿来了她女儿的衣服给我换上,轻声细语地问我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名字,记不记得他们的电话。
“人啊,真的不能生病,一旦生病,而且又得到精心的照顾,就会变得软弱,也变得愚蠢,像我从前那样。我看着他们着急又真诚的样子,在那一刻,竟然真的觉得,就这样回家也不错,我出来那么久,我妈应该也急坏了,爷爷奶奶虽然对我冷淡,但在我时候,他们都很疼我的。我爸常年出差,如果回来知道我不见了,不定要跟我妈大吵一架……我就把我妈的电话告诉了照顾我的那个民警,我缩在她怀里,看她拿出手机拨号,看见号码归属地的时候还奇怪地自己嘟囔着怎么是外地的,电话嘟嘟嘟地响着,过了几秒钟——那真是非常漫长的几秒钟,电话终于接通了。我听到我妈的声音,她的声音跟以前一样,在电话里听起来总是有点冷硬又不耐烦,大概也因为看见是一个外地的号码,所以还有些疑惑,她‘喂’了一声,等民警完情况,又跟她‘让你女儿跟你讲两句话吧’,我抬起头正要去接电话,就听到她‘错了’,然后,她就挂断了。”
“真奇怪啊,明明是我先抛弃的他们,在那一刻,却忽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意识到,我之前决定要离家出走,竟然是真的,没有一点虚的,替双方都了结了过去。
“从此再见也都是陌生人了。
“当然,也不会再见了。”
***
城市的另一边,重大案件调查科的紧急会议仍在继续。
“除了之前分析的那一点以外,还有一点也值得注意。在许磊一案和这次案件中,我们先后有五名目击证人,他们的证词分开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一旦整合起来,就会发现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那就是,除了何伟梁以外,其他四个人竟然都没有看到这个神秘的女孩的脸,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首先,是庄雪盈死亡现场的对面,那个目击到许磊的理发师李楠……”
肃海的喉头耸动吞咽,稍微暂停了一下。
趁着这个空档,季甜匆匆翻了一下前面的记录,补充道,“据李楠所,这个被许磊控制的女孩,后面我就直接叫她‘温迪’了,——无论是在和庄雪盈接触的时候,还是后来许磊杀死庄雪盈,抱着她逃走的时候,她始终都是低着头的,以致于李楠根本看不清她是什么样子,只能对她的年龄做大概估计,并描述了一下案发当天她所穿的衣服。”
“没错,类似的情况还有李长军,”肃海道,“就是拉邢培林和几个孩子去学的那个黑车司机,他也到了当时被邢培林抱着的、我们以为是李之瑶的温迪,在整个过程里一直把头埋在邢培林肩上,所以他根本没有看清这个女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只是凭借她穿的一条裙子,跟我们提供给他的照片进行对比之后,误以为她就是李之瑶。”
程斌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他今天下午一直跟着肃海出外勤,对情况记得非常清楚,“在距离事发学不远的那家快餐店里,那个负责点餐的店员也不记得温迪长什么样子了,她只是了个子差不多,衣服一样,跟李楠和李长军的法非常类似。”他着,好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嗯”了一声,“这就很奇怪了,按照店员的法,点餐和付钱的都是温迪,而温迪又是站在前面的,柴熙站在她身后,她对温迪没什么印象,只是扫了一眼,倒是对柴熙记得比较清楚……这不应该呀。”
“嗯,”肃海简短的应了一声,把话题接了回去,“而在那个快餐店门口的摆摊的老板,也提到了同样的事情,哪怕是温迪去问她要纸的时候,都一直是低着头的,而且话非常声,她当时以为是孩子害羞,但现在我们知道了,根本不是这样。
“两起完全不同的案子,都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孩,都疑似受害者,都在能逃脱的时候偏偏视若无睹,甚至大部分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的相貌很模糊,这合理吗?——如果她是受害者,甚至只是单纯的孩子,她没有必要这样。她一直低着头,或者借助周围的人来遮挡自己,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量不让自己的面貌被无关的人或者监控记录下来,她这不是害羞,她是心虚。
而这种深谋远虑的刻意行为,也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能够想到,又一丝不错地付诸行动的。”
“呃,还有一个问题……”就在大家还消化着上面的一席话的时候,一队的一名队员举起了手,“你刚才提到了许磊一案中出现过的何伟梁,他是五个目击者中唯一一个看到了温迪长相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许磊的案子是二队独立侦破的,一队虽然没有参与,却也知道个大概,因此省了肃海许多功夫,他正想开口,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了个手势,示意先暂停一下,拿出来一看,屏幕上闪烁着三个字:韩耀宁。
温迪带着沈亭暄失踪以后,肃海不多时就想到了她之前对自己过,有一个新戏的开机发布会,日期似乎就在明天。因此,虽然他不愿意把这件事情告诉更多的人知道,却也不得不通知韩耀宁一声。他了个电话,系统提示他对方已关机,于是他只好又发了个信息,简短地了一下情况。
想来是韩耀宁才看见了那条信息,立刻把电话了过来。
肃海抿了抿嘴唇,眼眸低垂,像是要把苦闷和烦躁都牢牢封存在身体内部一般,等了两秒钟,这才接了起来。
下一刻,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听见了,来自电话那头,韩耀宁怒不可遏的咆哮。
“肃海,我*操*你*妈,听到没,我*操*你*妈!”
“……”
一片寂静。
肃海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把人交给你,我还劝过她有更好的选择,哪怕是梁惊鸿那个蠢货,你他妈……”韩耀宁语无伦次地着,声音却逐渐变,甚至在末尾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发布会不是什么问题,但人一定要找回来,戏马上就要开机了,我扛不了几天的,”韩耀宁,似乎在那头抹了一把脸,稍微地冷静了下来,“你要把沈亭暄找回来。”
“我会的。”
挂了电话,整个会议室还是凝固着的,每个人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尴尬,同时又有一种深切的急迫。沈亭暄不仅是肃海的女朋友,她更是一名知名的演员,新戏开机在即,主演却无故失踪,发布会不露面,拍摄也不见踪影,如果韩耀宁瞒不住了,那么那些难以估量的压力,一定会倾巢地涌向他们。
在这种环境中,只有肃海好像不受影响似的,仍旧是那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自然地重新接起了被电话断的话头,“从许磊一案到今天这个案子,从我们知道案件中有个女孩开始,前后经历那么长时间,筛查过那么多人,只有何伟梁对在葛丹死亡当天,他么在饭店门口遇到的那个正在‘钓鱼’的孩子的相貌做出了较为准确的描述。”
“据他所,当时他们看到的那个孩子,也就是温迪,当天穿着一件白色的呢子外套,领口别着草莓形状的胸针,围一条毛线织的红色短围巾,”趁他话的时候,周沙也飞快地翻着当时的记录,“大概是八、九岁的样子,个子很低,编了两个麻花辫,还扎着头花,没有刘海,眼睛很大,鼻子没有明显特征,还有……”
“她的左眼旁有一颗痣。”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