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2月底的天, 月明星稀, 西北风卷着空气里细碎的水汽,呼啸着刀割般刮在人裸露的皮肤上, 州绕仗着自己年纪抗冻,只穿了一件毛衣和一件开衫,原本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身子都因为听到州围这番话而忘了身处寒冷的生理反应, 愣是静止下来, 半天都没回过神。
州围的脑子让冷风这么一吹,再看到漆黑夜色和昏黄路灯下州绕脸上清晰可闻的巴掌印,酒意连着压抑了十几年的愤懑都被扫了个干干净净, 宛如一台线路复杂功能强大的机器在片刻的乱序后又恢复了正常,不过她的眼神很冷漠,不若往日对待州绕的温和和关切:“滚回去读书,不要再让我重复一遍。”
也许是她的镇定感染了州绕, 州绕终于开始抽丝剥茧地回忆起那段已经有点褪色模糊的老回忆来,没花几秒钟他就品出了其中比窦娥还冤的冤情,这个时候他也没空计较自己挨的那一巴掌了, 一向对父母很不耐烦的他头一次站到了父母的阵营替他们鸣不平:“姐你在什么?爸妈让你退学?怎么可能,你不要读书了的时候爸都气得你了。”
“对, 是我自己不要读的。”州围兀自笑了一下,承认得很干脆。
一颗在岩石夹缝中横冲直撞十几年才找到良机冒头的种子芽儿还来不及为见天日欢欣, 就被生生踩折。
这一句话成功安抚了州绕那碎成一地又让他自己拼凑起来但仍摇摇欲坠的三观。
在州绕的印象里,其实时候的回忆并不算多清晰,他知道的时候家里条件还算不错——这个知道当然不是指年幼无知的他能理解自己的生活品质属于“有钱人”的范畴, 而是长大后根据父辈的描述,以及定格在相片中家里的那些吃穿用度得来的结论。
姐姐在娱乐圈混出名堂之后,州家话最有话语权的人也从父亲变成了她,尽管她很少回家,也很少关注家里的琐碎事情,但是钱代表权势是更古不变的道理,即便在一家四口这样的范围中也十分适用。
在州绕看来,父母亲似乎是有些心翼翼讨好姐姐的,十多年来姐姐冷淡的态度丝毫冷却不了父母对她三天两头的殷殷关怀,不过这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猜测,毕竟父母和孩子之间用“讨好”这个词未免太怪异,如果是长期见不到面所以格外惦记也不难理解。
在“一家之主”改朝换代之前,在两个孩子之间父亲也向来是偏袒姐姐的,成长过程中两个孩子难免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大出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老家所在的城虽然占了政策的优势经济飞黄腾达,但是历代传承的闭塞的思想观念并不能在短期内改变,重男轻女根深蒂固,就像他们家也在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苛的年代生下了他——虽然父母亲对此的解释是觉得只有一个孩子太孤单。州绕的同学家里但凡有姐弟组合都是姐姐让弟弟,只有他们家在父亲的铁政下形成了弟弟让姐姐的特殊风气,父亲的口头禅就是:“在我们家,女儿和儿子是一样的!”州围又实在算不上是个脾气好耐性足的姐姐,加上有了政策支持,对待弟弟的手段越发凶残。
再长大些,当最后一颗糖果归谁、新的椅子谁来坐、电视频道依照谁的喜好调之类在大人眼中啼笑皆非的破事不会再引发他和州围之间的纷争,血缘的天性才奇妙地渐渐把两个孩子之间的距离拉近,有一个州围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姐姐其实特别拉风,州绕没什么野心,也不介意自己活在姐姐的阴影下长大,有大把喜欢州围的男孩子上赶着来巴结贿赂他,他乐在其中。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家里总是有大批的陌生人来,有的时候是州绕认识的叔叔阿姨,有的时候是灰头土脸的民工,有些人还算客客气气,而有些人言辞激烈异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父母的争吵也多了起来,州绕和州围原本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质量大不如从前,州绕不敢问父母,他只敢悄悄问州围,州围已经到懂事的年纪,能从那些来家里讨债的人口中听明白是爸爸的生意出了问题。
到某一天,州绕睡得正熟的时候被父母从梦中叫醒,一起睡眼惺忪站在客厅里的还有州围,她的身后是几个行李箱,看得出来父母亲收拾得很匆忙,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拉不上就半开着,一只衣服袖子从边上漏了出来。
一家人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逃离了家。州绕还记得自己瞌睡懵懂跟在姐姐身旁,回头望向家里的最后一眼,多年后他不记得那屋子长什么样,只记得那夜色浓稠得像墨汁。
再后来的日子是在东躲西藏中度过的,居住的地点也三天两头更换,最简陋的屋子里一家四口只能挨挨挤挤地窝在同一张床上睡下,不知道明日该何去何从。
州围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不想读书了,遭到父母亲的强烈反对,争吵到后来,父亲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这是州绕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对姐姐发这么大火,更是唯一一次动手她。
这场战役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州围退了学,离家出去工。
而他和父母躲债的日子还在继续,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搬离了原本的城市,他转了两次学,但还是被找到,某天放了学他被两个陌生的叔叔拦住并带走,用来威胁父母还钱,这俩人是父亲工地里干活的民工,想讨了工钱回家过年。那一次事件之后,也许是父母觉得亏欠他诸多,对他的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州围对他也越发关切爱护,后来家里条件随着州围走红重新好了起来,他再出格再犯浑,也没人真的忍心责怪他。
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那次事件对一个孩子的心理阴影十分严重,以至于州绕对那之前的回忆都有些颠三倒四模糊不清,但是关于州围退学的这个问题,州绕可以包票不是父母逼的。
但要州围退学事件给州绕带来的最大的影响,就是让他觉得人没有必要读书,他本来也就不是一个擅长学习的学生,在州围走红后更是高举“读书无用论”的旗帜大力挥舞——州围高中都没读完,还不是当了举国上下人人皆知的大明星,随便拍个广告钱就跟不是钱似的飞来,如果她老老实实按部就班把书读完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混,父亲生意失败欠下的债,不连着中上几期头等奖,凭着普通人的赚钱渠道几辈子都别想还清。
州绕就在S市上的大学,开学三个月,他已经烦透了读书生涯,因为几乎没有出席过任何课业,他被辅导员约谈,辅导员的意思是他再这样下去学院只能把他劝退,州绕心烦得很,回了寝室难得没游戏,思前顾后一番,少爷脾气一上来就决定撂担子不干了。
他给州围电话,向来惯着他的州围一反常态,坚定表示她不同意,连理由都不想听他掰扯,直接把电话给挂断了。
州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她家里找她,谁料到她上来就是一巴掌,的他三魂六魄都差点出了窍。
州围饱受摧残的脚很疼,用尽全力过人的手也很疼,看她冷静下来,林纵横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松开,人也后退一步和她拉开一点距离,顿时冬夜里唯一的热源消失,州围抱起臂,还是算推心置腹地和熊弟弟谈谈:“什么理由不想读书?”
这个时候州绕哪里还敢实话自己几乎从没上过课被学校盯上了,只敢模棱两可地是和室友关系不融洽。
“在寝室住不惯你就搬出去,或者你直接住到我这里来。”州围没有商量的余地,“反正你的毕业证书,我一定要看到。”
州绕蹬鼻子上脸,这时开始惦记起自己被她的那一巴掌了,尤其他还当着也不知道是前姐夫还是现姐夫的面他,让他觉得十分下不了台,他扭过头,很不爽地“哼”了一声,没回应她的关心,过一会,嘴硬:“我要回去了。”
州围有点心疼自己弟弟的那一巴掌,而且她已经许久不见他,难得回S市一趟,想陪陪他就没让他回学校。
州绕别别扭扭地拿了钥匙先上楼了,别扭到他都忍住没问她和林纵横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亏他还信她的话一直四处帮她跟周边朋友同学澄清“我姐姐和林纵横真的没一腿”。
州绕走远以后,州围从分身乏术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探究的目光,她没转身,只问:“还去拿落下的东西么?”
他他送她的时候,不知是为了听起来正大光明一些还是怕她拒绝,自己有东西落在她这要来拿,事实上他只在这过了一次夜,根本没有遗漏行李的可能。她的房子买在第一次分手之后,他们第二次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在忙着拍《寻》。
林纵横不像州绕一样好糊弄,他重新走近她,近到他在路灯下的阴影完全覆盖住她的,语气不明,只是声音很微弱,像怕惊动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你第一次的才是真的,对不对?”
好半天,在林纵横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她轻轻“嗯”了一声。
“难怪。”林纵横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她瑟缩了一下脑袋,不过没躲。
满心戒备的兔子还是放下了戒心,由他轻轻安抚。
认识州围十年,哪怕她摔脚骨折还发着40度的烧,林纵横都不曾觉得她脆弱如斯。他终于理解她为何对父母冷淡,也恍惚间明白了她为何执着名利,为何会一次次在感情和事业中选择后者。
因为她曾被最信任的感情辜负,被最亲的人伤害。
十二年前的一个夜晚,州围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那时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个两室的屋子里,她和母亲一间,父亲和弟弟一间,半夜她被卫生间降低了音量的话声吵醒,老旧的房子隔音很差,他们的聊天在寂静的夜里她能听个一清二楚,最先开始是千篇一律的讨论债务,她那段时间以来听了无数遍的话题,实在听到麻木,她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听到父亲了一句“要不让围围别读书了吧”。
少女瞬间清醒,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屏息倾听。
然后是母亲:“你胡什么?围围成绩那么好,能考个好大学的。”
“她大学毕业还要多少年?大学要多少学费,这些你想过吗?我们哪来的钱让她读大学。”
“可是……”母亲还要反驳。
一向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的父亲陌生得像换了一具灵魂:“毕竟是女孩,总归要嫁去别人家的。再怎么,你也要为绕绕想想。”
接下来,母亲没再话。
州围从在父母亲的疼爱下长大,即便身处一个重色轻女的周边环境之中,即便她认识的好多女孩都从被灌输了弟弟比自己重要的观念,但是她的父亲一直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和州绕对他而言是一样的,而她也曾坚信不疑,并引以为豪。
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击是一场灭顶之灾,碎了前16年州围所有对情感的认知和信任。那些坚定不移,那些引以为豪,突然间全成了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
她宁可自己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些善意的谎言。
她想起时候自己仗着父亲的偏爱对州绕大出手,想起自己在州绕刚出生的那几年她因为担心自己被冷落而使的性子,想起自己对父亲全身心的依赖,想起某篇获奖的作文她写到“我知道,爸爸爸爸妈妈会一直都以最深的爱爱着我和弟弟”……
原来女儿和儿子终究是不一样的,不管她有多懂事,不管她的学习有多好,不管她长得有多像爸爸,不管她有多优秀,只因为她是女孩,就注定只是个二等公民。
其实后来父母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第二天早上家里唯一的一个鸡蛋也分给她和州绕一人一半,看着碗里那半个鸡蛋,州围几乎都要以为那只是一个荒诞的梦,梦醒后她依然是和州绕平等的孩子,但她不想自欺欺人。
这场游戏,为了防止某一天被人踢出局,不如她亲自喊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