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世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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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好生休息了一整夜的陈家老少才梳洗完毕,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喧哗声, 有粗使婆子在外头禀告:“我们家主昨夜便从山上返回庄子了, 请各位贵客到正厅用餐。”

    陈家众位昨日到时便没见着沈安侯,听是上十万大山访友去了。之后得知周将军带人一路追赶,又让他们很是惶恐了一阵子。直到追兵和山民发生冲突, 他们远远的听着叫嚣声变为沉寂, 才总算放松了绷紧的弦, 倒头睡了个好觉。

    突然听沈大老爷居然漏液赶回来, 几位老少爷们心中还是受用的。应承了一句,换上干净外袍,在厮的指引下到了正厅,果然看到沈侯爷已经到门口等候了。

    沈大老爷也不托大,率先拱手道:“各位能来秀川住,沈某不胜荣幸。这一路上大家受累了,如今到了我庄子上,只管放心住着, 沈某自不会让人再扰各位。”

    这次跟着陈来的一共有五家人, 分别是大房的三位子嗣——陈旭和他二哥三哥;二房的陈;以及陈平的庶弟陈乐一家。陈家大房长子跟着陈平老两口一块儿落难,去岁腊月便被丢进了天牢, 而陈的两位亲哥哥则跟在陈刺史身边,如今还不知他们的去向。

    一行人虽然拿陈当主心骨,但见客时还是以陈旭的二哥陈昭为首。这位年近四十的端方男子率领陈家男丁一同深揖到底:“多亏沈侯爷一路关照,并愿意收留我等,否则今时今日, 我陈家上下只怕已受了牢狱之灾。侯爷恩德,陈家人必不敢忘。”

    “明德先生严重了。”沈安侯了个哈哈,将众人让进去:“莫这么多了,先用膳吧。”

    沈大老爷庄子上的早膳延续了京城沈家的风格,多是面点之类好消化又充饥的食物。陈家各位虽然狼狈逃窜了一个多月,礼仪风度却是丝毫未改,哪怕是夹个面条也优雅的行云流水。

    当然,陈在这里头是个另类。他在琼州和府兵们混了两三年,一身兵痞气是洗不掉了,便是回京之后被压着纠正了许久,也依旧带着几分狂放不羁。沈安侯看着就好笑,有心与他调侃两句,又顾忌着“食不言”的规矩,竟是生生吃出几分尴尬别扭来。

    好在一顿早膳用不了多长时间,等婢女过来收拾了桌面奉上香茗,他们也依主宾坐下,开始正式谈话了。

    沈安侯从来不是个强人所难的,这时候也一样:“明谦不由分就将众位从京中带来,只怕各位还是糊涂的。我这儿倒是有些京中传来的趣闻,各位不如看一看。”陈家这一代都以明取字,明谦便是的陈。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叠纸条,这是京中飞鸽传书后送来的情报翻译过后的抄本,上头用蝇头字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如何如何。陈昭看了两页便脸色灰白,颤声问道:“这可是真的?”

    莫他一个世家子竟然如此慌乱,实在是上头的内容太过可怕。“新宁四年三月初二,李相遣右将军吴冲击陈府,罪名为谋逆乱国”,“四年三月初二,李相遣御史赵为钦差赴寿州擒拿刺史陈,若遇抵抗可先斩后奏”,“四年三月初六,陈太妃被禁香凝宫”,“四年三月初九,武安公主自尽谢罪”。

    一桩桩一件件,李相彻底除掉陈家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再往后便是幽州边军的调动,陈家最后的倚仗被彻底剥离。“四年三月二十七,幽州陈氏以通敌、隐田、伤民之罪抄家,涧河刺史、都尉皆受牵连”。一个延续几百年的世家,几乎就这样覆灭了。

    “可悲可叹。”陈昭的手一直在抖,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先帝为了权势要剿灭世家,李相为了权势也要剿灭世家,岂不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便是他一家独大,难不成就能保全大燮吗?”

    幽州陈氏可是一直顶在了抗击北方蛮夷的第一线!李相这般不顾一切的灭掉陈家,就不怕蛮夷趁虚而入,危急整个朝廷么?这道理李正牧不是不懂,但是这么多年和陈平分庭抗礼,他已经等不及要占据巅峰了。都蛇不死反受其害,陈家毕竟是圣人母家,若是等穆岚拿到实权,只怕京兆李家又要被陈家踩在脚下了。

    同为世家子弟,李正牧的心思陈昭怎能不懂。可正是因为看的分明,他才更觉得悲哀:“四家五姓同气连枝,如今萧家没了,我陈家也几近覆灭,偌大的家业又有何用?竟敌不过一道圣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世家的强大在于他们能不断培养人才稳固家族地位,世卿世禄不是笑,几百年编织起来的关系网和积累的财富是非常可怕的。但是同样的,一个世家的倒台,就意味着大量利益变为无主之物,对于其他家族来,又何尝不是致命的吸引?

    更何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世家也同样在竞争。京兆李家曾经是仅次于琅琊王氏的大家族,却因为在上一代站队失败,掉落到陈家之后,他们又怎能甘心呢?

    沈安侯看他激动便劝道:“俗话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支撑一个世家,最重要的不就是人么?你们兄弟几个可都在呢,不得几年十几年之后,陈家又从你们手中兴旺起来了呢?”

    陈昭定了定神,慢慢从悲恸中缓过来,擦擦眼角的泪水问沈安侯:“侯爷可有我二叔他们的消息?”

    他二叔便是陈刺史,陈的亲爹。陈郎听到这个问题也不禁直起了身子期盼的看沈大老爷。沈安侯自然不会卖关子:“陈刺史并不愿意来秀川,而是投奔吴郡去了。”许昌王和吴王都在吴郡,正蹦跶着要和京城唱对台戏,陈刺史这是眼看着穆岚靠不住,准备重新押宝拼一个“从龙之功”呢。

    陈听了这话便神色一黯。先帝的死和陈家逃不开干系,无论是投靠哪位王爷,其实都讨不到好去。不过相比甘州的卫王穆岑和和州的燕王穆崇,吴王和许昌王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

    “我在漕运上有些朋友,已经托付他们沿路照看,等陈刺史抵达吴郡,这边也能收到消息了。”沈安侯轻笑着看他们:“如今各位先生又是何算呢?当然,我自希望各位能留在秀川作为供奉,”他有些苦恼的自嘲:“我虽没多少底蕴,也想让沈家立姓传承,正需要诸位的帮衬。”

    陈昭便有些为难:“按理我等得侯爷活命之恩,定当肝脑涂地以为报答。然叔父既然选择投奔吴郡,昭亦不敢独断专行。还请侯爷千万见谅,容我兄弟们商议过后,再给您一个答复。”

    “我懂我懂。”沈安侯摆摆手,面上表情不变,只语气冷了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们又哪里是会愿意低头的人?便是要低头,也该冲着圣人,而不是我沈放。”

    看陈昭尴尬的想要反驳,沈安侯直接伸手挡了:“你的有道理,只管好好商量吧,有你叔父的消息传来,我亦会第一时间告知。几位连日奔波只怕也累了,这几日便好好休息吧。”

    他完便端了茶,几兄弟不好就留,只能讪讪往暂住的院子里去。陈旭的三哥便一路抱怨:“大哥何必把话的这般明白?便是咱们要去投奔叔父,难不成就不需要沈侯爷帮衬了?好歹先应下来,总好过如今这般为难。”

    陈昭听的不耐烦,便教训他:“你这般岂是君子所为?若是我答应了,便不会再反悔,又怎可出尔反尔?沈侯爷可是咱们的恩人,他不挟恩图报,你倒是利用起来无所顾忌了?”

    “别的那么难听,什么利用不利用的。”陈面上一红,声争辩道:“难不成咱们陈家就要给他卖命了?以后咱们自有发达的日子再后头,那时我定然会回报他。”

    “其实也有个法子。”一直沉默的陈旭突然开口:“我和明谦留下来,你们去吴郡。”

    “你这是何意?”陈昭皱眉问他:“莫要意气用事,咱们从长计议不迟。”

    “没什么好从长计议的,这事儿我早就想通了。”陈旭却是突然松了口气一般轻快道:“便是去了吴郡又能怎样?吴王和许昌王早有根基,咱们去了不过仰人鼻息,还要时刻心被排除异己秋后算账。有这个功夫和人勾心斗角,我倒是宁愿留下来,哪怕当个教书先生都好,胜在自在随心。”

    “你身为陈家子,怎能这么没出息!”陈恨铁不成钢,突然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看了看左右无人,这才声问:“别告诉我你是准备挖沈侯爷的老底啊,这事儿得不偿失。秀川是什么地方?犯得着把你一个大好前程的嫡系子弟搭进来?何况那沈侯爷也不是善与之辈,让他发现你的图谋,不得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旭简直无奈,他可没有将沈安侯的地盘占为己有的想法!然一旁存在感几乎为零的陈乐却是连连点头,难得的鼓起勇气道:“这事儿不适合四郎做,有我就行了,便是没法让这儿都姓陈,至少也能捞出些银钱人才给你们,好歹给陈家留一条后路。”

    他这么一,连陈昭都沉默了,唯有陈旭和陈对视一眼,满眼都是无奈:“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陈几乎暴躁:“沈侯爷帮了我们!你们明白么?不是他找了人一路相送,咱们这会儿已经被关到天牢里,不知道是秋后问斩还是充军发配了!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才能想到占据他的庄子这种事儿的啊?!”

    “你给我噤声!”陈老脸一红,抬手便要给陈一个巴掌,被他灵敏的躲过,自己差点儿摔了个趔趄,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成大事者不拘节,咱们陈家重要还是沈侯爷重要?哪个家族的兴盛不是通过步步蚕食达成的?你倒是顾念他恩德,你成了他的手下家丁厮,难道就能拯救咱们陈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