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鸳鸯惊起不无愁(二)
鸳鸯惊起不无愁(二)
韩犬怎么可能是无心?他就是存了心,想要趁着徐三意乱情迷, 成其好事, 让她怀上自己的种。有一个孩子在, 甭管以后如何, 只要她看见那孩子的眉眼,就会立刻忆起这孩子的生父。如此一来, 她如何还能忘得了他?
韩犬搂着她, 沉默半晌, 有些不高兴地道:“我先前在西南时,不知有多少妇人求着我,让我给她们个孩子。她们我模样俊, 生出来的孩子,定然也是个美人胚子。你倒好,嫌东嫌西, 上赶着送给你, 你还不要。”
徐三听着他这口气,心里头却只觉得好笑, 故意气他道:“我如今在开封府, 不知有多少公子求着我, 也让我给他们个孩子。他们脑子灵光, 生出来的孩子, 以后定然也是麒麟状元。只是我就这一个肚子,当然得瞧准了再生,至于你嘛, 还是得容我三思。”
韩犬一听,气得太阳穴都凸凸直跳,心里头窝火得不行。他忍了又忍,知道这女人嘴皮子利索,要是斗嘴,肯定是败下阵来,于是他也不忍了,一把翻身,压倒了她身上去。
徐三跟他了会儿话儿后,心中已不似先前那般烦躁,只想着明日上朝再,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不是个怕事儿的。至于今夜嘛,春宵千金,不可虚度,倒不若共赴巫山,云雨一番。
只闻床架子吱呀作响,二人一会儿粉蝶探香,水浇花蕊,一会儿又柳腰款摆,玉足箍绕。足足折腾到二人都泄了劲儿,徐三总算是感觉到了几分困意,收拾罢了,便倚在韩氏肩头,沉沉睡去。
隔日一早,韩元琨尚在睡时,徐三已由梅岭服侍着起身,绕到屏风另侧,开始梳洗更衣。虽她心中满是担忧,也不知官家今日还能不能上朝,但是既然没有宫人来不上朝,那她还是得换上官袍皂靴,驾马赴往宫城。
眼下天还未亮,夜色沉沉,徐三到了殿前,眯眼一望,就见一众朝臣已然来了大半,三两成群,窃窃私语。其中有人见她过来,忙不迭地凑了过去,低声问道:“听徐府尹昨日夜半,方才离宫,却不知官家身子如何了?”
徐三叹了口气,沉声道:“我昨儿个虽是半夜才走,但我在宫里,也不过是干等着,半点儿都帮不上忙,甚么也没听着。只是俗话的好,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官家向来仁政爱民,如此明君,定会承天之佑,安然无恙。”
那人一听,心道还是她会话,赶忙应道:“是是是。徐府尹的有理。天道昭彰,那区区一条蛇,奈何不了圣人之身。”
两人面对着面,着好听话儿,可心里头却都是安定不下来。
官家中了蛇毒,这可不是事儿。她要是死了,这龙椅又要由谁来坐?宋祁虽礼贤下士,美名在外,可他到底不成气候,而薛鸾呢,虽还没被正式过继,但在她背后,可是世家大族在鼎力相助。
徐三负袖而立,又与其余几名官员寒暄片刻,可她的眼神,却在群臣间不住扫来扫去。看了一会儿后,她隐隐察觉出了不对。
薛鸾没来。宋祁也没来。
两人平日里几乎是比着看谁来得早,可今日都这时候了,二人都还不曾出现,实在是让徐三觉得十分蹊跷。
她眼睑低垂,眉头微蹙,默然半晌,忽地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抬眼一瞥,就见周文棠一袭紫绮绣服,腰围玉带,足蹬黑靴,手里头着绛红宫灯,身后跟着一众内侍,于宫苑缓缓行来。
群臣噤声,垂袖入列,都抬起头来,紧盯着周文棠不放。而周文棠走到檐下,淡淡道:“今日早朝,一切照旧,只是官家身子不适,不便下地,只能待上约两盏茶的工夫。还请诸位朝官,举要删芜,不可违误。”
这话的意思就是,官家今儿不能走过来了,多半已经坐在金殿里了。她只能待上二十分钟左右,上朝的这些大臣些要紧事儿就行,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就不必拿到朝堂来了。
周文棠一这话,待到上朝之时,朝中上下,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启奏,就连那最没眼力劲儿的崔金钗,今日都好似有些发蔫,紧抿着唇,眼神飘忽,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而徐三倒是顾不上操心崔金钗,她想要偷偷抬眼,瞧瞧官家气色如何,可是按着朝中规矩,没有官家准允,她是不能抬头直视这位女帝的。因此徐三只能垂着袖,低着头,从官家偶尔出的只言片语,推测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她话的口吻倒是没变,还是那样低缓,有着极强的威压感,然而她这一把声音,却夹带着一丝沙哑与疲惫,远不似平常那般中气十足。徐三细细听着,心中已有了计较。
看来官家救是救过来了,但是这身子骨儿,却也元气大伤,大不如前。到底是过了六十岁的人了,哪怕磕磕碰碰一下,也会像徐荣桂那样,半年里只能卧病在榻。有言道是“毒过三关为不治”,似官家这般岁数,怕是要留下祸根了。
徐三虽和官家乃是上司与下级的关系,但是官家待她向来不错,亲自点她为状元,也是对她有知遇之恩。如今官家遭了这番罪,徐三也是忧心不已。她心里头左思右想,苦苦琢磨,想要找出个法子,能让官家养好身子,把夺嫡这场仗的时间也尽可能地往后推。
哪知突然之间,徐三如遭雷击,猛地忆起了三个字来——
独花兰。
魏二娘之语,言犹在耳。独花兰除了是稀世名花之外,还有药用价值,能治疮毒及蛇伤。而眼下正值六月,恰是独花兰开花之时,前两日徐三还在园子里瞧见了呢,露冷风清,袅袅独立,倒叫人移不开眼来。
除了徐三之外,还知道独花兰能治蛇毒的人,只有宋祁了。又或者周文棠也知道,他通晓莳花弄草之道,魏二能听来的事儿,想来他也不会不知。
官家被蛇咬伤之事,绝不会是巧合,定然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而官家要真是独花兰治好的,那就明,布局之人,不是宋祁,就是周内侍。
徐三微微低头,藏在袖中的手不由紧紧攥成了拳。
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徐三默然半晌,忍不住扯了下唇,有些自嘲,又有些欣慰地笑了。她一直希望宋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从一个顽劣孩童,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物,如今看来,至少在洗心革面及独当一面上,他做到了,做的淋漓尽致,挥洒自如,超出她意料之外。
待到两盏茶的工夫过了,群臣退散,徐三才走出去了几步,就见有宫人急急追上,是官家召见。徐三心上一紧,不敢怠慢,赶忙跟着宫人绕到偏殿。
珠帘之后,那妇人头发花白,卧于榻上,一身绣着九龙金纹的黄袍,反倒更衬得她面色灰败。她挽起袖子,斜斜抬着手臂,而一旁的医官则跪在榻侧,心给她把脉问安。
医官只能跪着,而柴荆却是得宠,竟直接坐在了榻侧。那郎君脸儿白净,只一双眼儿哭得红肿如桃,手里头正把着团扇,细细给官家扇风。
徐三进来之后,官家淡淡瞥她两眼,只让她站在帘外,不曾召她入内,也不曾跟她些甚么。许久过后,待到那医官开完了方子,转身退下,带着柴荆前去煎药,官家才屏退宫人,又命人掩上殿门。
一时之间,偌大的偏殿内,便只剩了这君臣二人。徐三垂袖而立,只见珠帘轻摇,阴影重重,骤然之间,忽地听得官家厉声道:“跪下。”
徐三眉头一皱,当即伏跪于地。
官家斜卧榻上,手捏佛珠,沉默良久,缓缓道:“朕问你,这蛇毒之事,是不是你的主意!”
徐三心上一沉,知道官家已经看破了宋祁的手段。只是她这做亲娘的,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生性狠辣,连生母的安危都不管不顾,她就将这些罪过,全都推到了徐挽澜的身上来,一心以为是徐氏教坏了她的祁儿。
人家是母子,断骨头还连着筋,而她徐三夹在中间,里外都不是人。此时官家问罪,徐三心上一横,当即磕头道:“臣心知此事蹊跷,官家必会疑心有人从中作局,欲陷官家于不利。但是官家信不过臣倒也罢了,难道连三王也信不过吗?山大王甭管怎么胡闹,心都是向着官家的,而三大王,更是定省温凊,忠孝两全,满朝文武,后宫内侍,全都看在眼中!”
她骤然抬头,声音微颤道:“官家,他亲手写的家书,细心剥的橘子,熬夜抄的佛经,以身犯险采来的稀世名花,还有那昏定省,一次不落,昼夜侍病,孝感动天……难道这些也做得了假吗?官家是祁儿世上唯一的倚仗,祁儿也是官家世上唯一的子嗣,形影相附,唇齿相依,难道这也能是假的吗?”
徐三表面上是在服官家,消官家的疑虑,然而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却也是在真心发问。
她想问问自己,问问宋祁,这些真的是他装出来的吗?
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如何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如何会使出这般狠毒的手腕?难道这真是她教出来的?她想将他推到正路上,却反倒是助纣为虐?
又或者,真是她识人不清。想当初二人初见之时,那摆摊子的妇人不过是不让宋祁掷飞镖,宋祁就假情假意,欲要将御物抵押给她,想给那妇人设下圈套,以买卖宫中御物的罪名让她锒铛入狱。后来在宫宴上,有个世家女瞧不起男儿,讥讽了宋祁几句,宋祁就扯住人家领口,差点儿将人家淹死在池子里。
他确实够狠,从就狠。是她被他的年纪、长相、言语给蒙蔽了,只当他是个孩子,只顾着怂恿他夺嫡,却硬生生将他逼成了一个伪善之辈,人前谦虚有礼,温文尔雅,而人后却是狠辣阴毒,不择手段。
这子,到底还有多少句话是骗她的?那光朱之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怎么荒庙里只有土坑,没有他所的尸体?
徐三紧抿着唇,盯着那宫砖上的锦绣花纹,蓦然间又忆起罗昀的临终遗言来。怀疑与不安,如春草落地,疯了似的潜滋暗长。恍惚之间,她甚至想起了崔金钗的咒骂与预言,她,徐挽澜你下场悲惨,不得善终。
她伏跪于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砖面。而珠帘之后,官家斜倚榻上,不住摩挲着指间佛珠,目光晦暗,一言不发。雕梁画柱的宝殿内,一时之间,竟是无比静寂。
而此时此刻,不安的并不止徐三一人,还有远在府衙后宅的韩犬。他枕着双臂,仰面躺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那顶鸳鸯锦账,眼中满是阴鸷与忿怒。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方才出门,在院子里撞上了一个旧人,正是久不曾露面的常缨。而常缨所言,当真是字字诛心,直令韩元琨火冒三丈,恨不得闯入宫中,将徐三揪出来问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