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山河旧影藏秋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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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旧影藏秋月(三)

    胡微虽有才学,但她为人憨直, 话又口齿不清, 在官场上自然不大混得开。这么多年过去, 同期的徐挽澜已经成了科举主考, 蒋平钏也已经升任尚书,就连那殿试名次还不如胡微的贾文燕, 如今也在官家身边侍奉笔墨, 代拟圣旨, 远比看守龙图阁的胡微要风光不少。

    但胡微却是不骄不躁。她当年科考之时,来回考了八次才考上探花,可见也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官家派她掌管典籍宝瑞, 也称得上是知人善用,人尽其才了。

    当年科考过后,徐三跟她见过几次, 对她态度如常, 多有照拂,甚至还耐心指导过她发声之法。两人虽算不上有多亲近, 但也可以是君子之交。徐三暗暗回想着与胡微的几番往来, 只算隔日进宫, 务必要去龙图阁见胡微一回, 顺便再看看官家所的那朱芎草。

    当夜里徐三回了官府后衙, 才一进门,就见韩犬守在桌边,见她回来, 急急起身,一把拉住她手,皱眉对她问道:“宫里怎么样了?官家不会将你嫁到金国去罢?”

    徐三淡然笑道:“还能怎么样?嫁倒是不用嫁,但我得去边关一趟。”

    韩犬紧紧抓着她的手,不假思索,立刻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徐三默然半晌,缓缓笑着,轻声道:“傻子,你如何能去?你是男人,进不了军营。你啊,就好好待在这府衙后宅,我派人盯着这儿,没人敢闯进来,哪怕光朱也不敢动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替我照看我娘。阿母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非得有人跟着不可。有你在,我是放心的。”

    韩犬却是不肯,只沉声道:“可你不在,我不放心。我必须要跟着你。”

    他薄唇紧抿,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一把将徐三死死搂在怀中,对着她低低耳语道:“带上我。我会保护你,就算我死了,也会让你活着回来。男子进不了军营,我就扮成女子。反正我非跟着你不可,你个骗子,别想把我丢在京城。”

    徐三听得此言,心间自是动容不已。

    韩犬舍不得她,她又如何舍得了他?但是从军仗,绝非儿戏,她哪里放心让韩犬跟着?

    徐三态度坚定,死不松口,而韩犬又急又怒,一把就将她扯到了帐中,欺身而上,分开她双腿,远比平日里强硬不少。徐三发丝缭乱,衣衫颠倒,恍惚间只听得韩犬声音沙哑,故意低低问道:“难道这个,你也能舍得?那军营里全是女的,你真忍得了?”

    徐三一边低吟,一边断断续续地笑道:“这又不是甚么稀罕物……漠北也不缺……再了,我若想忍,肯定是忍得了的……”

    韩犬冷哼一声,知道她是存心要气自己,便故意狠狠一顶,低声道:“怎么不稀罕了?老子这玩意儿千金难买,万里挑一,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周内侍想要就要不着。”

    一听他提起周文棠,徐三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她干脆合上眼来,假装没听见韩犬的胡言乱语,配合着他沉浸其中。一夜被翻红锦浪,虽不过是镜花水月,梦里蝴蝶,却也快活十分,自成天长地久。

    隔日一早,徐三下朝之后,便去了宫城西侧的龙图阁内。官家早先便派人来跟胡微过招呼,此刻她一入阁,便见胡微迎了过来,而那妇人一开口,更是让徐三有些惊异——往常她话之时,好似含了口水,怎么也不清楚,然而如今她再开口,虽语速较慢,但也跟正常人并无差别了。

    只是徐三虽察觉到了变化,但她却并未直接点出,反倒是胡微率先开口,含笑道:“我能有如此改进,还是要谢过徐少傅,给我出了那咬筷子的法子。我试了一年有余,勤练不怠,渐渐地就跟常人无异了。”

    徐三一笑,抬起头来,将龙图阁内诸官表现扫了一通,发现诸人各司其职,井井有序,典籍珍宝不见一丝落灰,分门别类亦是另有门道。她看在眼中,含笑夸道:“有言道是上勤下顺,上司勤勉,下属才会顺从。我今日来此阁中,才算是知道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胡微被她一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显然平常没怎么听过这奉承之语。她缓步而上,引着徐三进入暗室,接着将一方木匣心捧出,徐三抬眼一望,便见那木匣之中盛着清水,水中飘着几株红草,都结着暗红色的草籽,瞧着好似一粒粒红果一般,正是官家所的朱芎草。

    徐三微微蹙眉,默然不语,就听得胡微低声道:“据闻官家初登大极之时,曾命人研机析理,想要将这宝物派上用处。可谁知人吃了之后,无论是拿水煮,拿火烤,拿油煎,都是甚么反应也无。捣成药汁,敷成膏药,也不见有甚么效果。官家派人试了两三年,一直无果,反倒将从前的十几株,折腾得只剩三两株,便就此搁置了,再不曾提起。”

    整整试了两三年,都没有得出甚么有用的结论,徐三只有不足两日的时间,又如何能找到新的发现?

    但徐三本就对此没抱多大期望,因此也并不觉得心灰意冷。她负手而立,淡淡道:“这草是怎么养的?”

    胡微赶忙回道:“不知娘子可曾见过水仙?这朱芎草的种植之法,倒跟水仙有些类似,都是养在水中,每隔两三日换一次水,不能见光,其余的倒是甚么也不用管。只是这朱芎草,生长极为缓慢,一两年才新发一株,一株才结七八个草籽。我们只是心养着,也不知它能顶甚么用。”

    生长极慢,会不会是因为它的栽种方法有误?比如似那水仙,可以水培,也可以土培。若是把朱芎换成土培,会不会有甚么改进?

    只可惜若是要换,两日也是完全来不及的。

    徐三盯着那朱芎看了一会儿,也瞧不出甚么门道,半晌过后,也泄了劲儿,无奈笑道:“罢了。收起来罢。”

    胡微看她一眼,稍稍犹疑,这就将那匣的金锁扣了起来。她收起匣,想了想,却是欲言又止。而徐三向来眼尖,立时就察觉出胡微有话要,她赶忙收起步伐,含笑道:“胡姐姐有话不妨直言。我这一去,未必还能回来,见一次少一次了,能多些话总是好的。”

    胡微听她此言,心上一叹,缓缓道:“也不是甚么要紧事,我也不知道和朱芎有没有关系,或许有,或许是八竿子不着,唯恐出来耽搁了徐少傅的正事。”

    她稍稍一顿,压低声音,皱眉道:“这事儿我也没跟别人起过。先前我常在龙图阁值夜,有那么几次,撞上了雨夜。来也是稀奇,每逢雨夜,电闪雷鸣,我都会在东边那面朱红色的墙上,瞧见不知哪年的鬼影。”

    “鬼影?”徐三一惊,稍一反应,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前生的时候,也听过类似的灵异故事。据是由于闪电带电,而宫墙带有磁性,二者一反应,宫墙就成了录像仪,会将墙前画面录下,此后每逢雨夜,都会再度播放当时的画面。

    宋朝皇宫乃是开国之后,宋十三娘率人在开封建成的,并非前朝旧宫。这宫墙若是真录了影,那录的肯定是宋朝年间的旧人旧事。

    徐三心上一紧,只听得胡微继续道:“起初我吓得不行,也不敢跟人胡,生怕闹到官家那儿,治我个渎乱宫闱的罪名。可后来我壮着胆子,偷偷瞧了几次,发觉每逢雨夜,那宫墙上演的似乎都是同一出戏。隐隐绰绰间,我就瞧见有个女人,拿着个甚么东西,然后割了一个男人的手臂……更仔细的,却是没瞧着了。毕竟我也要看管书阁,也不敢玩忽职守。”

    徐三当机立断,沉声道:“这两夜你可还当值?我和你一起守在阁中。”

    胡微赶忙应道:“若是三娘想看,我定然作陪,不当值也要跟人换班。”她稍稍一顿,又有些犹豫地道:“只是这两夜下不下雨,可全都还不准呢。”

    徐三一笑,倒是无所谓地道:“我能做的,只有等着,至于下不下雨,全要看天公作美。不下也是无妨,都是命中定数,毋需强求,更不必哀叹。”

    胡微见她如此豁达,心中不由有些佩服,话不多,赶忙着人安排了下去。当夜徐三与胡微守在阁中,胡微其间都了会儿盹儿,可徐三却是睁着眼睛,连个哈欠都不,如此撑着,直至天明。

    只可惜当夜瞧着仿佛要下雨了,燕子也低飞了,蝉也不叫了,可这一场雨,却是迟迟都不曾落下。徐三撑到天明之后,心下一叹,这便收拾官袍,前去上朝。

    她在龙图阁里待了一夜的事,官家并不晓得,但是周文棠却是了如指掌。等到第二夜时,因胡微家中出事,女儿生了急病,徐三便独自一人,倚着红柱,坐在檐下,直勾勾地盯着宫墙,只等着大雨落下,而直到半夜三更时,雨还未来,周文棠却是来了。

    徐三靠着柱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一看,就见男人身着紫绮绣服,足蹬黑靴,缓步而来,手中还捧着一方食盒。徐三有些惊喜,想着明日晌午就要启程离京,不曾想今夜倒还能见他一回。

    她抿唇一笑,便见周文棠掀摆坐到了石阶上,将那食盒也摆到了她的眼前。徐三挽起袖子,正要开食盒,大快朵颐之时,周文棠忽地抬袖,将一根细细的不知什么东西凑到了她鼻子下方,倏然之间,就有一阵薄荷香气猛烈袭来。

    徐三熬了两宿,只白日里抽空憩了一会儿,原本还有几分困意,可一闻这味儿,立时就提神醒脑了。她捧着食盒,无奈笑道:“中贵人当真有心。”

    周文棠勾唇,让她摊开手心,接着就将那薄荷香筒搁到了她手中来。徐三把玩着那做得极为精巧的香筒,就听得周文棠沉声道:“临军对垒,从无昼夜之分。枕戈待旦,数夜无眠,都是常有的事。你将此物带在身上,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徐三一笑,轻声道谢,心将那香筒收好,接着就急不可待地将食盒开,拾起玉箸,吃了起来。月下檐西,二人坐于凉阶之上,原本孤独的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只是周文棠一来,徐三就忍不住有些松懈了,连着闻了几次香筒,都挡不住那股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整整两日,她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眼瞧着天都快亮了,雨却还久等不来,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半梦半醒间,脑袋一歪,竟靠到了周文棠的肩上去。

    而偏在此时,惊雷轰鸣,在天际炸开,紧接着就是一场三更急雨,如箭矢般密密坠地。周文棠目光深沉,缓缓抬眼,就见大雨之中,朱红色的宫墙上,朦朦胧胧间,缓缓现出了几个人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