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山河旧影藏秋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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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旧影藏秋月(二)

    奴?徐三一听见韩犬自称为奴,心里头咯噔一下, 知道这男人肯定是来了气, 存心要膈应她。

    而韩犬虽然扮作奴仆, 可他那一双鹰隼般的眼, 却是锋芒暗藏,恍如利箭一般, 直勾勾地盯着狸奴, 哪里有一分为奴作婢的样子?

    狸奴也不是愚笨之人, 他早先就听着了风声,是徐三娘在府衙后宅养了个郎君,那人姓韩, 就是落败了的韩氏族人。眼下情敌相见,四目相对,狸奴立时明白过来了, 眼前之人, 正是三娘的心上人。

    狸奴到底是世家子弟,虽模样长得可爱, 难免被人觑, 但他可是被罗昀夸过的人物, 向来气度从容, 颇有大家风范。

    他只淡淡一笑, 低下头来,由着韩犬提着砂瓶,给他斟茶, 至于狸奴自己,看也不看韩元琨一眼,只转过头去,继续跟徐三娘起那地藏菩萨供奉之事来。

    韩犬存心过来找茬,却见他并不理睬自己,心里头自然很是不爽。他眯起眼来,手上一松,故意就将那砂瓶摔到了地上去。只闻得哐啷一声,那砂瓶就在狸奴的靴履边碎裂开来,连带着将罐中热水也全都泼到了狸奴的衣衫上去。

    徐三见状,微微变色,立时起身,唤来仆侍收拾碎陶。她皱着眉,深深看了韩犬一眼,接着走到狸奴身侧,对着他温声关切道:“狸奴,不曾烫伤罢?”

    薛菡好歹也是薛府的掌上明珠,他要是在开封府衙里出了事儿,薛氏定然是要在朝中给徐三使绊子的。

    韩犬立在一侧,眼瞧着徐三对狸奴如此关切,忍不住眼睑低垂,薄唇紧抿。他微微攥拳,拿袖子作为掩饰,遮住了那不心被砂瓶割伤,尚还在流血的手指。

    狸奴看了眼韩元琨,淡淡笑道:“三姐不必忧心。狸奴不曾有碍。”

    徐三松了口气,赶忙含笑道:“这子摔碎砂瓶,原本也是无心之举,狸奴可莫要生他的气。你这衣衫沾了热茶,裹在身上多难受啊,可是得赶紧换了。我方才唤人去铺子里给你买新衣了,买来之后,你先穿着顶上一会儿,在我这府衙里坐坐,等你那衣裳晾干了,熏过香了,我再命人给你送来。”

    狸奴点了点头,很是温顺地道:“许久不曾见过三姐,多待上一会儿,正合狸奴的心意。”

    韩犬原本是想故意挑衅狸奴,不成想倒给狸奴找了个理由,让他顺理成章,能在这开封府衙多待一会儿,徐三还不得不在旁作陪,跟着狸奴了好一会儿的话。韩元琨在旁看着,死咬牙关,好几次都将那拳头攥得骨节咯咯作响。

    徐三看在眼中,知道他心里难受,心下不由一叹,也觉得再这样拖下去,一直维持着一纸婚约,对于她、韩犬、狸奴三个人来,都不是甚么好事。

    待到要送走狸奴之时,徐三好不容易,总算是撇开了一众仆侍,跟狸奴争取到了独处之机。她立在檐下,微微拢袖,于夕光之中,凝视着少年那一双猫眼般纯净漂亮的瞳孔。

    那人眸光似水,当真是我见犹怜。只可惜,她已经养了条狗,就不能辜负了那只犬。

    徐三微微一笑,拿捏语气,轻声对他道:“狸奴,先前你和我立下过约定,我若是有了心上人,这桩婚约,就再也算不得数了。如今这个人已经来了,这退婚之事,怕也该摆到台面上来了。”

    狸奴稍稍一默,却是露着尖尖的虎牙,含笑轻声道:“三姐好好想想,那日在重阳观,我的可是,四年之后,若是三姐对我并无情意,我定会主动退婚。眼下才过去了一年有余,三姐何必心急?”

    徐三皱眉道:“狸奴,你是高门子弟,玉叶金柯,何需受我这委屈?狸奴,不必再拖下去了,我并不是你的良配,门不当,户不对,情不投,意不合,你该去找你的有缘人了。”

    门不当,户不对,情不投,意不合。

    少年一听这十二字,漆黑的眸子不由黯淡了许多。他睫羽微颤,轻轻叹了口气,声道:“三姐写过一句诗,我是记得的,叫做‘世事弈棋无定局’。荣衰无定,世事无常,一切浮生,如何得准呢?我劝三姐,还是莫要早早下此定论。”

    徐三一怔,倒是没想到,他竟连自己在玉兰轩写的诗都仔细读过。而狸奴念的这一句,并不是她被传诵开来的名诗佳句,甚至还有些冷僻,足可见他用心之处。

    而狸奴言及此处,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徐三,目光温和而又笃定。

    “三姐,我知书识礼,能当家立业,你娶了我,我定会是你的贤内助。韩氏姿色虽在我之上,但三姐你若想在朝为官,就不可能纳他为夫。你总归是要成亲的,再没有谁,比我更合适。”

    徐三叹了一声,无奈笑道:“到底是个孩子,甚么我总归是要成亲的?我不成亲也是无妨,若是心里有人,何需在乎那一纸婚约?我言尽于此,还请薛公子谨慎思之。”

    少年却并不失落,他眉眼弯弯,红唇皓齿,清秀而又可爱,含笑道:“也请三娘谨慎思之。”

    谨慎思之这四个字,他倒还了回来。

    徐三心下一叹,将狸奴送走之后,回了后宅,就见韩犬裹着被子,将自己蒙在那一团漆黑之中,斜倚榻上,显然是又生起了闷气来。徐三无奈至极,坐到榻边,拍了两下锦被,柔声哄他道:“娘子回来了,还不赶紧出来?”

    韩犬却是死活不肯出来,只闷声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当你一路送出去,要送到薛府,再留宿一夜,顺便成其好事,然后才要回来呢!”

    徐三见他不出来,强掀开被子,使劲儿挤了进去。二人紧紧相挨,一同裹在那黑漆漆的锦被中,徐三为了节省空间,干脆挤进了他那结实的胸膛里去。她轻咬一口他的硬肉,声道:“你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胡吃什么飞醋?”

    韩犬冷哼一声,故意翻了个身,嘟哝道:“你只顾着哄那子,都没瞧见我的手也被砂瓶割伤了。还有,你知不知道……”他目光转冷,沉沉道,“当初韩氏落败,满门破灭,背后就是薛家下的手!”

    他还是看不清,这哪家富贵,哪家衰败,还不是都要看官家的主意?

    徐三并未就此多言,唯恐再惹出他更多伤心事来。她只轻笑一声,强行将韩犬的大手拉到唇边,轻轻舔了两下他指尖血珠。她这舌微舔,轻吮缓捏,自是逗得韩犬强忍不住,赶忙翻过身来,如饿犬扑食,急急索取起来。

    一把之前没做完的事儿做完,韩犬的这脾气和醋意,便也彻底消失不见了。他搂着徐三在怀,轻抚着她光滑而又雪白的后背,一时竟觉得甚是餍足,别无他求。

    只可惜韶华过眼,好景难常,转眼到了七月中旬,芙蓉生翠水,桥边新雨霁,自漠北快马加鞭,递来京中的一封战报,将那镜花水月,黄粱美梦,一并碎,化作空影。

    夜半深时,徐三尚在前衙处理官务,就见梅岭急急走来,面色发白,对着徐三道:“金国过来了。那领兵之人,正是金国太子,金元祯。他在檄文中,是他要求娶三娘,而宋国偏不放人,他怒火攻心,方才领兵南下。”

    徐三闻言,攥紧手中毫笔,几乎要将那笔杆折断。

    自从当年徐三将金元祯求娶之事捅到了金国朝中之后,金元祯在朝中受到百般刁难,万般攻讦,这太子的位子,做的并不稳当,也正是因此,徐三才能将这求娶之事一再拖后,足足拖了两年之久。

    然而如今,金元祯使的倒是好手段。宋国还未明言拒绝,他就先倒一耙,将脏水泼到了徐三身上。如此一来,他挥军南下,这满足了金人对他的期盼,而他同时也将矛头指向徐挽澜,使徐三在朝中成为了众矢之的,两相为难。

    以后人们若是提起这场仗,都会,若不是徐少傅不肯嫁,如何会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

    梅岭才给徐三送过信后,就有宫人前来召徐三入宫,可怜韩犬在后宅苦等许久,辗转反侧,却不知今夜已经等不到她回房。

    徐三急急入宫之后,就见金殿之内,灯烛荧煌,火光通明,已有不少臣子集聚议事。那些朝臣见她过来,都是目光闪烁,噤声不语,若是往常,定是要过来行礼问安,奉承巴结的,然而今时今夜,一个个都变了模样。

    徐三心下一沉。她知道,金元祯的一封檄文,将她几年来在官场上的努力,几乎瞧得崩碎无存。状元之位、文豪之名、高官厚爵、人情往来,在家国大义面前,全都不值一文。

    徐三低着头,神色冷肃,那引路宫人心翼翼,将她领到了偏殿外来。徐三垂袖而立,门扇还未推开,就闻见一股浓浓药气不住飘出。她稍一推门,便见珠帘之后,官家倚在榻上,掩口低咳不止,而宋祁坐于榻侧,手持银匙,正在亲自试药。

    徐三忽地想道,其实金元祯不由分,将“求娶不成”这顶大帽子扣了过来,对于她来,倒是也有些好处。若是金元祯真的给出选择,官家保不准还真会把她送到漠北和亲。金元祯使了如此手腕,官家却是没有退路了,她要是再把徐三嫁过去,反倒有些对金国“俯首称臣”的意味了。

    徐三低眉不语,缓步入内,跪到了官家榻前。而官家见她过来,咳了两声,有些虚弱,笑了一下,沉声道:“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

    官家之言,却是一个典故,的就是那“解铃还须系铃人”之语。谁惹的麻烦,就让谁去解决。

    徐三一听,心下了然,立时叩首道:“臣愿自请前去边关,负羽从军,征伐金氏!不破金贼,不收金国,誓不回朝!”

    她稍稍一顿,又平声道:“金人既然写了檄文,我泱泱大宋,如何能输了阵仗?当年臣初入宫中,就是靠着一篇檄文,得了圣人青眼。如今臣行将离宫,还请官家开恩,能将征讨金国之檄文,再交由臣下来写。”

    官家略显疲惫,沉沉道:“本就是你的本分,怎么,你还想交给别人?给你一个时辰,赶紧将那檄文凑出来。再过两日,你收拾好了行囊,就奔赴檀州去罢,檀州知州崔钿,会在官府接应你。你的那弟妹,如今也在漠北驻军,你正好也能跟她汇合。这也是朕,在你师父生前,亲口答应过她的。”

    罗昀一生,以兵法为傲,而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只过几场不咸不淡的仗,也因此而常被周文棠讥讽,她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不堪大用。而如今,她的爱徒,终于要身赴沙场,实践她所传授的兵书军法了。

    徐三重重磕了个头,不再多言,辞别官家之后,便另寻了一处空殿,坐于月下,点灯研墨,匆匆写起了征讨金国的檄文来。

    几年之前,她初入京中,在官家面前露脸,得了官家肯定,就是靠着那一封征讨流匪的檄文。而如今,她重操旧笔,虽然写的还是檄文,心情却是大不一样了。

    这封战书,她是为自己而写,为了前生死在病床上的江笛,也为了今生被逼到绝境的徐挽澜!

    徐三心无旁骛,十分专注,半个时辰都不到,就挥笔而就,写了一封酣畅淋漓、文笔犀利的檄文来。这篇檄文,似乎将她全身的气力耗尽,她随手将毫笔搁至一旁,静静坐在窗下,转头望向沉沉夜色中的宫门九重。

    就在此时,她忽地听得身边传来了些许动静。徐三惊起回首,就见周文棠立在案侧,神色淡漠,一袭紫绮官袍,也不知何时来的,又已经待了多久。

    周内侍眼睑低垂,扫了一遍檄文,接着眉头微蹙,掀摆在徐三对面坐了下来,眼望着帘外月色,目光深邃无底,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可他一近身,徐三自他身上,嗅得淡淡烟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周文棠先前跟她保证过,绝对不会碰那吕宋进贡的烟秆。他向来自制自持,徐三从不怀疑。然而今时今夜,他还是碰了那烟秆。难道,是因为他心里犯了愁事吗?

    这样一个从容闲雅的神仙人物,竟然也会犯愁吗?

    他是在为何事犯愁?难道是为了她吗?

    徐三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二人月下相对,久久沉默。半晌过后,周文棠才淡淡抬眼,解下腰间佩剑,将那铁英淬铸的冷锋宝剑,重重搁到了桌案上来,一把便将那檄文死死压住。

    徐三凝视着那柄长剑。她知道,这柄剑,乃是龙泉宝剑,已经跟了周文棠二十余年,对于他来意义非凡。他在沙场,剑也在沙场,他在京中,剑也在京中,人与剑,相伴而行,从不曾分离。

    徐三心上一紧,骤然抬眼。周文棠却是勾起唇角,眯眼看她,沉沉道:“你那柄剑,杀不了人。我这一把,就是人血里淬成的。它能教你杀人。暂且先借你用,时候到了,我会亲自要回来。”

    他没有,等她回京,再把剑还到他手上。难道,在他心中,她有可能会回不来吗?

    徐三抿了抿唇,十分珍重地将那宝剑握在手中。她想了想,低声问道:“你会来漠北吗?”

    周文棠并不看她,只垂下眼来,淡淡道:“暂且不会去。但我会派上几个身手好的,跟着你去漠北。你若是想要,就让他们跟着,不要也是无妨。”

    徐三郑重谢过。周文棠默然许久,又放缓声音,对她道:“每隔十日,给我写一封信,如何?”

    徐三赶忙道:“这是自然。每隔十日,我就会修书一封,让梅岭经由兔罝,送来你的手中。我会将这十日里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满朝上下,中贵人是我唯一相信之人,我绝不会欺你,瞒你。”

    言及此处,她不由笑了,又轻声道:“可中贵人也要记得回我才好。若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可不爱给你写了。”

    周文棠勾唇一哂,点了点头。

    徐三深深看他一眼,只觉得千情万绪,竟是无从出。她叹了口气,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将周文棠的剑别在腰间,又谢他一回,这就起身辞别,将那檄文呈给官家看去了。

    哪知她才一推门而出,就在门前迎面撞上了宋祁。那少年瞧着好似是刚刚过来,装得像模像样,可只有他心里知道,方才他在门外偷听了多久。

    徐三一时心急,倒也没顾得上怀疑宋祁,只跟在宋祁身后,由他引着去了偏殿。而官家看了那檄文之后,自是十分满意,眉眼间都缓和了几分。

    那妇人倚在榻上,瞥了眼珠帘外的宋祁,接着又深深看向徐三,沉默半晌过后,忽地召她近身,更还将宋祁及宫人一并屏退,显然是有甚么私己话儿要跟她。

    徐三心上前,跪于榻侧,就听得官家沉声道:“三丫头,朕信得过你,有一事要和你交待。当年太/祖开国,之所以能挡下金国铁蹄,光复旧京,乃是因为她有仙人相助,得了一样秘宝,名唤作朱芎。”

    芎字,音同胸。

    “朱芎?”徐三不明所以,心生疑惑。

    官家点了点头,沉声道:“朱芎乃是一株仙草,长于匣中,生得娇弱,养在水中,不可广植。大宋开国六十余年来,它就一直藏在龙图阁内,由人看护灌养。此物代代相传,诸朝天子,都知道朱芎乃是制敌之宝,但是如何用朱芎制敌,却都是一概不知,大抵是失传无继了。”

    失传无继?会不会是那将它传下来的人,故意不点明用法呢?

    徐三微微蹙眉,缓缓道:“依臣之见,既是草物,不是外服就是内用。”

    官家却是摇了摇头,只沉沉道:“外服内用,均不奏效。眼下还剩两日的工夫,你若有心,就去龙图阁瞧瞧,只是要心些,莫要断送了那宝物。瞧不出来也无妨,既然制敌之法会失传无继,想来也不会太要紧。”

    龙图阁,乃是收集皇家典籍、宗册、宝瑞之地,历史上的宋朝皇宫也有此处。徐三暗暗念着这三个字,忽地忆了起来,当年与她同期的进士胡微,那个有些口齿不清的妇人,不就是在龙图阁掌管皇家典籍么?

    作者有话要:  最近在更新上真的很给力有没有!因为写到自己想了很久的情节了,写起来比较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