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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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

    眼见得奏章朝着自己砸了过来,徐三却是避也不避, 纵是双膝跪地, 脊背也是挺直如松, 毫不动摇。而官家扔罢了奏折, 目光阴沉,紧紧盯着榻下女子, 半晌过后, 方才冷笑着道:

    “祁儿这名字, 岂是你能唤的?甚么为国为民、养痈贻患?依朕之见,你徐挽澜,才是最大的痈患!若日后新君即位, 朝野上下,谁敢上谄下渎,拥兵自重, 头一个就是你!”

    徐三的话术, 官家如何听不出来?她故意提及宋祁,将宋祁与贞哥儿作比, 这叫做恻隐术, 为的就是让官家心生恻隐, 怜悯于己。

    这之后再着江山社稷的名号, 用义正辞严的“大公无私”, 来遮掩不容于法的“一己之私”,堂而皇之,化不义为正义。

    最后再提及新君即位之后, 便到了存亡危急之秋。至于这新君乃是何人,不需她明言,官家自是心知肚明。徐三之语,恰好将官家最不乐见的情形,血淋淋地揭了开来,官家又如何能忍住怒意?

    徐三默然不语,心知即如周文棠所言,如今官家便是有所不满,也远远还未到发作的时候。她如今发这番脾气,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泄恨冒忿罢了,姑且听听便是。

    她薄唇紧抿,平视前方,便听得官家低咳两下,接着好似分外疲乏,沉沉道:“但既然你这丫头,受了委屈,还知道赶回京中,让朕给你主持公道,朕念在罗昀和祁儿的份儿上,念在你多年以来,立下鞍甲之劳、匡合之功上,过往种种,暂且勾消。”

    这是在提点徐三了,官家之所以对她有如此恩宠,前是为了罗昀临终所托,后是指望着她能扶持宋祁上位。至于她的军功政绩,虽是为官之根本,可比起前者来,也只能居于其次。

    徐三跪于榻下,垂眸听着,目光在那散落一地的折子上,来回不住睃巡。那雪白的宣纸之上,但凡目之所及处,“徐挽澜”三个字反复出现,频次仅次于此的,则是“怙恩恃宠”、“骄横妄为”、“欺公罔法”等字眼。

    徐三淡淡望着那积如山一般,弹劾自己的各地奏折,半分反应也无,早已是习以为常。她耷拉着眼儿,眸中全无波动,袖中双手却是紧攥成拳,接着只听得官家声音嘶哑,缓缓道:

    “郑七有错,错在寡恩少义,忍心害理,虽合乎律法,却不合乎情理,可以是‘情理法不协’。但朕若因此而惩处她,开此先河,日后必将是翻案纷纷,各地府衙,不堪其烦。倒不若,大事化,事化无。”

    徐三稍稍一顿,轻轻道:“如何化无?”

    官家瞥她一眼,淡淡道:“此番郑七回京,本是要论功封赏,加官进禄,但既然出了这事儿,朕便不赏她了,如何?宫宴罢了,便让她道回府,再去西南,待上几年。匪乱虽平,光朱逆徒,却仍在西南边陲,屡生事端,犯上作乱。如此苦差,旁人不想去,索性便交由她去。三丫头,可满意了?”

    贬谪郑七,绝无可能。对她不封不赏,也不将她调离西南苦地,已然是官家最大的让步了。

    徐三垂下眸来,沉默半晌,却又道:“臣还想给弟弟求个诰命,从二品的县君,准其隆丧厚葬,魂归故里。”

    郑七如今不过是正三品,照理来,便是追贞哥儿,顶多也就封个从三品,至于贞哥儿的丧仪,也必须得低上一级。而且等到郑七逝世,贞哥儿还得和郑七先前已死的夫君、日后也许会有的继室,排棺并立,同葬一处。

    徐三提出如此要求,实在是逾越礼制,于法不容。且不从二品的品级,比郑七还高上一等,之后还要将贞哥儿葬回寿春,不与郑七合葬,更是违悖情理,极其之过分了。

    官家默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眉头微蹙,无奈妥协道:“好,朕准了。”

    徐三却仍是咄咄不放,又道:“隆丧厚葬,所用钱物,又该由谁来出?”

    官家皱眉道:“朕来赏赐,如何?”

    徐三却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故意低声道:“大宋律法,可不是这么的。”

    按着世俗律法,男子嫁人之后,便好似泼出去的水,与娘家人,不过余些情分,至于病亡丧葬,都该由妻子来管。若是官家下了圣旨,要对徐守贞隆丧厚葬,那么按着规矩,这丧葬钱物,必须由郑七来出。

    官家淡淡瞥了眼徐三,只得又点头道:“好。让姓郑的出。”

    徐三闻言,立时重重磕了个头,谢过圣恩。孰料官家却斜睨着她,又缓缓道:“你近来,风头过盛。朝野上下,浮言私议,怨谤攻讦,不绝于耳。众口铄金的道理,不须朕,你也明白。三丫头,人言可畏,你该避避风头了,朕也是为了你好。”

    那妇人斜卧于榻,面色憔悴,苍茫日光,投过那三交六椀的菱花窗格,在她愈发苍老的面庞上,投下了明明灭灭的光影。徐三静静地跪于榻前,便听得她沉沉道:

    “天冷了,北边更是苦寒,你既然回来了,暂且不须再回去了。朕听祁儿过,你在沙场征战多年,身上落了不少伤,这次回京,也是一波三折。升沉荣辱,何足挂齿?还是要以身子为重,养好了身子,日后才好传宗接代。”

    她缓缓抬袖,一下一下,轻轻抚摩着徐三的头顶,那动作之中,甚至带上了些许慈爱。可徐三跪于榻前,只觉脊背发凉,浑身是汗,紧接着,她便听得官家温声道:

    “三丫头,明年春末夏初,待到那似荷莲开了,你便与狸奴择个吉日,成了亲罢。那薛氏郎,等了你多少年了?你这算不算‘误人子弟’?”

    官家缓缓含笑道:“成亲之前,你便在京中待着,好好养养身子,其余杂事,皆不必放在心上。三丫头,你多年以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如今也该反劳为逸了。”

    是了,这便是周文棠所的,“各五十大板”了。官家她不计较徐三在北地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惺惺作态。那积如山般一般的奏章,白纸黑字,字字诛心,早已使这妇人疑心生暗鬼。

    徐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听官家,要让她在京养伤,不得离京,几乎是变相囚禁,反倒生出几分轻松之感。她分外平静,俯身而拜,谢主隆恩,接着掀摆而起,一步一步,迎着灿灿日光,朝着金殿外徐徐走去。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无所畏惧,因为她心知,一切不过是暂时的沉寂。不平则鸣,她永不放弃。

    郑七也好,官家也罢,甚至于江山万里,无垠疆域,她都将一个接着一个攻下,终有一日,将她的政治理想付诸现实。

    作者有话要:  登机之前赶紧发出来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