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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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是寂寥金烬暗(三)

    禁门烟起紫沉沉,玉楼金殿晓光中。徐三步出殿门, 抬眼一看, 便见一众朝臣, 立于阶下, 已是等候多时。眼见得徐三出来,身上所穿并非官袍, 而在她的额角处, 还泛着青紫, 一看便知乃是新伤,众人不动声色,兀自腹诽, 心中皆是起了猜测。

    官家的圣旨还未颁下,旁人也不敢断定,她对擅自回京的徐三, 到底是何态度, 之后又会如何处置。因而这些朝臣,一个个眼观鼻, 鼻观心, 目不斜视, 垂袖恭立, 对于徐三, 可谓是视若无睹,避之不及。

    徐三见状,勾唇一哂, 负手而行,缓缓步下玉阶。

    她也是满肚子坏水儿,抬着眼皮一扫,见谁最不敢量她,谁往后挪了两步,她便偏偏要凑上前去,硬生生拉着人家,佯作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亲亲热热,成心要膈应人家。

    有那么两个官儿,因着御稻之事,头回进宫,一瞧见徐三过来跟自己话,吓得是抖抖瑟瑟,汗流浃背。徐三含笑瞧着这二人,正算逗弄几句,不曾想身后却有人温声笑道:“三娘子,莫要难为她二人了。”

    徐三挑眉回头,只见来人正是蒋平钏,既是蒋右相之女,亦是与自己同年中试的榜眼,二人虽算不上相熟,却也有君子之交。

    蒋氏比她年长五六岁,如今已然三十出头,比之年轻时候,更添几分温厚宽仁。她脸软心慈,菩萨低眉,瞧着是个好相处的,但观其近几年来,在户部的所作所为,也算是外柔内刚,颇有几分手腕。

    徐三对于蒋氏,向来有敬重之意,此时见了她,立时收起了谈笑之心。二人寒暄几句过后,蒋平钏温温一笑,缓声道:“过些日子,便是冬至节,三娘若是得闲,不妨来重阳观中,只你我二人,尝尝斋菜,酌几盏。”

    这重阳观,徐三先前去过几回,一次是跟着官家去的,另一次,则是和狸奴去的。她见蒋氏约自己共度重阳,立时笑道:

    “我徐某人,三瓴下肚,便东倒西歪,酩酊大醉。酌便不必了,但重阳观的斋菜,我在北边吃不着,倒是惦念了好几年。蒋尚书既然邀我同往,我又如何忍心推拒?”

    蒋平钏见她应下,微微一笑。徐三又与她闲言几句,便由着宫人引路,朝着宫外走去。眼下正是晌午,她出了宫城,正算绕路而行,去唐郎开的铺子,偷偷瞧上几眼,孰料她走了没多远,忽地听得人群之中,有人轻轻唤了一声三娘。

    徐三一听这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那人又唤了几下,她心中起疑,这才凝住步子,回头望去。

    哪知这一回头,便见秋树赭疏,槐花飘零,大道一侧,正停着一架车马。那车厢的帘子,已由人掀了起来,徐三一望,便见有一白衫男子,面容清俊,正手执马鞭,皱眉凝视着自己,瞧那副模样,很是有些眼熟。

    徐三眯起眼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不由大惊失色。她急步上前,仰头望着那人,挑眉道:“玉藻?”

    唐狐狸冷哼一声,学着她挑眉,道:“娘子认不出?”

    他话音刚落,车厢之中,便有一妇人扯着嗓子,急急骂道:

    “八斤半的老鳖,吞了个大秤砣——你这丫头,真是个狠心王八!头黑肚白尾巴长,还没娶爷们儿呢,把老娘都忘了!臭丫头,回了开封府,连招呼都不,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当你是谁?你是大禹治水啊?若非唐郎得了消息,只怕你头也不回,又要去上京了!”

    这一通骂,听得徐三又气又笑,暗想许久未见,这徐阿母的嘴皮子,倒是比早年更利索了。可怜府中奴仆,日日听着数落,还忍着不敢还嘴,只怕耳朵都要生出粗茧。

    她无奈至极,正算登上车架,可徐阿母却是等不及了,瞪着双眼,一把伸手,硬生生将徐三拽进了车厢里来。紧接着,唐玉藻也掀帘而入,低眉顺眼,掀摆跪于榻侧,玉手纤纤,挽起壶柄,给徐三及徐阿母,按着长幼之序,一一敬茶。

    徐三接过茶盏,垂眸凝视着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而徐阿母却是急急接过茶盏,一口饮尽,润过喉咙,又口沫横飞,喋喋不休,边磕着瓜子儿,边痛骂起了徐三这不孝之女来。

    徐三听着,兀自觉得好笑,或许是因着许久未听之故,甚至还有几分微妙的满足之感。

    她倚着车壁,无奈含笑,嗯嗯呐呐地应付着,哪知便是此时,徐阿母稍稍一顿,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贼兮兮地,眯眼看她,压低声音道:

    “徐老三,赶紧跟我老实话!你这回,啪嚓一下就回来了,连你老娘都不敢见,是不是当官儿没当好,在北边闹出大事儿来了?”

    那妇人斜睨着她,又劈里啪啦地道:“要搁娘,差不多得了。金国那破烂地儿,半点儿油水都没得。你趁着命还在,收拾收拾,这官儿爱谁当谁当,反正咱啊,不上赶着受这罪了。”

    她吐着瓜子壳,又拿拇指尖儿,指了指跪于案侧的唐郎,含混道:“这子,脑子里长了算盘,会做买卖。这开封府中,咱家的街面铺子,也够咱吃上几十年了。有福不享,有势不趁,吃饱了撑的,才去给人家皇亲国戚作嫁衣。”

    徐三长长一叹,无奈笑道:“有福不可尽享,有势不可使尽。当年苦劝我进学应试的,就是你,如今劝我退堂鼓的,怎么还是你?”

    她所的,乃是曾国藩的名言。徐阿母如何能听明白,见她文绉绉的,自是恼了,立马开骂:

    “臭丫头,少跟你阿母拽文!徐老三,你赶紧老实交代,为了何要回开封府?官袍也不穿,家宅也不回,你有啥难关,别憋着啊,出来,老娘替你张罗。娘不行,玉藻也顶得上。”

    徐三温声道:“你想多了,哪儿有甚么大事?前一阵子,不是官家寿辰吗?我匆匆回京祝寿,在宫里头住了几日,日日有事要忙,哪有空子出来?官袍还在宫中,我出宫闲逛,为何要穿官袍?你也晓得,百姓怕官,我岂敢穿?”

    她这一番辞,倒也讲得通顺。徐阿母听后,果然没了疑心,抿了口茶,转了话头儿,又扯着徐三,跟她起了东家长西家短。

    徐三垂眸而听,含笑不语,心中却有愁山闷海,悲苦难言。

    待到马车行至府邸,徐三跃下车架,便见有几名奴仆上前,硬是将徐阿母抬了下来。她眉头紧皱,又见唐郎从旁推了个轮车过来,瞧那形状,近似轮椅,只不过并非两轮,而是由四个轮支撑。

    她心中大惊,立时抬眼,看向唐玉藻。唐郎轻声道:“娘子走之前,阿母的腿脚,便不大利索了,时日一久,竟双足溃烂,下不来地。但阿母,因娘子在北边仗,不敢让娘子分心,便拦着奴,让奴瞒着娘子。”

    徐荣桂被抬上了那车,边磕着瓜子儿,边数落这个,絮叨那个,眉眼之间,满是高兴。徐三心中酸涩,边按着她吩咐,推着她走,边柔声问道:“这个车,是谁给你做的啊?”

    徐阿母立时抬头,盯着她道:“你有个同僚,姓周,你晓不晓得?周官人,让人送来了图,唐郎拿着图,找京中最贵的木匠做的!这个周官人,是个大善人,徐老三,你在朝中,可得好好照拂人家。我让唐郎去送钱物,人家都不要的。”

    姓周啊。

    徐三轻笑着道:“好,我自会谢过他的。”

    她推着徐阿母,缓缓行过园香径,只见满庭落叶,金红相叠,檐下摆着木架盆景,一一望去,有徐三的碗莲、通泉草等,此外还有天香桂子,玉凤凌霄,袅袅秋风之中,暗香浮动,令人身处其中,不由心绪安宁,便连聒噪如徐阿母,待了一会儿,都耷拉着眼皮儿,困意上涌。

    这院落,理的极妙,每一处,每一景,都暗中用了心思。徐三乃是知花爱花之人,抬眼一扫,便知无论春夏秋冬,都有花草恰当其时,一年四季,这园子之中,皆有美景可赏。

    少顷过后,徐三见徐阿母鼾声渐起,已然睡沉,便令奴仆上前,将她心抱回房中。待到其余人等,一并退下之后,她缓缓转身,看向唐玉藻,柔声笑道:

    “玉藻,我得你为仆,三生有幸。”

    唐郎轻笑着摇了摇头,缓声道:“得娘子为主,才是三生有幸。”

    几年未见,商海浮沉,彻底将他洗礼了。昔日那个卑微俗媚、囿于闺阁的郎君,早已被光阴带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清俊的男人、一个儒雅的商人,更是一位冷静持重的管家。

    徐三若非知其身份,但看他这扮相,还要以为他是哪家的翩翩公子。

    徐三缓缓一笑,沉声道:“做买卖,谁先得着消息,谁就先得利。我出了何事,徐家出了何事,想来你也知道,便无须瞒你了。前些日子,我无所事事,便惦记起你来。你是有本事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大有作为。”

    唐玉藻闻言,却是敛去笑容,皱眉看她。那一双不语而笑的桃花眼,此时也暗沉沉的,便连徐三,都看不穿个中意味。

    她稍稍一怔,接着含笑道:“我花了两千两白银,走了门路,给你买了平籍。从此之后,你再不是我的奴仆了。至于从前商铺,我掏过本金的,便还厚着脸皮,赖你分成。我若不曾掏过,都是你用利钱,再从旁人手中买来的,那这些铺面,便与我毫无干系,以后都是你的了。”

    她是真心为了唐玉藻好,细起来,也很是高兴:“从前按着规矩,我不在京中,你便也不能出京。如今好了,你可以四处去做买卖,去我治下的北地州府,去吐蕃,去蒙古,甚至去罗宋岛,去乘船出海,通商天下!”

    徐三笑着抬眼看他:“玉藻,再没有人能拘着你了,奴之一字,今后也不必了!白银千两,换回平籍,这是我做过的……最值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