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轮回生死几千生(一)

A+A-

    轮回生死几千生(一)

    这几张残页上,皆是崔金钗亲笔所写, 有些地方因涂涂抹抹, 已然不甚清晰。徐周二人, 一一破译, 也只破解了八成有余。而这已破译的八成,可谓是字字惊心, 骇人听闻。

    按着这纸上所写, 崔金钗似是已历过两世轮回。每一回, 她都努力地阻止着徐挽澜,使劲浑身解数,可总有她未曾料到的因素, 令她为山九仞,却功亏一篑。

    第一回。

    崇宁九年,晁缃撞柱而亡, 徐挽澜因此而步入仕途, 其后记载的种种,与徐三如今经历, 大抵相同。若差异, 其一, 崇宁十五年, 崔钿被金人所伤, 却侥幸得生,后来还成了徐三的左膀右臂之一。

    至于她有没有如曹姑所言,一直活到八十余岁, 崔氏倒是没提,想来是这姓崔的,未能活那么长年岁,因此也不曾看到崔钿的结局。

    其二,崇宁十八年,正月,周文棠丧于大相国寺,死时三十有余,可谓英年早逝。京中百姓,皆他作恶多端,因此在佛门禅寺,遭了天谴,身死之后,不但尸身发出恶臭,更引来无数蛆虫,吞噬血肉。崔氏在此,还用朱笔写了个“好”字。

    其三,那与徐三颇为相似的徐兰,本该被金元祯处死,可不知何故,金元祯竟临时反悔。只可惜徐兰知道他对自己起了杀心,趁其不备,抢先下手,夜半三更,用绣花锦被,将金元祯闷死于帐中。

    金元祯被徐兰所杀,引起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摆在金国宫城的鸿门宴没了,徐三与宋祁不曾历险,徐三不曾昏迷多日,更不曾救下宋祁;金元祯死得仓促,因而也不曾在当年除夕,给徐三送来黄金饺和宋祁的手书,徐三便也不知宋祁已与光朱同盟。

    周文棠已逝,便没了人,来为徐三引见宋裕。宋裕独木难支,成不了气候;而徐三对山大王依旧信任,对他倒是忠心耿耿,并于崇宁十八年,冒天下之大不韪,扶植宋祁登基为帝。

    崇宁十八年,即是今年。

    徐周二人读至此处,皆是凝重无言。而之后的故事,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薛鸾被官家下旨凌迟,而崔金钗却靠着火/药,制造混乱,以无数百姓的性命,换回了自己的死里逃生。只是她虽活下来了,却也未能再掀起什么波澜,不过是如失林之鸟,四处躲藏,亡命天涯。

    在流亡途中,她断断续续,听得朝中的消息。世人皆,徐三功高震主,为官家宋祁所忌惮。据闻徐三与一僧人,渐行渐近,似是因官场不得志,生出了皈依佛门之心。徐三的政治主张、理政才能,皆是无处施展,崔金钗记到此处,似乎很是高兴,在一旁写了“不一样了”四字,还在后头跟了好几个感叹号。

    不一样了,大约是,这一回的历史,和她在后世所学的,全然不一样了。

    只是徐三虽是凤凰在笯,无计可施,但要想追杀崔金钗,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崔氏东躲西藏,不过两年,便为徐三所杀。临死之际,她匆匆记下,从京中得了消息,徐三因直言进谏,得罪官家,被囚禁于先帝旧宫,不得出门一步。

    第一回的记载,到了此处,戛然而止。

    徐三读完之后,惊出一身冷汗,不由想道:那曹姑所言,竟有不少成真。周文棠当真死于正月,且多半是命丧于周文海手中。而在他死后,徐三和一僧人渐行渐近,多半是被妖僧所骗,被他那张脸完全蒙蔽。

    那一世的她,该不会是与周文海走到了一起吧?那她岂不是也中了蛊毒?而宋祁将她禁足之后,又会拿她如何?便是宋祁念着恩情,对她留有余地,她身上的蛊毒,也必将使她不得善终。

    再看崔金钗所记述的第二世,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这一次,晁缃未死,只是受了重伤,失了清白之身。徐三使计,带着家人及晁缃,逃出寿春,另寻了一处村落,男织女耕,乐业安居。

    只可惜,开端虽是不同,后续却是殊途同归,不过是推迟了些罢了。晁缃所栽的似荷莲,依旧因着官家巡幸,遭人觊觎。当地权贵为了争花,竟用榔头将晁缃敲死。这一回晁缃的死,与这时代的畸形制度,基本扯不上什么关系,因此徐三也并未生出平权之心,实乃崔氏所乐见。

    徐三因早早离开寿春,未能与崔钿交好,自然也不曾随她去往北地,连带着也没遇上蒲察、郑七、金元祯等人,更没有习得金文、棍法、暗器等技能。瑞王造反,跟她也毫不相关,她也不曾上京,不曾重逢周文棠,更不曾接替崔金钗,御前拟旨,顺带着也错过了和宋祁、狸奴等人的相见。

    一切故人,皆是陌路,这对于徐三和他们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或许是因为这些缘故,徐三进京赶考,并未中得状元,只考了榜眼,屈居于蒋平钏之下。而在此之后,崔金钗改了路数,不再阻截徐三,而是故意拉拢,百般讨好。渐渐地,徐三与薛鸾一系,渐行渐近,之后的仕途,虽平淡,却也顺利。

    贞哥儿嫁了没落世家女,虽是门户,却也难得恩爱。贾文燕与徐三本是同乡,又身处同一阵营,渐成至交好友。徐三娶了狸奴,画眉举案,琴瑟和谐。

    宋祁未生夺权之心,安安稳稳,出嫁离宫。官家无奈之下,早早便将薛鸾过继,为其改名为“宋鸾”,并立之为太女。故事至此,对于崔金钗而言,似乎是得意顺遂,哪知便是此时,弥天大祸,遽然而至。

    大宋虽未攻下金国,却也堪堪与其战平。郑七守卫城池,立下大功,为官家所重用。而她得势之后,又见朝局已定,便欲将崔金钗除去。崇宁十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崔氏依旧被她弹劾,以至于不得不制造混乱,力图逃出京城。

    这一回,崔金钗比不得前世顺利,差点儿就被官役抓捕,幸而便是此时,有个痴儿误误撞,将其救下。崔金钗甚是感激,第三世才会散尽千金,报答恩情。

    而就在上元当夜,京都大火,周文棠为救百姓,命丧火中,化作轻烟,尸骨无觅。徐三读至此处,心上咯噔一下,手心满是汗意,可她暗暗看向身侧的男人,却见周文棠面色如常,分外平静。

    徐三薄唇紧抿,收回目光,再往下读去,只见崔金钗这一世的结局,依旧是四处流亡,最终仍是逃不过一个被杀的结局。只不过,这一世,她并非孤身一人,身边多了一个待她不错的痴儿,而且这一回她死得更早,连薛鸾登基都未见到。

    再看第三世,崔金钗不过才写了寥寥几行。她似乎甚是担忧,只因这一世的发展,皆与史书记载,大致相符。兜兜转转,历史似乎又重回轨道。

    崔氏写道:前两世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一日福也没享成,最后总是同一个结局。若是今生也是如此,还不若多享些福,吃香喝辣,寻欢作乐。至于那姓徐的,可不能再拉拢了,不如换个策略,直接和她挑明。

    她空了几行,又写道:第二世时,还曾觉得这姓徐的不是坏人,如今看来,管她是好是坏,非要除了她不可!

    纸上的空白处,还写了些许凌乱杂笔,诸如:

    ——找出裴秀,杀了他!!!彻底改变历史。但他在哪儿?

    ——周文棠,不管他了,反正注定是个短命鬼。

    ——女帝到底是怎么死的?真是病逝吗?怀疑。

    ——姓徐的也太多情了吧?迟早死在男人身上!难怪这么偏心男的。

    ——简直怀疑我妹妹喜欢姓徐的,胳膊肘儿总朝外拐。

    偶尔,她也会提及她所生活的朝代,报怨古代没有空调,夏日炎热,还要穿厚重朝服,真是难熬。但她再想想现代的环境,还是更愿意活在女子为尊的国度。

    看着这些杂记,崔金钗的形象,竟渐渐生动立体了起来。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反派,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一世,她手腕狠绝,也是渐渐历练出来的。

    只是,她这番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一遍遍地重生?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没能杀掉徐三,改变历史?

    徐三读罢之后,缓缓看向周文棠,也不知是因为困乏,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她一眨眼,竟落下泪来,就连她自己都为此而惊了一下。待她反应过来,正欲伸手拭泪,男人抬袖,用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含笑点去了她的泪珠。

    徐三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反而愈发汹涌。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别过头去,佯作笑道:“你个短命鬼,怎么都是死,这一回,可算将你救下来了。”

    周文棠却是平静,顿了一顿,眯眼轻笑道:“原来,你要救的,当真是我。我一直以为是别人。”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她,沉声道:“是该怪我,怪我泥菩萨过江,未能保全自己,以至于阿囡孤零零的,孑然一身,苦度红尘。”

    徐三闻言,背对着他,泪落不止,却仍是成心气他道:“你谁孑然一身?头一世有你兄长,后一世还有狸奴,少了你也无妨,我总能过得快活。”

    她这般着,却仍是忍不住泪落,为了前生前世,每一个孤独煎熬的自己而哭,也为了每一个早逝的他而哭,怜我怜卿,大抵如是。

    徐三对着烛火,薄唇紧抿,双肩微颤,倏然之间,忽地感觉男人从后伸出双手,分外轻柔地,将她拢入怀中。

    明明他就在她身后,她却忽然分外想他。

    红烛影中,徐三乍然侧过身来,一头埋入周文棠的怀里,好似受伤的猫儿一般,手指紧抓着他的衣襟,还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悄无声息,抽抽搭搭,偷偷哭了好一会儿。

    周文棠先是一顿,随即轻轻拥着她,好似哄孩入睡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肩头。烛影摇风,男人的目光,深沉依旧,却也罕见地温柔。

    寒夜纵长,鸳被不孤。愿得春风相伴,此后芙蓉并蒂,白头相守,一寸同心缕,乐自苦中生。

    良久之后,她紧紧拽着他袖子,并不抬头,依旧抵着他结实的胸膛,犹带泪意,有些别扭地,低低道:“这一回,不许你抛下我了。”

    “不走了。这一辈子,都好好陪着阿囡。”他唇角微勾,眯眼道,“也不准你再弃我而去,更不许再‘多情又似无情’。阿囡可想好了?我和他们不同,你若不来,我不强求,但你若来了,可再也走不了了。”

    徐三冷哼一声,抬眼看他,故意道:“来去不自由,那我可得再考虑考虑了。我今日不过是心生怜悯罢了,不定明日,我就变了心了,不要你这老狐狸了。”

    她虽着这冷言冷语,可她那双颊和耳朵,都带着淡淡绯红,好似红霞缭绕,含羞微露。周文棠勾起唇来,挑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回的吻,可不似之前那个“分香卖履”的浅吻,而是炽热缠绵的深吻,带着些许侵略与占有的意味,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无论前生如何,历史如何,无论他是否乃是刑余之人,日后能否人事,无论他还有甚么故事藏在心中,她都不在乎了,就连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相貌,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这个让她着迷的灵魂。

    她浅尝过因怜惜而起的情思,也体会过露水般迷人的爱欲。有人想用权势和武力,再一次将她彻底征服,但他失败了;也有人以卑微的姿态,对她心存爱慕,然而到了最后,他化作一缕清风,消散无觅。

    这一次,她终于听从了自己的内心,抛却了浮名虚利、耳目之欲。他亦师亦友,如父如兄,更唤醒了她内心深处,沉睡已久的真正的爱。那爱的感觉,很是陌生,直到今日,她终于确信,眼前之人,即是她两世所寻的灵魂伴侣。

    她已错过太多,不敢再错过余生。

    作者有话要:  终于,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