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轮回生死几千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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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回生死几千生(二)

    周文棠清楚,徐三虽然动了真心, 可却还不曾将真心完全交付。她隐瞒了自己的来历, 对于自己与崔金钗的渊源, 也是只字不提。但这也无妨, 他已等待多年,仍可以继续等待下去。

    一见钟情, 不过是痴人妄语, 哄得彼此开心罢了。这世间所有的爱, 若想达到至臻之境,需得一个似水,一个似石, 霜凋夏绿,日往月来,流水磨了磐石, 浸润了它的内在, 而磐石也改变了流水的形状,将它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相依相托, 如松萝共倚, 却又似木棉与橡树, 各自独立, 这无疑是最好的爱情。他坚信, 他等得起,也必将等到。

    东方澹白,日出云中。半明半暗之中, 车马辚辚,穿过萧萧树林,踏得飞尘四起,不住朝南行去。徐三靠在周文棠的怀中,似是因心安之故,渐觉困乏,沉沉睡去,而男人轻抚着她的发丝,稍稍侧首,望向帘外,不经意瞥见大道两旁,迎春花已经绽开。

    金英翠萼,犹带春寒,送来一路清香。周文棠望着那花儿,几乎比曙霞还要灿烂,他搂着怀中女人,也不由勾起唇来,低头端详着她的睡颜,在她的耳鬓印下一个吻来。

    其后几日,因正月仍未过去,徐三几乎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周文棠注定早逝,再出了甚么岔子,逼得周文棠无奈起誓,这几日定要和她寸步不离。朝来暮去,转眼即是正月的最后一日。

    这日晌午过后,徐三自梦中醒来,揉着眼,一抬头,却见车厢内空空如也,未曾见得周文棠的身影。她心上一惊,立即清醒过来,当即掀开车帘,朝着那赶车的下属着急问道:“中贵人何在?”

    那属下一怔,反应了一下,这才有些尴尬地道:“三娘别急,是,是裴秀公子净手去了。只是这深山老林的,指不定有甚么毒蛇猛兽,奴等皆是女子,不好跟随,便由中贵人带着公子去了。”

    所谓净手,即是如厕。

    徐三一听,却仍是安心不下,当即跃下车架,立于道旁,几乎是望眼欲穿,只等着周文棠带着裴秀回来。幸而她等了没一会儿,那一大一,两个身影,便自林中缓缓现出,逆光而来,渐行渐近。

    直到周文棠又立在她的眼前,她才彻底安下心来。旁边皆是属下,她不好与他太过亲热,但心中那股难言的雀跃,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便趁人不察,偷偷伸手,略含挑逗,勾了下他的指。

    周文棠回眸,勾唇盯着她看,那深沉眼神之中,暗藏危险意味。徐三直视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却是忍不住抿唇笑了。

    徐三背着手,对着周文棠眨了下眼,暗示他赶紧进来,也好卿卿我我,排遣情思,接着便分外利落,上了车架,只等着男人也掀帘入内。

    可谁知她才一坐定,便见帘子被人掀起,裴秀有些拘谨,弯腰入内,之后才是周文棠,披着鹤氅,足蹬皂靴,俯身而来。

    徐三一下子瞪大双眼,紧抿着唇,很是意外地看向周文棠,可那男人却是饶有兴致,缓缓将书铺陈案上,竟教起了裴秀识字念书来,讲的乃是汉朝刘歆所著的《七略》,从兵法到术数,又从医经谈及天文,引经据典,讲古论今,着实引人入胜。

    那裴秀儿,倒也是可塑之材,不但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还有惊人之语,大有见地。

    徐三起初还当周文棠是借着裴秀,故意逗弄自己,可她听了一会儿,竟也听得入迷,恍然忆起自己赶考之时,男人也曾指点自己的诗文兵法。只是那时的他,可比如今严厉的多。

    她以手支颐,静静看着眼前之景,大男人教着男人,三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日光暖洋洋的,照得人有些慵懒,也照得她那仿若坚冰的心,渐渐化作一潭春水,涓涓而流,绿波潋滟。

    待到周文棠教罢了之后,徐三先是给二人斟满茶盏,接着弯唇对着裴秀道:“你这子,长得倒是快,瞧这衣裳,你来时刚做的,一眨眼的工夫,又紧紧巴巴了。待到咱们去了寿春,娘亲给你找最好的裁缝,再给你做几身衣裳。”

    裴秀有些腼腆地笑了,点头应下。他眨了眨眼,又扭头看向身边高大的男人,声道:“明日可还会教我?”

    周文棠眯起眼来,大手摸着他脑袋,缓缓道:“当然。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每日都会教你一个时辰。”

    裴秀抿唇,仰头看向周文棠,二人对视之余,却也有暗流涌动。徐三却是不知,大男人带着男人去净手,却被那子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男人无奈,正想着要如何封他的口,不曾想裴秀却是主动开言,要他教自己识字念书,以此相胁。

    啧,这儿虽才八岁,却是不可觑。周文棠的才学何等深厚,若能得他指点,必将一生受益。

    而周文棠虽是被他威胁,却也未曾敷衍,一字一句,都教得分外认真。转眼半个月过去,一行人马,已至淮南,这日里周文棠趁着徐三不在车内,低头看向身侧的裴秀,对着他垂眸道:“秀儿,我是何人?”

    裴秀眨了眨眼,因正在换牙,话有些漏风,道:“周内侍。”

    周文棠一眯眼,裴秀立刻改口笑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中贵人是徒儿的师父。”

    周文棠勾唇,却仍是摇头,轻声道:“不够。还有呢?”

    裴秀却是装起傻来,手持毫笔,低头抄起诗文。周文棠嗤了一声,捏着他厚厚的耳垂,沉声道:“一声阿爹,总是要叫的。”

    少年皱起眉来,低低道:“这样不好罢?娘都没有点头,我怎么能胡乱认爹?师父你的,你的那个,娘都没见过呢,你二人也没有婚约,徒儿以为,这不能称作夫妻。”

    周文棠气极反笑,斜睨着他,正欲反斥回去,不曾想就在此时,帘子骤然被人掀起,徐三笑吟吟地立于车下,对着二人道:“好了。文武之道,张弛有度。秀儿,寿春到了,下来走走罢。”

    裴秀闻言,乖乖搁笔,正欲起身,哪知周文棠却是按着他的肩膀,勾唇轻声道:“今日事今日毕,秀儿还没抄完,抄罢之后,再默诵一遍,才能下车游逛。为师先和你娘去走走。”

    裴秀也不急,只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乖乖坐下,提笔誊抄起来。徐三倒是没瞧出这二人的明争暗斗,只摸了摸裴秀的头,又问他可有想吃的食,周文棠在旁看着,不动声色,找了个由头,将徐三哄走,可怜裴秀,都还来不及应答,就被独自抛下。

    眼下已是二月,烟苞沁绿,春光淡荡。寿春城经了崔钿治理之后,商品经济愈发繁荣,商埠集市,热闹非凡。徐三故地重游,却是心绪复杂,又是高兴,又有几分感慨。

    二人行于人群之中,旁人也不识得他们身份,徐三便胆子大了起来,抬手便将周文棠的胳膊挽住。周文棠见此,轻轻勾唇,也知她近乡情怯,必有万般忧愁思虑,便抬起袖来,将街边几处摊点,一一指给她看。

    徐三眯眼一瞧,却是不由笑了,却原来寿春出了徐挽澜这么个状元之后,城中商家,全都起了她的算盘来。二人放眼望去,只见街上摊点,大多安上了“状元”的名号。

    商贩卖的豆腐,唤作“状元豆腐”,是徐三尚在微末之时,曾在城中开过豆腐作坊,这状元豆腐,用的便是她的方子。书生士子,吃了状元豆腐,不但补脾益气、清热解毒,脑袋也能像状元一般灵光。

    摆摊卖书的铺子,唤作“状元书铺”。这一回倒是不曾作假,徐三当年,还真是没少光顾,便连她第一次拜读周文棠的书作,都是在这铺子里,摆摊的妇人偷偷卖了她一本《抱瓮录》,冥冥之中,结下千里姻缘。

    至于这最后一处,更是让徐三好气又好笑。自她率军攻下金国之后,北地牧区的诸多习俗,也都一一传入中原,譬如喝羊乳牛乳,竟也渐渐普及。眼下便有一处叫卖牛乳的摊子,立了个木板,上书“状元奶”三个大字,令人浮想联翩,哭笑不得。

    周文棠挑眉,量了那木板一会儿,故意一本正经,对着徐三劝道:“阿囡可要尝尝这状元之乳?既有状元二字,想来绝非一般,必有过人之处。”

    徐三皮笑肉不笑,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我就不尝了,你若想尝,我给你掏银子。只是你可想好了,今日尝了这赝品,明日只怕就无缘真迹了。”

    周文棠一听她这威胁,勾唇一哂,眯眼认真道:“哦?那今日不尝赝品,明日可有幸一窥真迹?”

    徐三闻言,又羞又恼,故意松开他胳膊。男人莞尔,抬袖勾住她指,又将她手儿牵起,徐三成心挣脱,他便又一把抓回,牢牢扣住。

    二人逛了片刻,行至一处盐铺。当年魏三娘入京,为的就是透过徐三这层关系,拿下寿州的官盐专营之权,如今徐三走到盐铺,自然要多看两眼,亲自瞧瞧魏二经营的如何。

    她由周文棠牵着,进了盐铺一看,先是一怔,随即高兴起来,立时松开了周文棠的手,对着铺子内那熟人道:“赵娘子?你如今在这盐铺做活儿?”

    这眼前故人,正是当年在寿春之时,帮过徐三不少的赵屠妇。十年过去,她老了不少,身子已有些佝偻,眯眼瞧了徐三一会儿,这才温声笑道:“是,年纪大了,抬棺抬不动了。多亏了魏三娘,让我来帮她卖盐,如今暖衣饱食,可比从前好上不少。”

    魏三此举,必是有意为之。她虽有仇必报,可若有恩,也是非报不可。赵屠妇对徐三有恩,当年跟徐三一起卖过豆腐羹,徐三离开寿春之时,还将晁稳婆欠自己的债契,转交到了赵屠妇手中,如此种种,魏三自然不会不知。

    徐三暗道这魏三娘,恩怨分明,却也睚眦必报,实在是个厉害人物,接着再听赵屠妇一一提及故人,是首富岳氏,已然病逝,死时无人送终,岳氏一族也迅速衰落,如今半间铺子也不剩了,岳府的匾额也早不知去了何处。

    阿芝姐疯了之后,夫君倒是不离不弃,只可惜这寿春县城,不过巴掌大的地儿,风言风语,不绝于耳,反使阿芝姐一日疯过一日。几年之前,王瑞芝的夫君已带着她搬去城郊,远离世人,日子也算和美。

    晁稳婆依旧还在还债,中间有几次赖着不还,都被赵屠妇告上官府,又被罚了不少银钱。徐三中得状元之后,旁人都揶揄晁氏,只道她有眼不识金镶玉,稀里糊涂,赔了儿子不,还放走了大金龟。

    至于什么太常卿袁氏、贾府、蔡大善人,早已如云烟逝去,凋零磨灭。再秦娇娥她姐姐,秦家大姐儿,如今更是凄惨,因崔左相当年死在她边上,官家斥其不吉,礼部干脆剥夺了她这辈子的赶考资格。

    至于当讼师,人家也嫌她晦气,找上门的官司少之又少。这秦家大姐儿,好歹是个读书人,如今却沦落闹市,只能靠做些买卖糊口,平时还要受妹妹接济,日子过得十分紧巴。

    周文棠在旁静静听着,视线一直盯着徐三的手,对于她方才乍然松手,着实介怀不已。待到徐三与赵屠妇叙旧罢了,那妇人缓缓转头,笑着看向一言不发的周文棠,对着徐三温声道:

    “我啊,虽远在寿春,可也听人过,三娘你与薛家郎将要成亲。我瞧这位公子,眉眼清俊,气度不凡,想来就是薛郎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