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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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种传闻出越裳, 何人提挈上蛮航。他年我若修花史, 列作人间第一香。

    第一香自当配第一人。

    万首辅的爱妾王氏坐在万娘娘面前,殷殷切切地:“……外头人都唤这香露叫作第一香, 妾忖度着, 世间还有什么人比娘娘更该用第一香呢?娘娘至尊至贵, 又有皇爷天样广,海样深的恩宠, 天下间的好东西都合该敬奉娘娘。”

    万皇贵妃已是四十许人, 皇上虽然敬爱她如昔,但论到内闱之宠, 究竟不如邵贤妃、杨妃那些个年少有子的嫔妃。这些年来, 她于装扮上也就只爱用端庄尊贵、合她列妃第一人身份的, 不大爱时兴的新玩意儿了。

    她懒懒地接过香露,看了盒子上的美人图一眼,笑道:“盒子倒不错。前些日子高亮献了皇爷一幅美人图,我看着倒和这图上的画法有几分相似, 却不知里面的花露衬不衬得上这个盒子。”

    王氏也亲自试过花露的, 连忙捧出来替万娘娘擦上, 笑着:“他家卖的东西倒都精致,娘娘看这盒子里还有一张纸,写着擦用法儿和服用的法子。他家还有一样眼线膏,妾原也想带几盒献给娘娘,后来听梁公公已敬上了,便不好再东施效颦了。”

    万娘娘瞥了一眼明书, 闻着身上清浅似隔窗遥送来的暗香,微微一笑,宽厚地:“你们不必看他。他的心意是他的,你的是你的,本宫一样喜欢。你们自是本宫的亲人,不消着意讨好,只要心下惦着本宫,本宫就高兴了。”

    万首辅是心下惦着娘娘的,那谁是不惦着的呢?

    高公公风闻此事,回头就狠狠教训没心没肺的侄儿一顿。

    上回的眼线膏是他先用上的,这回的香水也是他先,怎么他占了这么多的先,就没往娘娘面前送过,也占个叫娘娘夸赞的先?

    这要不是他们高家的亲骨肉,今日就一顿大棒子死了!

    高肃叫他得抱头乱窜,边跑边叫:“儿子也是一片孝心啊!咱们家跟万首辅家又不一样——人家是正经亲戚,连了宗的,送什么都不犯忌讳,咱们家送个印着个活美人儿似的画的香露给娘娘,娘娘不觉刺心么?”

    那有什么……好像还真有点道理。这美人儿都是男人喜欢的,哪个女人喜欢比自己年轻漂亮的美人呢?

    高太监忖度着后宫旷妾怨女的心思,正要朝高肃屁股上抽的棍子也顿了顿:“梁芳那厮到乖觉,献的眼线膏子上就没有图,里面附的纸上画的眼睛都不大好看,不是那招人妒的东西。”

    高肃看看自己逃过一劫,笑道:“爹想明白了?那儿子就先走了。”

    走?

    高太监手腕一甩,又敲了他一记狠的:“那香露最先就是给你用的,你当时就不会把盒子换了,直接给我献上去吗?过几天万家再献,那也是你爹我孝敬在前头了!”

    高肃嘟囔道:“香露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没这美人儿,没这第一香的名头,娘娘能稀罕哪。”

    只会风凉话,泼凉水,不知给爹做面子,要这儿子有什么用!

    高公公终究是个寺人,凭着儿子站着随便也不动他,拄着棍子发狠:“你给我滚吧!等咱家叫梁芳、韦兴排挤下来了,看你还拿什么在外头风流!”

    高肃这时候当然不能走了,岂止不能走,还得顶着棍子回来好好哄他爹:“这点儿花露啊、眼线膏子算什么,崔公子难道不是跟咱们家亲的?他家的好东西不都先给你儿子了?他们能抢一回两回,咱们往后还有无数回可孝敬皇爷、娘娘的呢。何况这宫外头的东西再好,随便献进去,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挑错儿呢,万一贵人不喜欢,咱们还要落埋怨。”

    他看养父不爱听了,话音一转,又:“爹你终究不似梁老公似的养了一群干儿子在南边搜刮好东西,有限地献一两回,到底也比不过人家。”

    高公公从鼻子里轻嗤一声。

    梁芳有再多干儿子有什么用,终究都是外人,他这个可是亲侄子,虽不会办事吧,却是能给他养老送终的,传他血脉的。

    高肃见他的怒气有些缓和了,忙蹭上去给他揉肩捏背,讨好地:“咱们也不必筹划着跟那些人比献东西,就凭你儿子的本事,也有法子讨得皇爷欢心!”

    别的不,他这些日子于布置戏台上可是下了工夫,要不怎么能有这么多家贵人争着请他呢。这手工夫若教义父用在皇爷赏的歌舞戏曲上,岂能不出彩?

    哪怕真有什么想不到的,不是还能去找崔监生?他家有什么弄不出来!

    崔燮又是那么个淡薄不居功的人,也不爱和别的太监、锦衣卫往来,再不会有人从这上头抢着高家的风头。回头跟他个招呼,叫他多给出些主意、帮帮忙——也不是白让他出力,哪个大臣不想援个内相的助力?将来他入朝后,还怕义父不提携他吗?

    高肃的天花乱坠,哄着他爹转怒为喜,又琢磨起了如何承揽下这样的差使,让义子有个出风头的机会。

    高肃自己也不能闲待着,索性亲自跑了一趟居安斋,跟平常联络的计掌柜人招呼,叫崔燮心里个底,到时候好帮他。

    却不想到了居安斋竟没见着他,只有几个大伙计卖力地宣传着新到的南京闱墨集,凡买者皆赠烧造石墨笔五枝,精涂雪白的书写板一块。店里站着个四十来岁的干瘦老书生拿着石墨笔写字给那些书生看,教他们这石墨笔的用法。

    店门外还贴着一张大大的画纸,底下描着奔腾的浪头,水上立着个提刀的关公,旁边用二寸的大字写着:《六才子批评版三国演义》第十五卷 即将上市,请看官敬候“刘玄德进汉中王,关云长水淹七军”。

    店倒开得兴兴头头的,掌柜的呢?

    伙计见他穿的富贵,又认识他们掌柜的,得出少东家的名字,便痛快地:“今日掌柜的有喜事,老家的亲戚从西边儿过来,家里来人叫他回去待客了。”

    嘿,偏是他有正事的时候来人!

    高肃挑了挑眉:“什么亲戚就从西边儿过来了?我听他分明是一口永平府的口音,就是北直隶本地人吧。”

    那伙计笑道:“这位爷跟我们掌柜果然是相熟的。他那亲戚原先也是在永平府住,后来跟着主人家去了西北,总有十来年不曾回来了,刚来京总得亲热一阵子。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若不好的,也别心急,计掌柜过了这一两天就该回来上工了。”

    高公公那排戏的差使也没真的接下来,高肃又没急到要冲到崔家问招的地步,只得怏怏地先走了。

    计掌柜回去接待的倒不是什么亲戚,而是故主刘家的大太太秦氏,和三爷刘栩的独生子刘允寿。他们从陕西千里迢迢过来,却赶上崔燮在国子监,白天请不下假来,只得叫了刘家陪嫁来的计掌柜做陪。

    上个月刘庄头千里迢迢地到榆林,听得老千户已经升了佥事,在本地扎下根来,便带着礼物上门送礼。

    因着刘佥事位高了,家里守备的也森严,守门的军士拦着不叫他进门,叫他先递名刺进去。刘庄头拿了崔燮的名刺递过去,跟他们自己是崔姑爷家派来的,却不想刚了一声“崔”,就险叫出来看的老家人出来。

    亏得他眼神儿好,认出那老家人是刘家原来的外院管事,连声叫道:“伯伯,我是刘三儿,我是咱们姑娘的陪嫁,姑娘的公子叫我来送礼的!崔姑爷已经外放云南了,家里是咱们公子主事!”

    悬在头上的拐杖险险地从他肩膀旁擦过,刘庄头才得进家门,见了故主,了崔燮如今出息成监生,他爹又外放云南,他主理家事,要跟外祖家重新走动起来的事。

    刘家上下听见这消息,都有些不敢置信。刘庄头忙呈上他的书信和画,激动地:“公子天生就是咱们刘家的人。他生下来就没见过姑娘,当日就凭着我婆娘三言两语,就生生画出了这么像的一幅画,岂不是姑娘灵魂不远,一直保佑着儿子,叫他心里记着自己呢?”

    他得神乎其神,老佥事看着纸上女儿久违的模样,也不禁眼圈发红,摇头叹道:“当初要不是咱们家都随我调到榆林,没个娘家人在身边,我闺女也不至于出事……”

    后来两家闹了那一通,虽然争了口气,终究伤了情份。崔榷后来又续娶了官家之女,更不肯叫他们家人进门了。

    榆林离着北京天长地远的,妇人家来回奔波不便,男人又不能擅离职守,下人更是根本进不去京官清流家的高门,只能隔着门送些东西进去,听里面人崔燮在家里衣食不缺,又能念书,也没法儿再别的。

    前两年他的三儿子因贻误战机被弹劾,虽然上书自辩的好,赎回了性命,却给贬到了四川戍卫,只能等着立了功再回来。家里为这事苦乱了一阵子,也有些疏忽了外孙,却不想崔燮自己倒长出息了,来找他们了。

    他原以为崔燮自幼长在后娘手里,恐怕都不知道还有他们这个刘家,却不想他不仅没忘了外家,还能画出母亲的肖像来,果然是个深情的好孩子。

    刘家十几年没见过这个外孙,猛地接到他的书札、礼物,又从画上见着了他的模样,反倒更想见着真人了。

    刘家做事一向利落,知道崔燮念着他们,就要叫人去看他。因着家里的三个儿子和大些孙子们都有了武职,只幼子家还有一个未成丁的孙子在武学里念书,就叫娘家在永平的大儿媳带着他回乡——

    一来是看看外生,二来也得回去祭拜刘家的祖坟。

    崔燮大老远地送了棉花、皮张和京里特产吃食,自家的书画、衣料、画妆品来,样样都见得是精心准备的。刘家看得出他这份儿心意,自然也备了极好的回礼来:有关外来的羊毛地毯、各色皮张,堆成山的药材,还有别人送来的古玩玉器。

    刘家虽然住的是榆林边城,却比身居京师的崔京富裕些,要不是崔燮是个男儿,没处插戴,他们还能再送出些珠宝首饰来。

    秦太太自己就熟悉北直隶,京城崔府也是曾过一趟的,索性留着刘庄头跟老镇抚和几位爷话,自己带着侄子坐车进了京。

    他们也没找人事先通报,直接拉着几车货到了崔家门口,拉车的下人一舒当年被挡在门外的恶气,扬眉吐气地:“我们主母是你家崔监生的舅母,过来看望自家外甥,还不快开中门,迎亲家进去!”

    崔家这些家人可没有当年崔老爷在时的威风了。崔良栋虽不认得他们,却知道崔燮派人去给外家送礼的事,连忙出去相迎,问刘庄头在不在。

    秦太太在车里稳稳地:“问问你们家有年岁的人,你家元配夫人身故时,我还曾来你家行过礼,你家总有认得我的人!”

    崔家不认的,刘家肯定认的。

    刘家人家人虽都在庄子上,却有个计掌柜在京里,崔良栋一面叫人禀报老夫人,一面叫人去请计掌柜,恭恭敬敬地把秦太太一家迎进了家里。

    宋老夫人多年没见亲家,也早忘了架时的不快,只想着两家早年在县里时的亲好,媳妇在家的好处,连忙换衣裳待客,又叫人把孙男孙女都叫出来见人。

    崔良栋深深记着那五千字的教训,不敢轻易把二少爷放出来。面对老夫的吩咐,他也只好平生拿出了宅斗的手段:“二公子是徐氏所出,当初咱们家和刘家交恶,不都是为了徐氏吗?还有大公子当日挨,也有二哥装病,挑唆老爷生气的缘故,刘亲家万一知道了这事,岂不是更要生咱们的气?”

    老太太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扶着额头问道:“当初二哥是装病的?”

    崔良栋苦着脸:“虽当初贴身服侍二哥和徐氏的人都去徐家了,可也有在外头洒扫的,耳朵尖的不也能听见二哥话?徐氏二哥昏迷、不能下床的时候,他虽没出房门,却也能听出他在屋里活动的声音。”

    老太太沉默不语,嘴角抿出一道道纵深的皱纹。崔良栋低声道:“公子念着当时二哥年纪还,都是叫徐氏撺掇的,毕竟又是他弟弟,不好追究这事……”

    宋老夫人蓦地一拍桌子:“叫他出来。”

    崔良栋讶异道:“那秦太太的脾气,万一见了二哥发作……”

    老夫人道:“那就更得叫。等燮哥回来,叫他见客,也叫衡哥来——当面给他大哥跪下陪罪!都是我的孙子,我难道护着这不懂事的,白白委屈了懂事的?他既然干了,就得给他大哥诚心的认错,这事没的捂着不叫人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 差点忘了标,开头的诗是宋代江奎的咏茉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