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火溪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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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行云心下大骇,狠力一推,迅速向后撤去,那无脸少年止了声音,一张空白的肉脸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山风忽起。

    “背后!”谢流水喊道。

    耳边劲风一猎,银光微亮,楚行云闪身及避,数根银针深深扎进前方树干里去,同时间,眼前少年猝然抽刀近身,寒光已至眼皮下──

    前后夹击!

    千钧一发之刻,楚行云右手猛地一把捞住身旁的树干,硬是一拉,将整个身子旋向右方,只听玎玲数声,银针与寒刃对碰,清音震耳,火星擦溅。

    那两人具以为他将向右侧林里逃去,骤然间,刀针双至,来不及喘息,楚行云勾着树干,右手忽地回力一撑,瞬间凌空,脚尖踏树一借力,绕开攻势,飞身跃进左侧的高林里。

    山风倏烈。

    密匝的树影如魑魅魍魉耸立在头顶上怪笑,楚行云只得摸着黑,尽全力去奔跑,即便如此,到底也是武功尽失了,此处地势竟又越走越陡,极是吃力,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声逼仄地荡在耳边。

    猝然间,几根银针从身后倏地刺来,楚行云霎时一偏头,堪堪从眼角擦过,刚险过一劫,却听得脑内一声:

    “楚侠客,前边……没路了。”

    楚行云猛地抬眼去望,前方幽暗,再无树影。

    断崖!

    此时只听得一声寒剑出鞘,一声冷器破空──

    追者已至。

    三人对峙。

    山风骤止。

    不善之客者蓄势待发,楚行云默立着,自知情形险峻。对方来路诡谲,一个顶着张无口无鼻无眼的肉脸,却能耳听八方,刀剑灵快,另一个全脸都蒙着黑布,连眼睛都遮了去,却是针法狠绝,不容觑。

    然而他们都按兵不动,在黑夜里,如草木般静俟着。

    楚行云屏息凝神,若有所思,莫非……这两位都是个瞎的?

    倘若自己静立,反倒了无声响,让他们失了判断的方向。

    但此法只可缓得一时,解不了祸根源。树静风凝之间,楚行云干脆先发而动,猛地往后疾速逃退,二人听见声响,飞身追来,刀剑乍眼挥至背后,楚行云闪身避开,右臂却被突来的银针连刮出三道血痕。

    同时,那少年又举刀,从左侧对着脑门劈下来,楚行云左手摁住一侧的树木,借力旋身,却终是慢了一步,寒光夺目,后背被划出一条血口。来不及顾伤,头顶一阵千雪梨花雨,百根冰针挟着微光飞旋而下──

    山风又起。

    楚行云巧借木林之蔽,躲掉了大半,但仍是有不少扎进肩头。趁此,那无脸人迅疾上前,三尺清光扎眼,向胸前猛地一划,楚行云霎时前身后缩,但这一击却是虚晃一招,只见那少年手腕一提,剑势陡转,向脚踝刺去,待楚行云觉察,再往后退,已来不及了,左脚被剑锋一抽一拉,钝痛霎时从筋骨间涌出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楚行云已被逼至断崖,身上的伤口大大,血不断滴下来,雪白长袍上满是污迹。他余光微瞥,身后崖壁上爬满了黑莽莽的植被,像一口狭月状的深碗,扣在万山之间。

    山风猎猎。

    躲在体内的谢流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戏般调侃道:“楚侠客,山穷水恶啊,怎么样,准备如何一展雄风?”

    楚行云冷笑一声,看了眼面前的肉脸与黑面,倏忽间,单手撑地一腾凌,转身跃崖──

    山风呼啸。

    仿佛有千斤重的蜂鸣压刺耳膜,断翅般的坠空感贯穿胸膛。厉风压眼,楚行云只得胡乱拽扯着崖壁上的植被,双手被无数荆棘刮拉出道道血痕,甚至有不少倒刺直接扎进伤口中去。本就被银针划伤的右臂此时更是使不上劲,整个人都在连续向下翻落着。

    猝然间,左手侥幸摸到了一根粗长藤条,楚行云立马攥紧,全身紧贴其上,双腿用力夹紧以缓冲。奈何力道不够,仍在不停下滑,左掌与茎表飞速摩擦,即刻破皮出血以至气力更失,反使飞坠之速愈来愈快。

    危急之刻,右手却突然使出了强劲,及时拽紧藤蔓,整个身子剧烈晃荡了十几下,终于停稳了。

    楚行云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右臂,汩汩流血,却似完好时那般有力,霎时一股冰流注入心瓣,接着,便在脑海里听到一声讨人厌的音调:

    “好险好险,楚侠客,刚刚要真摔个稀巴烂,那可就是一尸两命了啊!”

    楚行云拧眉,试图动了动自己的右臂,却发现无法动弹。

    “你夺了我的右手?”

    “别这么不开心啊,讲真,刚才我那机智的一拽,也算得上是救命大恩了,你这样,是要以身相许的。”

    “指不痛了?”

    “……”谢流水默默想起他被砍掉的拇指,有点痛。但指头已经没了,再恼也是无用,转而调笑道:“痛则痛矣,可我住在你心里,自然要为你多考虑了。楚侠客,与其让我俩都吊在这不上不下的,你不如把肉`体都交给我……”

    楚行云不想理会某个断指也改不了嘴贱的家伙。他调整重心,一点点顺着藤蔓向下移去。

    生死关头,谢流水也算配合。不知这人是如何支配了右手,但不得不此时帮了大忙。背上和左脚上的剑伤仍在流血,一用劲伤口更是裂开,整个下移的力道全靠右手强撑,估摸着谢流水也吃力,一路再无话。

    微月隐空,万山寂静,风过崖罅幽咽。

    幸这石隙间生得草木葳蕤,枝藤欹垂,下移时倒是好借力,二人也默契,此时已能看见地面上的树冠丛。正当谢流水准备再下移一拳头时,却发现楚行云并未配合,反而愣神地看着远处。

    他的眼顺着他的目光走,看见山底树丛间,隐隐有一丝微亮的火光。

    很可能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今也只能下去再作分晓。

    “楚侠客,楚侠客……楚行云?”

    他连叫三声,楚行云才回过神,开始继续配合着向下爬去。谢流水有些担心,自己似乎越来越精神抖擞,而这很可能意味着楚行云的状态愈来愈差。流血、坠崖、攀爬,再加上武功尽失,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若下边再生变故,恐怕真得要一尸两命。

    也不知死了之后,魂魄是一拍两散各自飞升,还是仍绑在一起,到时黄泉路上你侬我侬,阎王面前做对鸳鸯,可就有意思了。

    此时楚行云已近至树冠处,心里却莫名听到了一连串吐泡泡的声音,仿佛游进了一条鱼,他都能感觉到有五彩的光色在那泡泡膜上流动,怀疑是某人在他心里异想天开。他没空去管谢流水的思想,身下是密密麻麻的树木,枝横交错,不知何处落脚。

    可没等他想好,右手却突然自己放开了藤蔓,整个人霎时悬空,直往下摔去!

    楚行云一惊,又见右手猛地抓住一根细枝,上臂收紧,手腕一转,硬是带动全身向前荡去,力道迅猛精准,接连三次,都在树枝将断未断之际及时放手,缓了坠落速度。

    趁此空隙,楚行云急忙调整重心。接着,右手拽起一根枝干,压腕一提,身体向后一滞。左手顺势而为,立刻捞住一侧的树干,右手自如地跟过来,楚行云旋身,脚尖一点以借力,右手默契地再一推助力,最后稳稳当当地落下。

    正准备质问谢流水发什么疯,就听他感叹道:“楚侠客还真是老天垂爱的好运气,我们……掉虫窝里来了!”

    楚行云抬头一看,昏暗之下,混沌无所物,却有沙沙声响飞快地从远及近,似树叶婆娑,又如骨肉分离,嘎吱作响,紧接着,周身的树木开始晃动,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枝干间奔腾呼啸……

    跑!

    楚行云开始没命地奔跑,顾不及左脚的剑伤,血口大幅度撕裂,但危命之刻也感觉不到痛了。身后,无数的虫互相挤压、攒动、从树上掉落、飞快蹿爬,或低或高的沙沙声响彻耳畔。楚行云努力不再去听,满心满眼只有不远处那微亮的火光。

    谢流水控制着右手,帮不了他太多,只能时不时向身侧的树干推一把,给楚行云借力。

    一路上,楚行云滴血之处,全都被一团团毛虫覆盖住拼命吸吮。谢流水望见楚行云身后有许多树在动,他仔细去看,是巨量的虫群正从树上飞快地爬下来,密集地铺满了所有的树干。很快,不仅是身后,左侧的树木也开始晃动,不知这林子里到底有多少毛血虫,被这活人鲜血一激,霎时倾巢出动,那沙沙声不停回荡在整座林间。

    跑!跑!跑!

    楚行云左脚刚一离地,一大团血虫便扑在那儿吸血,整座山林都化作一只伸出的鬼手,在大地上横扫、前行、吞噬万物,就快要抓住他!那种会被粉身碎骨的后怕从脊骨间蹿起,前方一点火光在摇曳,只愿自己能跑得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此时身后已有血虫追来,又有一簇簇毛虫从树顶垂下,蹿跳着加入爬动的虫群中去,数以万计,黑莽莽的一片。无数短足在地面上摩擦前行,发出渗人的沙沙音,如同索命鬼差磨刀霍霍。

    那火光已近在眼前。

    虫群开始包围楚行云,黑毛成片,逐渐形成一个阴冷的狩猎圈。

    猝然间,一大片虫从树上飞扑而下,楚行云来不及躲闪,瞬间,不少血虫落在他衣服上,谢流水眼疾手快,操起右手将楚行云的外袍一扯,裹挟着虫向后猛甩,一时间,群虫毕至,冲那衣袍上的血迹涌去,一袭白衣乍然间撕成碎片。

    那一簇火就在十步之内跳动着。

    楚行云还在不管不顾地跑,左脚上的血止不住地涌出来,他咬牙忍痛,再加一把速,狠命纵身一跃!

    霎时间跨过堵在前方的一些血虫,摔在火堆旁,粗粝的砂石刮刺进背部的伤口,疼痛从四肢百骸里蔓延开来。

    没等他松口气,脑内的谢流水突然喊起来:

    “背后!”

    话音未落,楚行云只觉得脖颈处一片冷然。

    一把刀。

    冰凉的寒刃抵在脖子上,楚行云捏紧左拳,最后终是松开,心豁然沉静下来,笑道:“这位兄台,我已至此,若真要取我性命,可否让楚某死个明白?”

    对方闻言,突然收刀入鞘。谢流水暗暗握了一把土。

    楚行云趁此回过头去,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展连……”

    展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先是怔神,继而微笑道:“你终于肯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