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火溪逢3
谢流水默默“噗”了一声,松开握紧的土,瞧那人笑意里都掺着暖,实在无语。本以为是个棘手之敌,不料早就加入了楚侠客桃红柳绿的豪华“情史”,一上来就抛了句这么哀怨的台词,他都能怒补出十万字“爱恨情仇”来。
楚行云又听到心里传来一连串吐泡泡的声音,没空理会那家伙又在捣鼓什么。连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天阴溪那边……”
“来话长。”展连瞥了眼周边密密麻麻堆积的虫,“这里不安全,你先……跟我走这边。”
他看着楚行云血糊糊的左脚,皱紧眉头,略微迟疑,伸出手来拉他。楚行云倒没客气,搭着他的手腕借力起身。展连还想再扶他一把,楚行云已不动声色地退了点距离。
展连心里微微黯然,到底是不似当年了。
他偷偷用余光看他,楚行云满襟血污以至自己差点认不出来。以前哪次见面这人不是一席月白潇洒卓然,何有这等狼狈时。
此时楚行云对着他也是无言。一年多避而不见,这人倒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晒黑了些,眉宇间添了几分成熟。他的手、肩和脖子上都有伤口,看来也是一夜恶斗。数以万计的毛血虫堆积在树林里,窥伺着,不知是否忌惮这火光而不敢上前。
楚行云细究之下,发现火堆外,还有一圈圈用白末画出的圆界。
谢流水也借着楚行云的眼瞧出了端倪,这一路上周边都有用白末画出的界限,他俩就在这线勾出的径内前进。林里的沙沙声不绝于耳,眼前却再看不到一只血虫。
那白线一直护着他们走到一处山洞,展连从腰间掏出个布袋,往洞前火堆处又撒了一圈白末,楚行云则自寻了块干净的地坐下,开始准备处理伤口。
展连见此,从怀里掏出止血粉和布条,本想帮他包扎,却被他右手一把抢过,一时微怔,继而默默退开。
楚行云在脑内警告谢流水别做多余的动作,那家伙暧昧地笑了一声,道:“我们楚侠客还真是好命,不仅桃花烂漫满天下,这柳叶青青也纷飞啊。”
他嘴上着,动作倒是利落,三下五除二,便给左脚止了血,接着自觉处理其他的伤处,几乎不需要楚行云再费什么脑子管。
闲暇之际,楚行云看了眼展连,开口问道:“你的伤……怎么弄的?”
展连抬头,惊而微喜,却皱眉道:“在天阴溪的时候,对上了一群……可能是雪墨组的人……”
“雪墨?”
“呃……你没听吗?”
楚行云摇头,自武功尽失之后,他就一直闭门作闲云,不问江湖事。
“最近……道上有些零星的传言,是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组织,都是两两一组地行动,一个无脸人,一个黑面怪。似乎这帮人一直在找某个叫雪墨的东西,所以自称雪墨组。”
“你是碰到了……一群人?”
“对,应该是有八组十六人。本来初到天阴溪时,一切还正常,我看到溪里的冰蝶刀,正派人下水去取,却突然出现一大群虫,接着雪墨组的人就来了……”
“等等!你只看到了冰蝶刀?”
“什么意思?”
“溪里应该是要有两把刀的,一把白的,一把黑的。”
展连皱眉,仔细想了想,接着摇头道:
“溪里没有什么黑刀,只有一把冰蝶。”
楚行云霎时捏紧拳头,去晚了一步!又赶忙问道:“你后来和雪墨组的人杠上了?”
“没……那虫群一出来,人心都散了,再要跟无脸和黑面的家伙硬,实在也有心无力,后来且战且退,一直退到这林子,结果更多虫,侥幸逃进个有白末的山洞里,才躲过……”
“展连。”楚行云顿时神色一凛,道:“天阴溪的火,是你放的吗?”
“……什么火?”展连莫名地皱着眉头
楚行云只觉得心跳像鼓点般敲击胸膛:“天阴溪着火了!宋长风,你派人来报是用火在烧虫,不必担心。”
“根本没有的事!该死!一定是雪墨组那帮混账干的!这林里虫那么多,我好不容易才带人躲进山洞里,哪有什么功夫去放火和报信?”
“这火要是雪墨组烧的,他们若不灭,岂不是整座山都要……”
“他们还没这个胆。”展连笑了笑,“你忘了,这后山连着谁家的林子?”
……薛家。
楚行云默然,此地山势连绵,天阴溪虽是李府后山,可向东一些,便是薛家的地盘。若山火真连片烧过去,把薛王爷最常去的竹林、薛二爷最宝贝的杏花林,一并都烧了个干净,这放火蔑皇威的罪责够让雪墨组死上九回了。
想着,楚行云无意地抬了下左手,发现指尖上沾了不少白末,随即问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展连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凑巧发现那血虫很怕这些白`粉。当时逃进了后边的一个山洞,洞里铺着层白末,结果虫都不敢进来。于是我试着撒白`粉出去探路,又找到这几个有白末的洞,并且生了火堆,做照明标记,再后来就碰到你了。”
着,展连突然加快了语速,音调都带着急切:“当时实在是因为你太脏太乱了,蓬头垢面的,我才一点也没有认出来,所以会拿……刀……”
楚行云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一年多了,这人的话技巧真是没有一点点进步。谢流水笑得整条手臂都在抽,从未见过如此耿直的家伙。楚行云轻轻掐了一下自己的右臂,提醒这贼人笑什么笑,赶快去干正经事。
展连默默拿眼瞧他,此时憋着满腹关切和一腔疑问,却一句也不敢,一年多前,楚行云单方面跟他老死不相往来,现今好不容易搭上话了,可别再一言不合又一刀两断了。
沉默半响,展连决定拣一个保险的问,开口道:“行云……咳,你是从哪得知这天阴溪的事?”
这题发挥得不好,一个没忍住,竟又像从前那般直呼其名。
“……来话长。”
楚行云压根也没注意到称呼的问题,单纯没想好如何扯谎。怎么把他和某淫贼的事全部巧妙地抹掉?
一时无解。只好低下头,用左手假假地在包扎伤口,以掩饰一二。
突然,右手自己伸过来,对着左手温柔地抚摸一把,再没事人似的接着回去缠绷带。
楚行云瞬间起了一肘子鸡皮疙瘩,直想把谢流水狠狠拍死,微微平复心境,转而问展连道:“你带的那些人都在后边那个山洞里?”
展连点头:“那边白末最多,安全一些。”
斟酌片刻,他起身,坐到楚行云身旁,开口道:“你身上的伤……”
“跟你一样,应该是碰到雪墨组了。”
展连仔细地看着楚行云,他身上的伤口几乎都处理好了。无言静默间,他又靠近了一点,捏了几次拳头,终于转头道:
“行云,我们谈谈吧,一年前的事。”
楚行云霎时像被扎了一下,立刻想起身离开,却被展连一把抓住。
“……放手,我不想谈这个。”
“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谈?一年多了。”
“你先放手。”
展连把手松了,楚行云则默默坐着,谢流水一点也不想看他俩演“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戏码,自己无聊地拿着右手在地上写写划划。楚行云心里啧了一声,这贼人尽会挑时候捣蛋,为了掩饰自己的手动来动去,只好曲起膝盖,身体前倾,左手再微微一靠——
他自然不知,这本是掩饰的动作,却生生让狼狈中带出了点冷酷。展连默默记下了这个姿势,往后在人前受了伤,也能坐有坐样。
沉默良久,还是展连再开口道:“一年前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完全不知道你那时候是动了真心的,我以为你只是玩……”
“跟我动不动真心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若不是你一颗心都搭进去,你会犯得着为了个妓`女要跟我绝交?”
展连一想到这火都快冒起来,就算他向楚行云服软道歉,那也都是为了修复他们的交情,跟那个妓`女没有任何关系。
“问题不在这,她是妓`女也好,不是也罢,你为何要自作主张把她送给……算了……你也不必再道歉,是我自己过不去那坎。”
“到底还是要跟我绝交,楚行云,我还真不明白了,那燕娥是有什么法术,把你迷成这样,现在都缓不过劲?我无数次道歉你都拒不见我。当时我不经你同意就把燕娥送人,确实是我不好,可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那男的带着一队人走西北做生意,买个妓是拿来干嘛的你会想不到?何况那时已入秋,西北天寒地冻,她扛得住?为何偏要把燕娥往火坑里推?”
“你会这么在乎还不是因为你太喜欢她了,要是被送走的是什么雀娥鸟娥,你才懒得管呢。句难听的,那燕娥当时也十八十九了,这年龄放烟花巷,早就是千人骑万人压过的货色。你天天泡里头,我还真怕你染病……”
“那我现在没病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展连懊恼无言,每次都告诫自己一定要软言软语好生道歉,可一提燕娥他就气不一处来。想当年和楚行云把酒言欢、月下比剑,多好的交情,偏被个女人毁了。
实话,这女的统共剩不到三分姿色,愣是把楚行云迷得神魂颠倒,展连简直怀疑她是个会妖术的。正好当时给王大人送货的一队商人要上西北去,想讨个妓`女路上找点乐子,展连当机立断,马上把那妖女买了送给他们带上路。等楚行云得了消息,他们早走得没影了。
可楚行云不甘心,连夜跑死几匹千里马,一路寻上去,终是未果,怅然而归。
回来他就质问展连,本来要是展连几句好话,装一个委屈,也不至于此。可偏偏那天展连喝了酒,语气冲得不得了,话难听得要命,楚行云本就路途劳累心情不顺,一听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当场把展连送他的雪剑掷出去,展连见此,也恼了,把楚行云送的银刀扔出去。
这下好了,彻底闹掰了,等展连酒醒去道歉,楚行云已不见他了。
旧事重提,两人相对无言。谢流水在一旁倒是听得很带劲,楚侠客的桃事轶闻中,和妓`女有关的不多,其中相传最广的,便是千里云追燕。
只是他听过的千里云追燕,和他俩吵的真实版,相差甚远。传言里,那燕娥美得赛过嫦娥,且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只是同楚侠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奈何造化弄人,燕娥早被老鸨暗暗卖给了侯府,侯爷听闻云燕之事,觉得讪了面子,便暗令老鸨将燕娥贱卖给商人糟蹋。燕娥怕楚侠客知此事后去侯府闹起来,流血受伤。于是暗吞苦水,狠心将这衷情两断,坐上那客商船。
最后,是燕娥的姐妹看不下去,托人捎了口信,楚侠客一听,当如五雷轰顶,快马加鞭,赶至江畔,可终究晚了一步,燕娥不甘受辱,已投江自尽,独留楚侠客鲜衣怒马,空对着悠悠江水,哀马嘶鸣。
楚行云此时倦极,实在不想和展连吵,每次一谈,他俩的关注点就总不在一个层面上,展连也不过是嘴上道歉,心里才不觉得送走燕娥有什么不对。
不过,这件事起来,也太玄妙。江湖都道他是寻花问柳,无人知他是去寻亲的。
他见到燕娥第一眼,就莫名觉得她有些像自己的堂妹,他们一块儿长大,最后因为闹饥荒而分散。可真正与燕娥对坐相谈,却又觉得完全不像,用言语试探,也毫无反应。
楚行云曾因寻妹之故被妓`女骗过钱,便不愿开诚布公,只是经常去见燕娥,希望能找到一些有关妹妹的线索。谁知被展连误以为沉迷声色、不务正业,于是自作主张来帮他“改邪归正”,结果事情竟变成这样。
此番缘由楚行云没跟人提起过,甚至宋长风和展连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要是了,就得一五一十都清楚,时候家里如何?怎么闹的饥荒?后来怎么样了?最后别人听完了,会面露慈悲,目光怜悯,十分同情地:
“啊,天哪,你好可怜啊!”
楚行云不愿意把伤疤翻开来给别人可怜。如今一年多过去了,燕娥到底是不是妹妹,也无从考证,再怎么怨恨展连,她都回不来了。
山风过林,万叶簌簌。
最后,展连轻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楚行云,道:“……你的雪剑,收回去吧,林子里也不安全。以前的事……对不起。”
楚行云看了一眼他仍挂在腰间的银刀,良久,默默把剑握住。
他不话,只是抽鞘视剑,细细去看那熟悉的寒光。
谢流水眯着眼,这把雪剑并不名贵,老实还有点配不上楚行云的身手,这般爱不释手……他瞧了眼展连,冲他翻了个白眼,随后转头继续写写划划了。
楚行云把剑收好,他喜欢这柄雪剑,倒不是因为谁送他的缘故,而是因为这柄剑……有一点像十年前那个人用的剑。
谢魂在一旁窸窸窣窣,楚行云皱眉,偏过脑袋一看,见这淫贼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字:
深夜断崖处,武功尽失时。
偏得双煞夺命来,针剑冰冷刺入怀。
左躲右闪逃林避,一不过就跳崖。
智勇双全谁能及?世间绝代楚行云。
那字丑得要命,像群蚁乱扭,“崖”字估计是不会写,弄了个牙齿的“牙”,“煞”字漏了个四点底,这人还在脑内笑嘻嘻,听着就添堵,楚行云烦躁地往地上一抹——
却摸出了异样,这地里好像埋着什么东西……
楚行云连忙挖开,展连凑过来一看:
是颗血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