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一叶熊5

A+A-

    楚家除了这对天云兄弟,还有个女儿,名唤楚燕。可惜又承了她亲哥楚天的闷性子,是个静娃娃,从不嗲声娇哭,行使行使做女儿、做妹妹的特权。

    就拿喊父母一事来,楚天没天大的事是不叫爹娘的,楚燕也就普普通通唤声“爹、娘”罢了,一家子,独楚行云会撒娇耍泼:“爹爹───娘───”地喊,幼嫩的奶音拖了个老长,短腿还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怀里来,要亲要抱要举高高。

    为人父母,哪里招架得住,丢盔弃甲,举手投降,从此不是亲生反胜亲生。更可恶的是这东西会持之以恒地撒闹,一旦瞧上了什么东西,便能心无旁骛地要,百折不挠地要,纵你拿金山银山来哄也不顶用,誓死要弄到手。

    他三岁时跟叔父去赶集,傍晚归程,莫名看中一红边拨浪鼓,从此每天傍晚,就坐在门槛怅然若失兼哭哭啼啼半个时辰,次日清又早早蹦起来跑去找他叔父:

    “爹爹,阿云去跟你做农活好不好?我会乖乖的不给你添乱!”

    叔父半睁着只眼瞧他,知道这家伙的什么算盘,不过想博个表现好,下次要买那鼓。孩儿都是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的,可不能惯坏了,他倒要看看这东西能闹几天,便真带去田里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想楚娃娃大抵会知难而退。

    不料行云真就每日如此,清咬牙起来干活,傍晚咬着手指哭,这么闹了不到七天,楚叔母已心疼死了,受不住,赶紧托人把那红边拨浪鼓给买回来。

    楚行云如愿得偿,喜笑颜开。可这东西在他手里把玩不到三天,就丢开了去,大庇一屋灰尘俱欢颜。好似这世间的乐趣就全在那求而不得、辗转反复里,真弄到手,不过一面左右摇摆的鼓,索然无味。

    为此,叔母叔父没少教育他要惜物,但到底也没学会,反将“有花开时直须折”学了个透彻,不能直接折的,那便千方百计要得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兼他生得可爱,总讨人欢喜,故而十之八九都是得手的。

    许是成功多了,暗暗觉得这世间没什么是他楚行云得不到的,渐渐就爱犯贱了。摆在手边的松子糖、桂花糖,从来不看一眼,就盯着高高的衣柜、碗橱,总觉得那里藏着更好更甜的糖。费尽心思,终有一日让他爬了上来,但还差一截,要伸手才够得着。

    这高处的柜顶,多少时日不曾擦洗,早让脏字一统天下,更糟的是,不知猴年马月遗了一袋白糖,生出无数蚂蚁,楚行云手一摸,便爬满了手心手背,收手一看,吓得一个不稳,径直就从橱柜上摔下去,跌在地上哭。惊得叔母从内房里冲出来,一边拿茶油给他搽后脑勺肿的包,一边狠骂他傻,最后喂了他一嘴糖。

    可楚行云这陋习终于也没改掉,易得之物不屑一顾,须是要费一番功夫的玩意儿才引得起他注意。所幸万事皆有两面性,楚行云这劣根性倒逼得他有了一身好本事,村里论爬树,也就猫能和他一较高下。

    好在叔母叔父都是识大体之人,虽时时宽容,但绝不纵容。除了有些狡顽,楚行云倒也没长歪,谁怜他爱他,他还懂得把这份爱掰开来,匀给妹妹楚燕。

    家里若有一块红烧肉,楚天必然让给楚行云,楚行云则把那块红烧肉偷偷藏进妹妹碗里,他最爱看吃饭时,妹妹扒拉着白饭,忽而咬到块红烧肉,红扑扑的脸蛋噗嗤一下笑起来的模样,做哥哥的快乐,登时就从心里满得溢出来。

    因为家里添了女儿,楚娘便做出数个毛绒仔来陪她,不幸的是,楚燕虽看着文静,但骨子里对布偶之类毫无兴趣,倒爱摆弄哥哥的弹弓、父亲的竹箭。

    楚行云则跟她反着来,在外边,野孩子中称王称霸,回了家,撒娇可爱一样不落。见了毛茸茸的东西,总想抓进怀里来抱一抱。故而那一堆玩偶,全充作三宫六院,摆了个满床。待入夜,便皇帝翻牌子似地,今个儿一头长毛兔明个儿一只白猫,甜滋滋地搂着睡。

    其中,一叶熊最是宠冠六宫,圆而黑溜的眼,顺而柔茸的毛,短手短脚耳朵,整一笨拙呆熊,脖子上却挂了一点清新秀绿的叶。楚娘针法极细,绣得连叶脉也可见,知楚行云最爱把脑袋埋进熊身里睡,一团团棉花不要钱似的塞了个鼓囊囊,又晾了些干花,细细地择进去。

    每到就寝时,楚行云一个五米冲刺,蹦上床沿,跃得老高,再一个泰山压顶,扑在一叶熊上,软软熊身抱满怀,淡淡花香细细萦,带着阳光和妈妈的味道。

    楚娘见他如此爱不释手,趁他生日,便又做了只叶熊。凡者可爱更甚,楚行云宝贝得紧,动不动拉到角落去同它话,行云滔滔不绝,叶熊呆呆回望,从此熊在人在,比翼双`飞。他还夸张地弄了条绳串着,系在腰间,大摇大摆地跑出去玩。

    谢流水越看越得趣,连读数本,眼凑得愈来愈近,忽然一脑袋栽进书里,身子也跟着吸进来——

    再回神,已是落在一条道上,不及腿高的楚行云,腰间甩动着一叶熊,一蹦一跳,朝他跑来,怔神间,又已穿体而过,跑远了。谢流水恍惚间,不知是我梦为云,亦或云梦为我?只得跟着行云走。

    路的尽头,三个屁孩正等着,见他来了,欢呼雀跃。楚行云上能爬树掏鸟蛋,下能入河捉鱼虾,每每乘兴而去,满载而归,故而大家都爱跟他玩。

    世道有言:本领有多大,尊严垒多高。甭管年岁几何,想叫楚行云带着玩,都敬他声“楚哥”。好在这仨是真的性子好,能耐不差,也愿惯着楚行云,一口一个楚哥,叫得别提有多欢实。

    楚行云面上端着副风轻云淡,其实心里对这一声声“哥”受用得很,故意走得快些,溜到前边去,叫谁也瞧不见,嘴角趁机偷偷翘起来。此时,后边一人唤他:“楚哥,你腰上挂的什么玩意儿?”

    楚行云一回头,面部神情,就似欢腾的沸水骤降至冰点,凝成一汪淡泊,回道:“布偶熊。”

    “哇,楚哥你几岁啦?

    “七岁,怎──样───”

    “哈哈哈哈跟我妹似的,布娃娃不离手,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楚哥你天天挂着脸不会红吗?”

    “嘿嘿嘿,你咋话呢,挂不挂这玩意儿,是挑人的。比如你挂着,那叫惺惺作态、娘们兮兮,我们楚哥挂着,这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另一个帮腔道:“没错,英雄阳刚外,内里柔情在。你不懂了吧?”

    “你懂你懂,好厉害噢,你俩一唱一和去吧,我找我楚哥玩。”着就跑上来,“楚哥,借我看看这熊,你娘做的?”

    楚行云“嗯”一声,看他摸了几把,又要下手去捏,一把拍掉他爪子:“不许捏。”

    另两个窜上来笑他:“被楚哥嫌弃了吧?”着,也要来摆弄行云的叶熊,楚行云没好气道:“滚滚滚,都不许动我的楚叶熊,还不快走,等天黑就没法玩了。”

    “哇,它还跟你姓啊,你儿子?”

    行云一噘嘴:“就我儿砸,怎么样!”

    “噢───你跟谁生的?秀莲?”

    “哎哟喂!楚哥你都跟秀莲有儿砸啦!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什么时候有的?”

    秀莲是同龄里最好看的女孩,大抵因着两人相貌出挑,便拉来配成一对,供大家嬉闹起哄。此时,楚行云脑筋卡住了,没转过弯,好死不死秀莲偏偏和女伴路过,他们仨一齐起哄云莲夫妻出入成双,当即举起一叶熊,高喊:“秀莲───楚行云这是你们生的儿子,叫楚叶熊!你看───”

    秀莲娇俏的脸一怒,嗔骂道:“不知廉耻!有病───”

    行云终于反应过来,淡泊脸崩了,一把夺过熊,高声辩解:“我没过!你们仨胡编乱造讨啊!”

    “你看你看!我们楚哥一见到秀莲就看呆了,魂也丢了,可我们一跟嫂子两句,他就急成这样!秀莲───你个红颜祸水弄得我们楚哥好苦啊……哎哟哎哟楚哥别我,我错了我错了,痛痛痛痛───”

    秀莲红着张脸,早扭头跑了,楚行云倒是面不改色,可有眼尖的便道:“楚哥,你耳根红了哟。”

    “滚───”

    “哈哈哈哈,楚哥别生气别生气!”那人上来一勾肩,“走,我们抓大头虾去!”

    楚行云挣开他,反勾回去:“别老压我肩膀,会压矮。”

    “哇,那楚哥你不厚道,这样岂不是把我压矮了?”

    “就压矮你!”,着便使坏,故意用力压,那人一个泥鳅钻滑,溜开了去,行云在后穷追不舍,四个孩闹作一团,蹦蹦跳跳,一路欢笑。

    盛夏黄昏,蝉声远曳。

    谢流水立在一片清风稻田里,瞧行云兴高采烈地越走越远,忽然想冲出去,把书狠狠合上,摁住这段时光。楚行云现已七岁,八岁之后的事,江湖上略有传言,道听途,过耳便罢,叫他亲眼来见,他不想看。

    一点点都不想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