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一叶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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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行云不理他,孔子曰:“唯女子与人为难养也”,可见人和女子是一类。已知谢流水是人,而女人忒讲究了些,故,谢流水在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这么一论证,心褶一下抚平了。可是人难缠,只好君子先走。楚行云草草了事,起身出浴,谢流水忽而轻轻拉住他,慢慢道:

    “楚侠客,澡不是你这么洗的,你这只是泡了一泡……”着,眼神放肆地逡巡在他两条赤`裸的长腿上,“你看,你的楚行云,就还没洗过呢。须得再擦一擦,揉一揉,摸一摸……”

    楚行云一掌将其回水里,另一手撩来长巾裹身,回道:“大前夜,某人用嘴舔得可干净了,倒不必我再洗。”罢,转头套了里衣,径直走了。

    牵魂丝绷紧,谢流水被拉着飘进卧房,见楚行云择了新裳,悬在架子上,便凑过去看。

    银白绸,皓月衣,微微一晃,便流起温润的缎光,袖边一枝淡粉桃,再配一截蓝玉带,清而贵,雅且骚。谢流水低头比了比自己的黑衣粗麻布,三匝绳腰带,一时间,满腔仇富直抒胸臆。

    再看那床,也是贵得吓人。不仅大得离谱,气吞三宫六院,还是一张麟吐玉书的黄花梨木床。被褥虽麻花似地扭着,但到底也是冰丝绸。楚行云想着晚间要去李家蹲点,只得趁白日里养精蓄锐了,寸金寸光阴,揪开被子,便扑进去睡。

    可谢流水却怔住了,方才掀被子的那一刹那,他分明看见山般的被褥里,是一只巨大的熊。

    玩偶熊。

    谢流水看乐了,他一个飘移浮入床里,来探个究竟。

    这只毛绒熊奇大,还奇丑,丑得让谢流水怀疑是楚行云亲自手作,否则怎会有织女要做出这般丑物来残害别人的眼。粗脖子上挂了片树叶,鼻子缝歪了,两粒黑瞳仁还没绣对称。好在它从头到脚都捂在一堆被褥里,不会丑到外人。

    都女人总愿嫁年岁稍长的男子,因为同龄男在她们眼中全是幼稚鬼。谢流水本来对这种论调嗤之以鼻,然而看看眼前,二十三岁的楚行云抱着毛绒熊睡觉,脑袋还要埋进它胸口,方叹服女子之睿智。

    他围着楚行云转了一圈,见他双眼合起,不理自己,再看这一床狗窝,又不愿与之共枕,干脆缩进墙体里,蜷成一团睡了。

    眠是一轮朦朦月,似一滴纸上泪,湿晕昏黄。令尘世诸远,虚实迷离,是而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谢流水走在千重渺渺雾里,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但仍要走出闲庭信步的气度来。

    终于,雾的那端,现出一溜书架,长长的望不到头,像极了幼时家里的藏书阁。他忽而有了番兴味,自娘过世之后,诗书乐画,诸般雅兴一同焚了去,心只余了堆死灰,盼岁月吹走。

    仅每年忌日,还写些诗不诗文不文的字条儿,聊以慰藉。此时那堆死灰里像有只手捻动,虽远不至于复燃了,却催逼得他要从书架里抽出一本来读读。

    谢流水抽出书架最前端的一本,开,只见一婴儿,从书里大眼瞧着他,吓得赶紧合上。

    缓了一会,复又再开,原来书中自有别洞天,书中自是他人生。这婴儿不是别人,正是楚行云,只是他这时候尚未取名,父母围着襁褓,他爹道:“我弟刚生了个儿子,取名楚天,你我们这个,叫什么好?”

    楚娘回:“云天高谊、义薄云天,便叫楚云吧。”

    楚爹的头似要点下去,却忽而摇起来:“不好不好,楚云不免女气了些,倒叫楚天那子要压我儿一筹了,咱们须得取个气势磅礴的,嗯……鲲鹏展翅、翼抟九天,巨硕无比,世所罕矣,我们便叫他……楚大鸟吧。”

    “……”楚娘赶紧阻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旷意自由、行云流水,便叫楚行云吧,若再生个女娃,就叫楚秀云,如此定了,可不许你这癫子乱改!”

    “好好好,我娘子文采过人,都依你都依你,只是啊,为父思女心切,等也不及,择日不如撞日,娘子今天就和我一起造秀云,好不好呀?”

    “哬!你都是做爹的人了,羞也不羞!行云才这么点大,便是过个三年五载再……唔!”

    谢流水不好意思地把书合上了。

    他往后翻了翻,楚娘果然又怀上了,可他们终究没等到秀云降生,村里发了瘟疫,楚爹楚娘双双去了,临终前,求了位举家逃难的老实人,将楚行云连着倾家的银子,一齐托给十里山外的弟弟。

    手足之断,悲痛难忍,因此弟弟一家,更是无微不至地照料婴儿,以告慰兄长。照理,楚行云该喊他们叔父叔母,但为了视如己出,便教他也喊爹娘。

    大人总以为孩什么也不懂,其实就算是几个月大的娃娃,也是有了心眼的。俗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楚婴儿似乎隐隐知道自己非是亲生,因而就特别能哭,以此来博取更多的关爱。

    凡是楚天哭,他就更大声地哭,盖掉楚天的声音,让爹娘先来关照自己。一看楚天有东西玩,他就啜泣起来,像动物的呜咽,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看得爹娘忙把楚天手里的玩具拿来给他。

    “呜”地一下要吃奶,“嘤”地一下要玩耍,“哇”地一下尿裤子了,要陪要哄要抱抱,直让叔母叔父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围着他团团转,待你累得心焦体疲,看这婴儿就讨厌时,他却冲你甜甜一笑,叫你心也化了,死了也甘心。

    就这么养到三岁,楚行云已是家宠了,年幼的他同现时大相径庭,伶俐可爱又霸道。出门在外,遇着些亲朋好友,老远就“阿婆好!阿公好!咦?大伯你今天去哪呀?婶婶你要去赶集吗?”,丝毫不怕生,云雀似地爱话。

    相比之下,楚天就沉闷多了,又压根弄不清辈分名称,只有父亲令他叫甚么姑婆、姑爷,才鹦鹉学舌地念出来。故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村里人都爱送给楚行云,行云便从中拣出自己不爱的,送去给楚天,直把楚天这个做哥哥的感动坏了。

    夜里睡一张床,楚行云手脚摊开,大字状占了天下,楚天便缩着身子,把地盘都让给他,如此还不够,楚行云睡梦中还要脚一踢,叫他滚到边疆去。楚天怕弟弟睡得不舒服,便主动去跟父亲挤着睡,让楚弟弟独占一床。

    等楚行云长到五六岁,更不得了,家中掌上宝,村里孩子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领着一帮屁孩,上树掏蛋、下河摸鱼,鸟抓猫捕兔子,满山遍野,脱缰野马般肆虐地疯。

    看得谢流水直怀疑楚行云是长到一半被人狸猫换太子了,不然这书里撒欢的野孩子怎么长成如今这死不理人的鸟样子。倒是他哥楚天,有点楚行云现在高冷的闷罐头味。

    有时楚野云带着楚闷天闯了祸,回家免不了一顿胖揍。好在叔母叔父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于是楚行云骨子里他生父的那点狡灵气便发挥了作用,无师自通地使出三大法宝:第一绝不顶嘴,第二跪就跪,第三拼命求饶。

    只见叔母站在那,藤条还没举起来,楚六岁已哭成个泪人,手手轻轻拉住叔母的衣角,奶声奶气地求她:“阿云错了,阿云再也不敢了,娘可不可以不要我呀,阿云怕疼,好疼,娘,娘───娘───”

    喊娘的奶音拖了个十足,直听得叔母铁硬的心软成一汪蚌肉,藤条左一下、右一下,一下也没到楚行云身上去,只抽得地板啪啪响。

    实在犯了大事,绕不过,便象征似地抽上一下,楚行云哀哀地叫一声,断了翅的鸟般,看得叔母难受极了,在孩子身上,痛在父母心里,像一鞭子抽上了蚌肉,疼得整颗心都皱缩起来,赶忙扔了藤条扶行云去吃饭,又见他跪得红红的膝盖,满脑子更是转起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反自省是否待这孩子太苛刻。

    楚天就截然不同了,他骨子里流的是他爹娘吃软不服软的血,又常受他父亲“流血不流泪”、“威武不能屈”的思想“毒害”,更是倔犟。

    父母斥骂,他脊梁铁硬对皇天;父母叫跪,他男儿膝下有黄金;父母要,他粉身碎骨浑不怕。更兼有三大法宝:第一:“我没有错!”,第二:“有种就死我!”,第三:“对,我就是翅膀硬了!”

    每每听得楚行云心里直摇头:老哥,送命句啊送命句。听得叔母满脑子转的都是““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下出好人”,更坚定了孩子熊就该往死里,抡起藤条呼哧呼哧,甩出阵阵风来。不似楚行云那雷声大雨点,楚天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块块货真价实。

    可纵你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枪林弹雨靠硬扛,别人偏认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左邻右舍只听见楚行云哭,怪可怜见的,东一家分点糖,西一家送些糕,来逗他欢心。

    楚行云分一块安慰他老哥,反又成了桩感人肺腑的好弟弟事迹,雪中送炭,患难见真情,往后,楚行云要进一尺,楚天倒退三丈让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