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行路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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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述前夜拾花役魂,

    百鬼手无影丝阵。

    楚行云醒来时,已是晌午,他麻溜地翻身下床,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身旁这只熊……跟着他跳下来了。

    楚行云盯着这一头站立的熊,觉得人世间,颇有些微妙。

    熊里的谢流水在这目光下直冒冷汗,他本想趁楚行云没醒,就缩回墙里。谁知这熊竟有进无出,三魂七魄皆困死于此,任他翻颠滚就是不得脱。

    楚行云瞧见牵魂丝隐进熊身,这里边是谁,昭然若揭。可盯了好一会,却毫无动静,想这谢贼子好歹也是二十七八的大男人了,钻到自己的玩偶熊里还躲着不出来,算什么事儿呀。当即一把扯过牵魂丝,没好气道:“你是有什么毛病?”

    谢流水在熊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是是是,我脑抽、我犯贱、我自作多情,总行了吧。想着便转过身,背对楚行云,不理他。牵魂丝拽得痛,但流水不愿流露出来,故转了个童女腔,娇滴滴地开始哭,时不时掺几句脆生生的“行云哥哥”,梨花带雨惹人怜。

    不得不这谢九流的变音确实以假乱真,但楚行云听着讨厌,又拔不出谢人,气得把熊推倒在地,拽开后背拉链,硬生生将他从熊里刨出来——

    只瞧谢魂灵身上,牢牢地粘了好些杏花干。

    楚行云感到奇怪,当初自己做这玩偶熊时,为了效仿娘,便择了些干花进去,不知为何却将谢魂粘住了。他伸手去拨弄那杏花,不料竟黏得死死的,于是狠力一撕,弄得谢童女又哭天喊地,唤起“行云哥哥”来。

    他忽而想起,前夜人头窟里石刻画前,曾答应谢流水三日后去看杏花,算来便是明日了。只是朝不谋夕,谁又知瞬息变故,但瞧此人也没再提这桩事,到时浑赖过去好了。

    反正这人地痞流氓,又何必讲那言必行行必果。

    如今形式波谲云诡,楚行云本想径直去李府蹲点,早谋划早布局。

    谢流水却不依了,闹他要去管谢尸体。行云早把这茬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他昨日从密道出来时,已将眠阳花田里的肉身藏到他猎用的据点,跟鱼干一起存于地窖,自认为是仁至义尽了。料想今夜必有一场恶斗,实在不愿徒增是非。

    奈何谢闹闹聒噪得超乎想象,一会是沧桑叔叹命运苦,一会是美少`妇骂负心郎,乞丐哭诉、泼皮耍赖、婆娘骂街,的喉咙里像住了个人间。鸡鸣犬吠红尘闹,烦得楚行云直想捏爆他嗓子眼,叫天地安宁。遂奚落道:

    “你这口技怎不留着表演?好财路呀。不过,大名鼎鼎的不落平阳坐在包子铺前,腹中空空囊中更空空,倒也好风景。”

    谢贱贱一愣,想那日在天街,果然后头飘了朵尾巴云,故笑嘻嘻地答:“承蒙楚侠客挂念。京中有善口技者,是我师傅也。”着,悄悄凑到耳边来,“我大前夜才给你表演过呢,忘啦?”

    楚行云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捂住耳朵,就这么下山去。

    可红尘中,还有许多甲乙丙丁,平生最爱投以目光之洗礼,故生而为人,实在难以随心所欲。任谢魂百般折磨、千般刁难,楚行云也要站如松、行如风、不动如山。最后谢流水万般无奈了,只好利诱:“你不想知道展连的事了?”

    一语中的,但楚行云佯装不在意:“此事我自会去查,不劳你编故事了。”

    “我又怎么编故事了。如今变成这魂样儿,生死由你,任你搓圆揉扁,很可以了吧……”

    “呵,搓圆揉扁,你倒是会挑词儿,怎么不提提反客为主?”

    “你什么意思?”

    楚行云转过头:“当我傻吗?人头窟里,你自言用幻境困我,没成功,反被女童怨鬼冲撞,才在体外成了形。可事实上,你早成功了,控制我,从展连身上偷东西……”

    谢流水眯起眼睛,他想起昨夜楚行云突然醒来,张口就问展连,又想起自己梦见的行云,便道:“你能读我记忆?”

    眼前人虽仍是嬉皮笑脸,但楚行云忽而感到蛇一般的冰冷盘上心头。他斟酌少顷,还是如实回:“见了三个片段:你偷展连东西,展连来接我,还有……你和你娘吃饭。”

    谢流水怔了一下,忽然笑了,问他:“我娘好看吗?”

    楚行云不懂这人思维怎么跳这来了,但还是“嗯”一声。老实,谢流水的娘起止用“好看”来形容,他有生以来没见过如此绝色,便是武林第一美女赵霖婷,怕也比不及。

    心头的蛇一下跑掉了。谢流水神情一丝未改,还是笑:“反正楚侠客也没看全,不如这样,人头窟里有关你家展连的所有事,随便问。我只要你回你那据点,帮我身上的伤重新包扎,别给捂烂了。”

    “清林居在西,据点在东,绕一大圈。今日事忙,以后再去。何况等展连回来,自然真相大白,何须用你?”

    “到时又不知道回来的是哪个展连咯!就算他回来了,干嘛要对你实话实?”

    “展连自不会骗我。”

    谢流水笑一笑:“当夜展连问你:从哪得知天阴溪的事?你敷衍他‘来话长’,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把跟我的事都掩盖了。你有心骗他吗?也不是,只是一来没人信什么灵魂同体,二来追源溯本,还要从我闹华楼讲起,太麻烦,某些情节还少儿不宜。你自己如此,凭什么要求别人展连就得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况你宋家长大,王宋两家向来表面和气,他若拿他当王家侍卫,就更不会对你什么了。”谢流水又言,“他存了坏心故意要骗你吧,可能也不是,但他没骗你吧,偏生字字句句又都是假的。”

    楚行云皱了眉头,他听出谢流水话里有话:“你意思是,人头窟那晚,展连从头到尾的都不是真的?”

    “我可没这么喔,省得楚侠客又来教训我疏不间亲了。你不是信证据吗?口无凭,眼见为实。我反客为主之后,偷了展连什么东西,你梦里自己瞧得很清楚。”

    “你从展连身上摸出个白石头……”

    “那不是石头,是个墨块。”

    墨块……白色墨块……

    雪墨!

    只听谢流水再道:“那晚寻雪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雪墨组,是展连自己。”

    “等等!你别张口就来。昨日在密道,分明听那黑面怪雪墨到手了,如何又在展连身上?”

    谢流水笑:“世间有宝贝,自然也有西贝。你家展连拿的是哪一个我就不知道了。他那晚的话,我觉得不对劲,可你傻乎乎的,我没办法,只好去搜搜身,嘿,结果偷着块雪墨,可大发了!”

    楚行云没好气:“展连有何不对劲?他平日里便是那样……”

    “不是神情性格,是他的话不合常理。他自言带人上天阴溪后,被所谓的雪墨组攻击,带人退到林子又遇血虫,侥幸躲进白`粉山洞,化险为夷。可深更半夜,危机四伏的,他不好生安歇,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探路,什么毛病?”

    谢流水顿了一下又接道:“再退一万步,就当展连作为头领,出来为弟兄们探明前路,来探路的老大迟迟不归,作弟的会有多心焦,他应当挂念一二。可后来困于人头窟时,他却一句也没提到他弟兄。要么是他最先躲的那个山洞出了变故,那群人折在里头,他自己出来,又或者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

    楚行云不认同:“展连当王家侍卫多年,和手下同生共死。而他当时确实带了人上天阴溪去,又断不会弃之不顾,那照你这辞,这伙人岂不是蒸发了?”

    谢流水沉吟了一会,忽而道:“如果那伙人全被掉包了呢?”

    楚行云怔住。

    “我算猜明白了。那晚来李府给宋长风报信的少年,后来上山就变作无脸人,得你跳崖,大约展连带的那批人,早就有问题了。真展连行至一半,忽而发现身边人全不是自己人,就像你遇到假展连一样,赶紧走为上计。出于某种原因,进到血虫林里,瞧他对待血虫镇定自若,不像侥幸死里逃生的家伙,大概早有准备,从山洞里拿来白`粉,开始一边撒一边寻找……”

    “若是如此,他应当……”

    “应当怎样?跑回宋府求助你和宋长风?同生共死的手下尚且不知底细了,他又怎知你俩真假?喔,难怪当夜在人头窟里,展连不顾周遭境况,偏要旧事重提向你道歉,一来试你真假,二来求个冰释前嫌、同舟共济。哎呀,好细的心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