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飞血虫1
天降少主陷鬼洞,
黑山红水解迷踪。
谢流水和楚行云,僵直着身,冷汗都下来了。
披着王宣史皮的顾雪堂却是自在,腿一架,背一靠,一副大老爷样,手松松地捏着那枚刀片,眼还漫不经心地往外瞟,楚行云见他如此轻敌,不经想趁势反击,却被谢流水拉住:
“你别轻举妄动啊,那刀片,一叶薄,千人命。不过顾雪堂没一刀割了你的云头明留你还有用,别……别慌。”
“别慌你结什么巴?”
“我……我披皮搅浑水这么多年,第一次被正主抓了个现行,感觉有点……微妙。”
楚行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谢流水瞧出了他的不屑,于是又为自己补充道:“你不要看不起我嘛,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我们搅浑水也是有尊严的。就好比屡战屡胜的你,忽然有一天在比武会上被人一招趴下了,那时你肯定会在心里想:‘啊……输了,竟然输了,如此天之骄子的我,竟然就这样一招输了,好不甘心啊,好羞耻啊……’,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你品一下。”
“……”
楚行云无语,这刀还架在脖子上呢,谢流水也能发出这么多纤细的心思要人爱护,真是服了。此时,脖子上的刀片一紧,顾雪堂悠悠地问:“吧,哪边的人?”
谢流水沉吟片刻,借楚行云之口回:“顾堂主,瞧您这话的,咱们一家人,何来什么哪边的。”
“呵呵,一家人?有趣。”顾雪堂半倚着软座,另一手闲着转起刀花,边转边道:“滚回去告诉你们顾三少,野种就是野种,好不容易被本家认回来了,就当个少爷享清福吧,其他事,想管?悠着点。”
谢流水扣着楚行云的脑袋,让他乖巧地点了点头,顾雪堂瞧了半眼,手中刀松了半分,接着目中无人似地把眼一闭,竟然开始盹休憩了,仿佛楚行云就是只羊羔,连看管一下的气力都不愿花。
楚行云第一次被人这样不放在眼里,感觉有点……微妙。更微妙的是堂堂顾家三少,竟是个私生子,那日在密道里偷听,瞧他倒还挺有派头的,没想到是这般出身。此时,轿子一停,只听外边的假展恭恭敬敬地报了一声:“堂主,到了。”
顾雪堂懒懒地睁开眼,瞟了一眼楚行云,刀片忽然用力一抵,快要划出血时又猛一收,再轻轻抬手,比了个削脑袋的动作,接着忽而全身一软,得了软骨病似地瘫在楚行云身上,没半会,又坐起来,一脸睡眼惺忪,甜甜地唤一声:
“行云哥哥,我们这是……在哪儿?”
谢流水在一旁猛翻三大白眼,冲顾雪堂做了个鬼脸。楚行云捏不准顾雪堂这几个意思,准备跟他假戏真唱了?一时无法,只得牵着这只王宣史走出轿子。
刚一见光,顾雪堂立时就开始了他的表演,先是以一脸良家少年初入世的怯生生,望了望萧砚冰和寂缘,再佐以轻拉行云哥衣袖等动作,将一个有些害怕却又不愿流露的世家公子演绎得淋漓尽致,接着他撇见了假展连,登时依着王宣史的性子,来了个活人大变脸,半惊半怒道:
“展连!你竟然在这!背主私逃,不听我话!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假展连被劈头盖脸骂了个一头雾水,于是悄悄抬眼寻求他眼中的顾雪堂——楚行云的意见。楚行云静静看着,并无表示。然而假展连却自从这“无”中品出了“假戏真做、静观其变”的指令,遂开始尽职尽责地扮演起王家侍卫。
寂缘和萧砚冰以为眼前这个王宣史只是个不喑世事的少爷,也没放在眼里。而顾雪堂,诚如谢流水所言,厌极走路,不多时,他又开始表演平地一摔脚崴了,不由分要人背。假展连是假作真时没办法,只好揽了这苦差事。
楚行云瞧着他们这一行人,觉得真是有趣极了。萧砚冰和寂缘想找真楚行云,然而真的自己就在他们旁边,假展连和仆人听命于顾雪堂,可真顾雪堂其实在他背上,大家都以为王宣史是个无关紧要的年轻,但人家才是顾雪堂。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心怀鬼胎的一帮人,就这样进入密林,走向人头窟。
这林子不是别处,正是血虫林,前夜楚行云被那无脸人、黑面怪得跳崖,掉进林里的虫窝,那经历实在心有余悸。而今大白天进林子,也仍觉得阴飕飕,树冠太密,遮得天光不漏,绿得冷彻。脚下厚厚的残枝败叶发出湿漉漉的腐臭味,像踩在烂得流汤的死肉上,越走心里越发毛,比方,那个顾雪堂,想干什么?
假展连和仆人都听命于他,他既发现自己假扮他,为何不严惩一番,反而要假戏真做?
不想还好,这一想,楚行云益发觉得心里拔凉,外边是鬼胎队友,内里是谋反谢,前有人头窟,现处血虫林,身是局中客,心是不由己,这要是会平平安安那才叫活见鬼。罢罢罢,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这个王宣史是顾雪堂扮的,那正好,他也无后顾之忧了,人头窟里大可放开手脚。
话虽如此,可怎么放开这手脚楚行云还没个主意,于是动了动牵魂丝,偷偷戳了一下谢魂,问:“那人头窟现在是怎么回事?”
“顾家占了呗。”
“你怎么知道?先前俩猎户不是在骂王家封山,怎么顾家也进来搅和了?”
谢流水歪过头,酝酿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楚侠客,这就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多学着点哈,这要都跟你似的,我脑袋早被人削下来当球踢了。准确地嘛,就是顾家的复族派在假扮王家搅局。”
“复族派?”楚行云眉头一皱,怎么又来个他听不懂的玩意儿。
“你先前也听了,顾雪堂对顾三少很不爽。这表面上看,是对私生子的不屑,其实是顾家的派系之争,大家族都这毛病。
如今顾家大致分成复仇派和复族派,你也知道当年顾家被宋子岚害得有多惨,受害的大多是家主顾霆刀的直系,他们彻头彻尾地经历过忠诚引的恐怖,对宋家那是恨不能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这有直系自然就有旁系,他们对宋家就没那么真情实感了,主张无恒久之敌,惟恒久之利,若有必要,跟宋家合作那也是可以的。
于是这矛盾就来了呀,复仇派做事那是管它三七二十一,粉身碎骨也要宋家死,复族派做事那是三思而后行,以留存复兴为己任。”
“所以……现在的家主包括顾家大少、二少、三少都是复族派?”楚行云显得有些困惑,“由这种理智派当家……对顾家而言,是好事吧。”
“好个屁。事实就是不要命的人才天下无敌,顾家能人异士几乎全在复仇派里,这就有个很严重的问题了——光杆司令。你家主是很理智决策也很对,可底下人压根不理你,顾雪堂手一挥,谁还听你逼逼。家主往东走,顾雪堂兴致来了就先往北走,再往西走,最后才往东走几步,你拿他毫无办法。所以复族派一直想把实权揽过来,可是谁都不愿吃苦练奇功秘术,最后就把如意算盘扣在了私生子头上。来,聪明的云,动动脑筋想一想,猜猜他们的算盘……”
楚行云不等谢流水话,已自行秒悟:“阴骨散?按你先前所言,顾家是靠这才破了忠诚引彻底脱难,宋家现在虽然出不了宋子岚那样的天才,不能大规模使用忠诚引,但控制个把人应该还是行的。那么如今复仇派想要对付宋家,阴骨散自然必不可少。可你还,阴骨散本质是血虫和人达成的共生蛊,而且破忠诚引,是要喝练此功者的血,这怎么想怎么惨,所以私生子顾三少就被拿来干这事了?”
“……楚侠客,我这人真的很享受循循善诱的快乐,可你为什么总是不能满足我,还是不是男人了。”
“……”
楚行云对谢流水随时随地胡八道的功力很是服气。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日密道偷听之事,那伙人谈到斗花大会时,顾三少曾表示他要自己去,但那个黑面怪听后,劝了一句:“三少爷,您的身体……”
想来这身体抱恙,很可能就是因为阴骨散。吃了那么多苦才认祖归宗,要是真就安分守己当个名存实亡的三少爷,那也太憋屈了,所以顾三少开始和复仇派争夺实权,也难怪位高权重的顾雪堂不爽了。楚行云再一想,若真如谢流水所言,自己磕了忠诚引,那将来要解,岂不是要去吸这人的血了?想想还有点尴尬……
这点问题才刚在楚行云心头浮起来,忽然,听见“咯吱”一声——
“谁!”假展连如惊弓之鸟,一下叫起来。
等了好一会,林子里静悄悄的。
萧砚冰遂在一旁奚落道:“你长得像个男的,胆子倒比姑娘还,没事别咋咋呼呼自己吓自己了。”完,他又跟寂缘走到前头去了,楚行云和谢魂跟在后边,假展连背着假王宣史走在楚行云左侧,上山时一起抬轿子的那三位仆人则跟在最后。
一行人又走了一会,谢流水忽然靠过来,要去牵楚行云的手,楚行云看也没看他,施了个巧劲儿……
竟然没挣开?
被谢流水握了个十指交扣。谢人很是得意道:“你再试试?”
楚行云不动声色地用了一道蛮力……
还是没挣开。
楚行云突然意识到不对了,现在才日央时分,太阳高挂,而他作为灵魂同体的主位,竟然完全拗不过谢魂,只听谢流水难得正经道:
“这地方不对劲,阴气太重了。现在还大白天,可我已经觉得力气是我午夜时分的三倍……”
忽然,又一声“咯吱——”
这回人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楚行云也皱了眉。本来想着顾家占了人头窟,此番前去,最好悄悄潜入,若是发轻功,各个水平不一,一人被发现,全队拖下水,可这林里越待越发毛,现又出现了意义不明的声音,谁也不愿久留,纷纷提气而跃。
谢流水浔阳步走了七步不到,忽地,又是一声“咯吱——”,非常清晰,非常之近……
众皆屏气凝息,四下里,连心跳声也没有,死寂非常。
紧接着,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撕裂耳膜:“啊——”
像尖锐的指甲从玻璃渣上歇斯底里地划过,听得楚行云脊骨发麻,他条件反射地要回头去看,被谢流水一把拧住:“别回头!跑!”
其他人却回头了,只见地上出现了三张连衣带血的皮。
人皮。
再慢慢往上看,只见树上倒吊着三个人,活剥了皮的人,一身鲜红的肉,裸露在外,还有些白的筋骨……
那三人正是抬轿子的仆人,还活着,在树上抽搐哀叫,寂缘看不下去,欲隔空渡一掌渡他们成佛,突然,无数窸窸窣窣之声响起,霎时间,树上群虫毕至,黑长毛的血虫,扑向那三个活人,从口鼻耳眼七窍中蜂拥而至……
电光火石之间,那三个活人,从树上掉下来,全身上下都覆了一层密密麻麻在蠕动的短足,双眼钻了好几只血虫,眼球都被挤得掉出来,萧砚冰干呕了一声,只见那三人张开嘴,瞬间又进了满嘴的虫,却还在张着:“好痛啊!好痛啊!救救我!救救我啊!”
罢,就冲楚行云他们跑来,这些血虫人动起来竟比寂缘的疾风步还要快,风一般即至眼前。然而寂缘掌风一凛,这三人登时身首异处了。寂缘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可“佛”字音还没落,掉了的人头竟像长了脚一般,倏地就安回了脖子!
假展连看得骇然结舌,寂缘心下大惊,萧砚冰见这形势不妙,扭头就跑。只见这三个血虫人竟腾飞而起,面目五官已咬成一片血糊肉,唯有一张塞满血虫的嘴,大张着冲人扑来,一边嚎叫一边狂舞,四肢已完全扭曲,不知骨折了多少,但速度却快得吓人!
几个人中,假展连轻功最不济,落在最后,生死关头,当即将背上的累赘王宣史扔了,顾雪堂骂了声操,血虫人就在背后三尺之内……
顾雪堂极为矫健地一腾翻,四枚刀片飞出,分别挑断血虫人手筋脚筋,最后一枚切中喉咙,接着手一伸,径直拽住假展连的脚往后一拉,借力一上,足尖一点,飞身而起了,同时飘下一句骂:“自家堂主也敢丢?”
这熟悉的身手,看得假展连一下傻了:“不是……那……那个……”
“那他妈就是货真价实的楚行云。”
萧砚冰和寂缘相视一挑眉,脚踩疾风步,向前狂追,楚行云心道他妈的,什么算盘都白了!现在事态又滚回原地,又要跟这伙人玩跑跑抓!所幸谢人跑得早溜得快,一时半会还逮不着。
可没跑几步,另一种嗡嗡声骤然塞满双耳,好似群虫齐飞,振翅薨薨,听得楚行云头皮发麻,谢流水暗道不好,微微偏头一看——
倒的血虫人口鼻之上,氤氲着片片黑云,是一大群飞虫……
“跑……跑啊啊啊!”假展连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堂……堂主!是复族派那边的新变种,飞血虫!”
顾雪堂闻之,脸色大变,转起轻功千里雪,似一片鹅毛,飘跃林间,假展连也发起轻功:抱头鼠窜,狂逃不止。
轻功再快,乃人之双腿,而虫有两翅,振羽而飞,片刻就要追上了!这一大片一大片数不胜数的飞虫,若靠他们几个凭武力一只只杀死,也不是行不通,可一旦被缠住,到时惊动顾家复族派,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楚行云在心中暗想,若有阵狂风就好了,将这群虫尽数吹走。能凭武起风的异士江湖中也不是没有,比武会上,就曾有这么一位豪杰败于自己手下,他家祖传的生风掌,此时一追忆,觉得实在是太高明、太精妙。
人间处处事与愿违,难得忽而心想事成。陡然一瞬大风起,旋地抟飞,扶摇直上,接着如劈海神剑,俯冲而下,得群虫毕散,再一个狂风横扫,将数以亿万计的飞虫干净利落地刮了个无影无踪。
众皆愕然,更奇的是,空中竟飘起了阵阵杏花雨,只见一翩翩公子,水青蓝衣,银袍猎猎,从天而降,缓缓轻落,衣袖上有一朵西府海棠。
慕容家家徽。
但瞧慕容公子转过头来,面如冠玉,星眸点漆,丰神俊朗,潇洒飘逸,风拂过他的发,青丝微扬,他则在这风中,嗪着嘴角那点温柔浅笑,叫人转不开眼睛。
但这些跟他的另一特质比,都算不了什么,只听他开口道:
“哎呀妈呀这不是楚行云吗?我老久没见你了!这地儿可真他妈硌应人,你整一帮瘪犊子搁这干啥呢?”
“……”
东北腔。
作者有话要:记忆指路标:密道里偷听顾家三少谈话第十三回掌中目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