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夜临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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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边尸体立地而起,腥风一阵,楚行云闪身避开,臂弯里的王宣史就被他掳走了,活尸转身就向黑暗处跑,楚行云当即就追,牵魂丝立时紧绷,拽的谢魂肚脐一痛,硬被拉过来,嚷道:“楚行云!你搞什么名堂!”

    “活尸!”

    “活什么尸,哪有尸体跑那么麻溜,你给他关节上油啦?那是大活人!唉,可怜的云,这几天被唬傻了。”

    谢流水飘上来摸摸他,楚行云一拍脑子,这回全反应过来了,活尸是来交易的!

    李家案发重地,如果交易双方各派一人闯关似的闯进来,明显不切实际。木藏于林,人匿于众,换一种思路来想,什么东西出现在李家,最不引人注目?

    守卫,和尸体。

    顾家易容之术楚行云是领教过的,他们交易双方,大概都是局中人,李家地下密地,估计也知情。灭门之后,密地里的死人堆迟早要被发现,不如就拿来利用一番,于是一方扮守卫,一方扮尸体,临近子时,引得别人发现这处密地,然后下来捡尸,黑灯瞎火,谁会一具具去数,交易完成后,就各回各家。不料横生变故,先是王宣史大喊大叫,暴露了异常,而一堆尸体,楚行云偏偏就发现了那个大活人,这回可不好办了。

    那活尸越跑越快,这地底下也越跑越宽,简直堪比地宫,真不知道李家哪来的钱修建,编个长生不老还真是发死了。楚行云乍然又想到,七年前的侯门灭族惨案,穆家上下也这样一个不留地灭口了,李穆两人,是最早编长生不老骗局的,也是一切的发端,如今具被灭门,有何渊源?

    局中八族,已去了两族,那么剩下六族又怎么想?楚行云看得出来,宋家是求一个全身而退,只要没动到独子宋长风头上,其他的都不想管。韩家按谢流水的法是落魄了,也就是,能作妖的就剩下顾家、薛家、王家和赵家。

    肖虹本是王家人,跟展连一样属于侍卫,只不过品级低一些,此时不知是不是被人掉包了,竟然劫持王宣史,王家被捏住独苗儿子,该俯首称臣了。而密道偷听时,黑面怪对顾三少的是对方要改交易地点,这措辞很明显那个对方才是交易的主导方,想来王家不会是那个对方,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薛家或者赵家。

    楚行云认识赵霖婷,她家阴盛阳衰,全靠她能干,兄弟伯叔都很一言难尽。直观来看,薛家更有可能。顾家的实力有目共睹,薛家皇权贵胄,想来也差不了,局中两巨头交易……

    谢流水一把扣住楚行云脑袋:“没事别胡思乱想,看看脚下。”

    楚行云低头一看,他正跑上一座石桥,桥面上每隔一步躺一尸,桥下是宽近十米的深渠,渠里满当当的白骨。

    活尸已奔至桥尾,见老甩不掉该死的云,于是手一扯,从王宣史脖子上扯下一链子,然后大臂一抡,将王宣史往那白骨渠里扔去——

    楚行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三步并两步跃上桥柱借力,正欲跳,忽而桥上一尸猛地活过来,单手撑栏,翻身而下,一把抱住王宣史,扭头提轻功,掷银刀,刀尖猛地穿透左腿,生生将那活尸人钉在地上。

    这人撕掉烂肉脸,转过头来……

    展连!

    展连正准备什么,然而他身上的尸气臭得怀中人醒来,王宣史一睁眼,愣了一下,接着劈头盖脸就嚷道:“你臭死了!我不要你抱!我要行云哥哥抱!你放开我!”

    展连低头看了他一眼,二话没,手一松,啪地一声,王宣史就摔地上了,一身细皮嫩肉嗑在石桥上。他这几日被劫走,被人踢来去,忍气吞声,如今自己的侍卫竟也这么对他,胆敢这么对他!王宣史又气又委屈,登时眼眶都红了:“你!你……”你了半天也不出话来,展连毫无愧色,反道:“属下谨遵少爷吩咐,少爷又有何不满了?”

    楚行云头痛,王宣史口是心非永不诚实,展连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正准备上前抱起宣史可怜,却被谢流水一把扭住:“你干什么去?”

    “王宣史从娇生惯养,展连又不会哄人……”

    “噢!别人不会哄,你就去哄啊?你谁啊,奶娘啊?难怪那白脸天天就腻着你,多大人了,还一口一个行云哥哥的叫,恶不恶心。”着,就冲王宣史吐了吐舌头。

    楚行云心道:“你个二十七八的人都叫得有来有去的,还有脸他。”

    “啧,楚侠客,那怎么能一样,我叫是有情趣,他叫是不知趣。比如在床上的时候……”

    “……”

    楚行云无语,谢流水总能把话题拉得下流一点,再下流一点,然后用他丰富的经验败别人。楚行云不理他,伸手扶起王宣史,王宣史一偏头,就要缩进楚行云怀里哭,谢流水施杏花一扭,将他扭进展连怀里,宣史委屈刚要嘤嘤嘤,就呛了一鼻子尸臭,干呕着跳开,气得满脸通红。最后展连良心发现,放低了点声音,问候宣史祖宗。

    原来王宣史那天确实上山了,顾雪堂伪装展连字迹传假信给他,然而才出府门没多久,就被顾家复仇派绑了,顾雪堂以假乱真,继续上山,同时派人给王家放消息,你家独苗在我手上,不想断子绝孙就乖乖在李府密地里装尸体,所以展连一伙人猫进来。可顾雪堂半点影子没见着,就见王宣史被扔下来,于是这尸体没法装了。

    “所以肖虹那队人其实是顾雪堂易容的?”楚行云问。

    展连摇头道:“肖虹叛变了。投靠了薛王爷。”

    楚行云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什么,见展连缄口不言,知道他大约不方便细了。又见他四肢都缠了不少绷带,想转个话题问一问人头窟那夜他到底去了哪,再探讨一下假展连的问题,可话没出口,就见展连微微低下头。

    相对无言。楚行云握着袖子里的雪墨,两人都有一肚子难以破的秘密,最后行云一低头,走过桥,去看那位活尸人。这人左腿刺穿,流血汩汩,倒在地上一脸的不甘心,手里紧紧攥着一条链,系着块白石头。

    楚行云默不作声,拿出袖中的白雪墨,举到那人眼前。

    那人猛地一震,捏着手心白石,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最后一咬牙,袖中振出一只红白相间的蝉,那虫在洞顶盘旋了一圈,接着高聒不止,一只堪比千百只知了,震得所有人捂耳倒地。

    “我操,红蜂玉念蝉,大内奇物啊,要不要这么大手笔!楚侠客,体会到没?你在心里乱想事情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楚行云听不清谢人嘀嘀咕咕了啥,那红玉蝉这边叫完,那边叫,最后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缝里飞出去,闹得整个李府一片喧嚣。

    这大约就是警报,顾三少的交易怕是没戏了。

    楚行云松了口气,转身想给活尸人拔出银刀,却发现,这人断气了!

    他心中一怔,拎起这人一看,此人后脖颈不知何时,中了个毒镖,镖上有个狗头,旁边配几个蚂蚁字:

    真乖。

    雪堂留

    谢楚两人俱无语。

    之后谢流水用杏花裹了那条白石头链子,塞进楚行云手里,道:“别愣着了,赶紧跑路吧!红蜂玉念蝉一只三百两银子就这么拿来当警报用,这笔交易什么量级?你就这么把它给搅黄了,待会顾三少就要来给你扒皮抽筋咯!”

    楚行云闻言一抖,恍然想起谢流水方才好像,这红蝉是什么大内奇物……

    大内?

    难道今夜顾三少交易的薛家,并不是薛王爷,而是当今圣……

    若是如此,那么最想让这交易黄的,就该是薛王爷了。顾三少联薛圣上,顾雪堂联薛王爷,通过肖虹里应外合,挟王宣史以令展连,同时挟妹以令楚侠客,两手准备,估计李府外还有层层埋伏,什么也不能让这交易成功。

    薛王爷不敢去和圣上这局里到底在干什么,顾三少可没这包袱,反正他们顾家复族派做出的东西确有大用,干脆就捅破长生不老的遮羞布,以后大大方方做个兵工厂,全好过天天被人裹挟在骗局里……

    想还没想完,只听四方窸窸窣窣,展连眉头一皱,吹了声口哨,桥上桥下纷纷跃出一批王家人,石桥易攻难守,大伙赶紧退下来,站到旷地处。楚行云凑上去,正想将雪墨递给展连,忽而又收回手,顾三少正要找带雪墨搅他事的人算账,他这会物归原主,岂不是让展连做了背锅侠?不成不成,于是又放回自己怀里。

    周围霎时亮起一点点火把,少有数百只,连成火光一片,楚行云一看,四面八方,都是一群无脸人、黑面怪。

    他们被包围死了。

    只见桥那头,缓缓走出一人。

    来人一席乌袍加身、黑面盖脸,却遮不住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披发及腰,无礼而不束,三千青丝,且由它散漫。但瞧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全无武者临危之紧快,反像闲人元宵逛灯会。微抬手,一只凤头黑百灵俯冲而下,落于臂弯,张喙而言:

    “顾家三少顾晏廷,来教训各位了!”

    王家众人皆是骇然,连那人自己也滞了一下,偏头捏住百灵嘴,捏了好一会才松开,只见那鸟转过来,垂头丧气,悻悻道:

    “蠢鸟无知,方才错了话,生顾晏廷,给各位赔礼了。”

    众又惊然,只见那百灵又言:“顾家与王家,素来并无恩怨,少爷一事,着实是顾家下属胡闹,实在抱歉。”鸟完,就见顾晏廷本人向王宣史鞠了一躬,赔礼道歉。

    王宣史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无处可发了,话都不出来。王家人本来剑拔弩张,各个同仇敌忾,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子一头雾水。

    紧接着,顾三少又直起身,黑百灵接着言:“晚几日,顾家必定带那名下属登门道歉,还望王家少爷能心安。”

    展连心中冷笑,晚个二十九万两千日,就是八百年咯。这话不过是句托辞了,给两家留点颜面。此时寡不敌众,王家现下也没法子跟他们硬干,唯一的独苗都能被别人绑票,王宣史平常骂的也没错,都是一群饭桶。此时顾家给脸了,也就顺着台阶下罢了。

    眼看两家缓和,王家人身后的雪墨组便让开了一条道,顾三少那只鸟伸出翅膀,作了个请的动作。

    展连带着王宣史头,后续人跟上,楚行云站在最后,往前走了一步……

    “慢着。”顾晏廷指着楚行云,臂弯上的百灵张开喙,“你也是王家人?”

    展连回过头:“顾三少,是或不是,有何关系?”

    “一码归一码,这位,可坏了我的大事,要确实是你家的人……”

    “呵呵,那不是正好,顾家绑了我们少爷,我们家里人坏你事儿,互相得罪,谁也不欠着谁了。”

    “怕是王家少爷,没那个价值。”

    展连脸上一冷,就要回身冲来,一组无脸人、黑面怪一隔,挡住他。楚行云向前走一步,掏出雪墨和白石头链子,朗朗道:“在下楚行云,不是哪一家人,一人做事一人担,顾三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晏廷笑一笑,百灵低声回:“勇士,有这觉悟就好,我还真准备又杀又剐。”

    “楚行云!快逃!别被他鞭子到!”

    “展连,你一个侍卫,还是顾好主子吧!”肖虹忽然从前头出现,金边鸦羽伞一勾,将王宣史勾过来,宣史脸色登时白了,绑架的阴影盘旋不散,展连喝一声,银刀出鞘与肖虹斗作一处。同时,顾晏廷执鞭在手……

    那条鞭子尾,系着一铃铛。

    “我操,銮铃鞭!不行楚行云你应付不来……”

    谢流水话还没完,顾晏廷瞬步一移,乍然就出现在背后,只听铃音轻响——

    谢流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楚行云往外一推,可还是避不开,腿处被鞭尾微微扫到,霎时一条血痕就浮上来。

    楚行云嘶了一声,这威震武林的銮铃鞭可真是名不虚传。鞭身赤血色,乃一酷吏所造,最开始时鞭尾是没系铃铛的,酷吏将人吊起,然后活生生用这条鞭抽成肉泥,最后犯人就剩一个空落落的骨架子。后来酷吏金盆洗手,转战江湖,由于此鞭快似闪电,一抽毙命,武林人人自危,不愿与他比武,他无可奈何,只好在鞭尾系一铃铛,告诫对手:

    心心,铃音一响,速速逃命。

    谢流水抓起楚行云跳上桥,边跑边道:“祖宗我看这鸟人是要把你抽成楚肉泥啊!你杏花呢?”

    “这。”

    谢流水伸进去摸,两人皆怔了。

    袋子,空的。

    杏花,用完了。

    銮铃鞭刷地来,谢流水抱着楚行云一个高跳,还没落下,顾晏廷忽然闪到眼前,高举长鞭劈头而盖,谢流水一手将楚行云推出去,然后鞭子穿透魂身,狠狠在石桥上,霎时,石桥就断了一大块,石头碎裂,往白骨渠坠去。

    楚行云被推出去那一刹那,一手扣住一桥柱,勉强才没掉下去,他看了看桥下,再一抬头,就见顾晏廷那双黑靴子立在眼前,鞭子对着他的手,下去。

    他妈的这真是把人往死里逼了,楚行云只好松手下坠,往白骨渠里摔,谢流水抱住他,没让他给死人骨头戳成朵刺猬云,瞬间,顾晏廷又已闪至背后,鞭一横,谢流水赶紧把楚行云往前一带,还是慢了一步,楚行云整个背部火辣辣,血一下就渗出来。这么躲躲闪闪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最好的防卫就是进攻,楚行云不顾右手伤,青铜剑出鞘。

    两人缠斗,顾晏廷漫不经心,猫戏老鼠似的,楚行云看得生气,要是武功尽在,十阳真气出手,哪由得你这么悠哉!又是一鞭甩来,楚行云弃守直攻,故意迎上,左手被得血花溅起,但右手一招蛟龙出洞——

    “顾三少,初次见面,露个真容认识认识?”乍然剑气凌人,一下削了顾晏廷脸上那层黑布。

    楚行云本以为这人是因为自卑,才拿布遮了面容,故而有心给他难堪。不料,火光下,露出一张极其俊美的脸,一片薄唇无情`色,两翦墨瞳烟水寒,螓首高鼻有深廓,长眉斜飞入鬓来。本是冰冷冷玉面阎罗,偏生眼角一点泪痣,带出几多风情。

    周遭寒气遇春般融了去。

    顾晏廷反手握住楚行云的手腕,微微一笑,清丽有如朗月入怀,缓缓道:“并不是初次见面了。”

    楚行云猛地怔住,一时间,竟一动也动不了,令他晃了心神的并不是那张脸,而是那声音——

    清瓷敲玉,朗朗少年音。

    好像……十年前……

    高手过招,瞬间生死,楚行云这么一晃神,鞭已扬——

    谢流水要抓他躲,可楚行云的手腕被制住了……

    鞭已落——

    血溅三尺。

    作者有话要:认错人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