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梦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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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拆尽当年笑,

    摇落昔月满树昙。

    楚行云全身都在疼,痛得难以忍耐,恍恍惚惚,好像失去了意识,沉进了一片温润海,接着似乎又匍在地上,有个不长眼的鬼从他身上跑过去,疼得他猛一抽气,睁开眼——

    他又一次看见了谢团子,粉嫩嫩的一只,拿着个瓶子,一蹦一跳,他的娘站在院子里,冲他招手:“轩轩!酱油了吗?”

    “娘,给。”

    “真乖!”流水娘蹲下来亲了他一口,谢团却一反常态,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手手拉着娘的裙子,奶声奶气地问:“娘,我明明叫谢流水,为什么名要叫轩轩啊?”

    “嗯……因为娘比较喜欢‘轩’这个字,轩轩以后长大了,也可以改名叫‘谢轩’。”

    谢团子还是低着头,问:“那……为什么大哥叫谢鸿志,二哥叫谢鸿宇,我要叫谢流水啊?”

    “嗯……因为嘛,你出生前一年这里大旱了,你出生了呢,就有水啦!所以谢流水泽乡之恩,就给你取名谢流水。”她顿了一下,又补道,“是吉利的意思。”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谢流水的身世……有些一言难尽,楚行云看了好半天总算摸清了前因后果:

    原来流水娘本是烟花女,秦淮一艳,琴棋书画歌舞绣,样样都绝。本来这样的女子,虽然出身不正,但混个官老爷的宠妾,穿金戴玉还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士之耽兮,尤可也,女之耽兮,不可也,不知怎么就陷进了痴情沼,故意风流怀了孕,什么也不肯掉。

    而谢流水名义上的父亲,谢敬发,只是位村里的大户,家境还算殷实,但跟官老爷那是不能比了,母亲重病,四处求医无门,只好求到算命先生头上,先生掐指一算,对谢敬发道:“你须得救一人两命,令堂才会痊愈。”

    之后不取分文,飘然而去。谢敬发不解其意,但天机自精巧。某日,他上城去跟朋友吃酒,回家时穿了巷,听到暗处有惨叫声,见一女子被人吊着,一伙人拿绳条勒她的腹,他脑子一热,大声呵斥。老鸨无奈,只好和盘托出,谢敬发一想,这可不就是一人两命吗!于是将她买回家来,不到三个月,谢母的病竟就好了!

    这回流水娘算是救人福星了,加上她长得实在是天外神女,谢敬发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回回见她,就口不能言,气不能喘,丝毫不介意她肚里有别人的种,就想娶作妾。

    谢敬发正妻孙椒一听,登时不干了,带着俩儿子跑到列祖列宗前哭哭啼啼,痛骂谢敬发负心汉。谢母听了这事,火冒三丈,你跑到谢家祖宗前骂我儿子,几个意思?还要拿大扫帚赶走我的救命福星,岂有此理!婆媳关系本就有点僵,这回火上浇油,婆婆痛斥孙椒悍妒,暗挺儿子纳妾。

    于是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娶了。

    谢敬发给流水娘分了一处房,带着院落,怡然幽静,让她安心养胎。因为她喜欢杏花,就种了一院子,春风一拂,杏雪簌簌,煞是好看。

    后来谢团子出生了,流水娘很是高兴,坐月子时兴致勃勃地翻诗查典,想名字。思来想去,最后敲定了个“轩”字,正想问谢敬发的意见,不料正妻孙椒又来闹,天天派仆人暗戳戳地路过流水娘的院落,嚷道:

    “跟什么野狗生的杂种,冠个谢姓已经是老爷抬举了,还要取个正儿八经的谢轩!呸,要点脸吧!”

    “嘻嘻,我看就取名叫谢阿猫、谢阿狗算了!”

    “不如叫谢绿花,村头暗娼名儿,有其母必有其子。”

    “咦?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哈哈那杂种有父吗?”

    流水娘静静地抱着襁褓里的谢团子,捂住他的耳朵。

    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谢母出面了,指水为道:“流水潺潺,就叫谢流水吧,此事休得再提!”

    回家后,流水娘看了看那一纸娟秀的“谢轩”,付之一炬。

    之后的日子也不太好过。谢敬发经常外出,谢母又不管事,孙椒趁此兴风作浪,天天给她鞋穿,家里上下的女红叫她做,三餐饭菜也叫她做,使劲儿欺负。那时候谢流水学走路,也没个人在旁边看管,都是一个人蹒跚踉跄。要是跌倒了,很疼很疼,就倒一会,自己默默地哭。

    楚行云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不哭出声来谁知道你委屈啊!他时候都是嚎啕大哭,巴不得全村人都知道,他,楚行云,哭了,给糖!

    不过楚行云很快就瞧出了谢团子的意图,他不能哭出声来,会扰到娘,娘很忙的,如果花时间来哄他,事情就做不完了,事情做不完,娘就要熬到夜里,两个眼圈黑乎乎。

    折腾了一年,孙椒终于折腾够了,瞧流水娘一直伏低做没有上位的心思,肚子也没怀上老爷的种,也就缓和了些。过年的时候,还会给谢流水一点压岁钱。

    画面一转,流失娘领着酱油的谢走进屋来:“轩轩,娘给你个好东西,噔噔噔噔!你看——”

    谢流水抬头一看,是一件红裙子。

    “娘,我是男孩子。”

    “娘缝了很久的……”

    “我是男孩子。”

    “娘特地去集市买的好绸子……”

    “我是男孩子……”

    “娘熬夜做出来的……”

    “……好吧,我穿。”

    谢团子乖乖地套上红裙,流水娘拉着左看看右看看,喜不自胜,一把抱住他:“真不愧是我儿子,穿裙子真好看!”

    “……”谢流水无语,他知道这些裙子其实也不是娘做给他的,是给妹妹的,还在襁褓里的坏妹妹。

    这个女孩是流水娘和谢敬发的亲骨肉,也是谢家唯一的女儿,宠上天。谢流水一点也不喜欢他妹妹,他嫉妒她,她抢走了他的娘。

    一个人的心本来就只有拳头大,他现在还要跟他妹妹平分!

    妹妹学步的时候,稍微踉跄两下,爹娘就在旁边揪心,一跌了,哭起来,那更不得了,姥姥要来,大哥二哥也要来,甚至大娘也来。

    那时候谢流水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哭,可以引得这么多人来哄,而不是倒在地上,自己默不作声。更欺负人的是,妹妹每年都可以过一次生日,他却要四年才能过一次。

    这就不能怨谁了,只能怪谢流水投胎投得太巧,他是二月二十九日出生的。

    到了四岁,谢流水终于能过生日了,于是得到了他自记事以来的第一个礼物:木球。

    真的楚行云觉得那就是个榆木疙瘩,他时候家境比谢家差多了,然而随手一个玩具都能爆这玩意儿十条街。可谢流水竟然还很满足,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了礼物。

    在男孩子最皮的时候,谢流水就每天坐在那屋廊里,宝贝似的抱着那榆木疙瘩,看院落杏花飞雪,飘了一地。娘在他旁边给妹妹做裙子,随口背诗经给他听。

    就这么静静乖乖地,能坐上一整天。

    楚行云简直咂舌,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成天儿上房揭瓦,家里各处乱爬,一会儿也坐不住,楚娘命令他呆在这,一转身,云就没影儿了,得满屋满院地去抓。

    到了八岁,谢流水才算有了像样的礼物,谢敬发带儿子们出去游玩,顺便也捎上谢流水,于是流水娘亲手给他做了一件裘锦,一色水青蓝,惹眼的很。

    他回来时,娘领着妹妹,老远就来接他,妹妹冲上来,一把搂住谢流水,吧唧一口,亲上:“哥哥回来啦!”

    “走开,不要把口水弄到我脸上。”

    “不!哥哥四年才过一次生日,我要亲四下!”完,吧唧吧唧,一顿猛亲,谢流水一脸无奈,娘在旁边捂着嘴笑,把他拉进怀里,觉得瘦了,带着他和妹妹去吃饭,一桌子谢流水爱吃的菜。

    再长大,楚行云发现这孩子,好像不太合群,时候自己一出门那是呼朋引伴、到处撒野。可从来没人来找谢流水玩,但也没看见有人欺负他。谢团子总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猫在树上,要么看书要么看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不过,越长大,树下经过的女孩子就越多。

    楚行云抬头看了看谢流水的脸,噫了一声。

    但十二三岁的流水,敏感得很,大约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世,从到大一些不公平霎时有了解释,每当有人一边议论一边笑着从树下走过,他就觉得莫名心慌……

    他们是在我吗?

    于是谢流水不断换树,越换越偏僻,最后压根荒无人烟了。

    只有没有人的地方,才让他感到安心。

    画面一跳转,眨眼间,谢流水又上山学武了,走来一位仙风道骨白须白眉的老先生,问:“来,每个人都来自己的志向。”

    一胖子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心系天下,为民除害。”

    另一瘦子道:“师傅,他又在套话了,我不像他那么虚伪,我只要遍江湖,威震武林,名扬四海,光宗耀祖,就可以了!”

    胖子笑瘦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接着轮到谢流水了,他局促了一会,开口道:“那个……我妹妹娇蛮霸道不讲理,以后嫁出去恐怕要被夫家修理,我……我先来学学怎么人,以壮娘家士气。”

    “……”

    众皆沉默,胖子和瘦子一人各拍一肩膀,对谢流水道:“鹌鹑之志啊。”

    老先生拈着白须,摆摆手:“行了行了,甭管是鸿鹄、燕雀还是鹌鹑,从今天起,你们仨就是鸟班了。先去扎两个时辰马步,然后绕山庄跑两百圈。”

    楚行云看着好笑,还想继续看下去,可眼前的景象像泼了层水,渐渐模糊,很快他被一股巨力塞回那片海里,急速上浮,无形的水压让他难以呼吸,最后胸肺一咳——

    楚行云垂死病中惊坐起,接着刷地又倒回去……

    疼,太疼了,牵一发而痛全身。他全身缠了绷带,隐隐渗血,躺在一间房里,看这布局估计是宋家。谢流水蜷缩在他身边,双眼紧闭,不断抖,看起来比他还要痛苦。

    谢流水的睫毛又细又软,像被雨了的蝴蝶,瑟瑟发抖,楚行云好奇地凑过去,神使鬼差地伸出食指碰了碰……

    湿的?

    不会吧,这家伙哭了?

    楚行云估量着他失去意识后,大约是流水上位了,想尽办法从鞭下逃出,可能挨了不少痛。但痛也是痛在自己身上,这人哭什么?他又检查了一番谢魂,发现他蜷缩的胸前,被人贴了一道符。

    再仔细看,这道符应是贴在床上的,结果把谢流水钉住了。

    楚行云轻轻将那道符揭下,扔远,但谢流水并没有好过一点,他看见这人胸前似乎是被符烧出了个烙印,红通通的一大块血肉模糊。

    又一次神使鬼差,楚行云将手放到谢魂的伤处上,分一点云气。他看着蜷缩的谢流水,不禁想:

    为什么那样鹌鹑的志向,最后也没有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