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不谎日
棹兰舟谢楚折杏,
焚祭稿云水共墨。
楚行云张了张嘴,没再话。
他心里很想问问谢流水:娘为什么死了,妹妹也走了吗?
但人都有难以释怀的过去,这不是他可以去问的问题,只是点点头,应了杏花一事。
楚行云正欲下床,谢流水在一旁轻轻助力,尽量避免牵动到他的鞭伤,但这几乎不可能,顾晏廷那一鞭从右肩下来,抽过整个胸腹,最后在左大腿上一收,当场血喷,伤状惨烈,如今连起床都痛得龇牙,楚行云看着满身绷带,心想:
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狠?
明明十年前……不是这样的。
但转念一想,这也不能怨别人,真要起来,倒像是他楚行云恩将仇报。这么多年,自己红遍大江南北,那人却知而不见,这意思很明显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如今他楚行云拿着别人送的武功,跑来拆别人的独木桥,以怨报德,农夫与蛇,真是够可恶了,再多抽几鞭,似乎也是应该的。
谢偷听在心中吐血:祖宗,再抽几鞭你就死翘翘了!
楚行云一点也听不到谢流水的心声,只觉得难过,盼了十年,每一年生日他都许愿:让我见那个人一面吧!
如今终于相见,却是这么个结果。
谢偷听在心中狂翻白眼:妈的,你认错人了!
白月光这个位置,要么没人坐,要么死人坐,若给了个近在眼前活蹦乱跳的仇敌坐,那可惨了,往后楚行云一碰到顾三少,就肢体僵硬,脑子空白,那还个屁!谢流水心下盘算,一定要把这种隐患掐死在摇篮里,于是蹦出了第一个念头:向楚行云坦白,自证白月光。
然而他碰到了一个千古难题:如何证明我是我。
谢流水想了想,想到那块穷奇假玉,当年楚行云捡走了半块,而另一半还在谢流水那,这确实铁证无疑,但他压根没带在身上,估计放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没了这个,还真没法证了,十年剧变,他音容笑貌皆不似当年人。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因为它象征着一个人对一个完人的期待,然而如今的谢流水完全不符合这份期待。就好比男的时候遇到一位美人,视为女神,长大后,果然遇到一位艳若桃李的女子,情不自禁会觉得这女子就是当年女神,但如果此时跳出来一位浑身赘肉满脸麻子的丑女,跟他道:“嘿,你认错人了,我才是你女神!”
谁愿意信?
人只听自己想听的,看自己想看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除非这丑女能无懈可击地证明我是我,逻辑论证完全挑不出毛病,彻底碎女神雕像,否则没办法。
于是谢流水换了个思路:证明顾晏廷不是白月光。
这个好证多了,就好比直接告诉那男的,那女的虽然艳若桃李,但水性杨花,瞬间就不符合女神形象,肯定在心中立地剔除。
如此一来,白月光这位置就没人坐了,成了一份虚空的期待,十分安全。
于是谢流水开口问:“你昨晚为什么不躲?”
“什么?”
“别装傻,顾晏廷鞭子挥下来,你整个人就跟老年痴呆了一样,给人迎头,你知道我后来有多辛苦吗?好不容易逃出来,还因为举止奇怪,被宋长风贴符驱邪,痛死了!”
楚行云沉默,他不想跟人分享那个人的事。然而谢魂继续叽叽咕咕:“楚侠客啊,我们现在共享一个身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话就,不要害羞,我只是担心以你现在这状态,往后怎么跟顾家斗,还想不想救你妹妹了?”
楚燕!
谢流水一语中的,直戳楚行云软肋,白月光只是月亮而已,妹妹才是整个天地,人世间仅存的一脉血亲。楚行云果然松口:“顾三少大概是我……一位故人。”
“哦,大概?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什么大概。”
楚行云脸上显出了一点困惑,谢流水赶紧趁热铁:“你想想看,你是基于什么判断他是那位故人的?”
“……声音。”
“喔,那想必楚侠客和那位故人很熟咯,以前肯定天天在一块腻歪,还能听音辨人,怎么,你老相好啊?”
“不……只有一面之缘。”楚行云显得更为困惑,昨晚乍然一听顾三少出声,太像了,霎时震惊,可此时再一想,又有点捏不准。
“什么?”谢流水故作惊呆,“楚侠客您厉害啊!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你就靠听音认亲?面孔呢?不通常看脸吗?”
“我……我当年没看见脸。”
“哇!一个没见过脸的、只有一面之缘的故人,忽然听见个声音,就认定了?难怪你老乡见老乡全身血淋淋!”
“可是那声音……确实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你那一面之缘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
“也就是,你那个故人十年前和十年后,声音一毛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啧啧啧,楚侠客的故人还真是非同凡响。”
楚行云心中一跳。
是了,顾三少十年后的声音和十年前那人的声音一样,那么,顾三少十年前,必定不是这个声音……
何况当年那人大概十七八岁,现在都二十七八了,怎么可能还跟十七八岁时的声音一样。
楚行云顿时松了一气,心中拨云见日,微微一笑,他的白月光,还在茫茫人海里,等着他去找。
这心情一舒畅,甚至觉得伤都少疼了些,谢流水在一旁笑他:“哪有那么美的事!估计是昨晚你家长风喂给你的百香玲珑丸起效了,吃一颗三幢房没了,有钱真好。”
楚行云眉头一皱,宋长风竟然拿那么贵的药给他,事后他要想办法把这钱还给宋家,谢流水却在旁边叫嚣:“不要还啦!人宋长风自个儿都了:我们宋家何时差过钱了!哎对了,楚侠客你那么有钱,接济我一下如何?”
楚行云不爱理他,谢魂已经习惯了,继续自自话:“你不送我钱也可以,那你看,这么多天下来,都是我在力挽狂澜,拯救你于水火之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楚行云送他白眼,走出房间,去跟宋长风道谢,再道别。宋长风自然百般挽留,楚行云统统婉拒了,最后弄得宋长风无可奈何,只好硬塞给他一袋子百香玲珑丸,楚行云继续婉拒,不料谢魂忽然飘过来,抓住他的手,收下了。
于是在宋长风眼中,楚行云一边着:“不用不用”,一边十分顺手地就把袋子接过去了。楚行云一时无话可,只好露出尴尬的微笑,赶紧离开宋府。
回去的路上,谢魂把脑袋伸进药袋子里数:
“一、二、三……我操三十颗!九十幢房啊,我的妈呀宋大少不愧大少爷,大手笔大手笔!哎,仔细想想,这宋家也是搞笑,宋母宋父当年把你放在宋长风身边,是想给你喂忠诚引,有朝一日药蛊发作,你为宋长风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时,会觉得这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理所应当,毫无蹊跷之处。可现在看来,倒像是你给宋大少灌了**汤啊,要是宋长风当家,估计整个宋家都可以送你。”
楚行云现在十分气闷,都是因为谢流水手贱,他现在得把城东城西的田产全卖了,再加上城南的几间店面和客栈,还有去年斗花会赢来的夜明珠,也得卖了,才能还得起宋长风这个人情。这人还敢在他眼前胡言乱语毫不反省,当真欠揍。
谢魂乍然偷听云心,十分惊讶:“楚……楚侠客你到底多有钱啊!”
云不理。
谢流水登时跟了鸡血似的兴奋:“那什么,楚侠客啊,你看你都二十三了,老大不了,有没有考虑过成亲的事呀?”
魂灵继续在一旁飘来荡去,搔首弄姿:“那什么啊,你看你现在也入局了,局里又这么乱,要是娶个女的生个的,拖家带口很容易被威胁,而且你长期在外不回家,深闺寂寞真难捱,到时候一片桃李花开尽,唯有青青草色绿,多难堪啊,所以,要不要考虑断个袖?”
楚行云心想,亲娘祭日,这人怎么还叽叽哇哇个没完没了,正常人不都会追忆当年,想到点伤心事吗?
忽然,他灵光一现:追忆、想……
他心中有了个猜想:谢流水经常能听到他的心声,但他完全听不到谢流水的。因为他并没学会压抑自己的想法,但谢流水应该是学会了,不仅会,而且还很擅长,但是……
今天,他压不住了。
所以开始不停地话,没话就找话自己,为了把最底层那一点心声,掐掉,盖掉,压掉。
如果想窥探点谢流水的过去,那么今天是个绝好的机会。
楚行云正准备禁言谢流水,忽然,银光一闪……
只听“嗞啦”一声——
楚行云袖子,真的断了!
低头一看,地上有一个铁镖,钉着张字条:
午时,薛王爷府,不见不散。
雪堂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