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不谎日4
骤然间,屋里的陈设尽数消失,眼前只留流水娘,背后是一片黑。
从黑里漫出红,撕开这夜。尖叫,嘶吼,无数声音嘈杂一片,楚行云一句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四面八方的红,溃堤而下……
血流成河。
最后,只看见流水娘身子一歪,“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成了一具死尸。
很快,红里亮起了一簇火,越聚越多,最后,火光冲天。
一切烧成焦黑,融进夜里,什么也不剩了。
不一会,夜又褪去,眼前是白,天地是雪。
楚行云再次见到那个风雪里的谢,他不知从哪逮了一只雪兔,抱在怀里,低头问它:
“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你陪我过生日好不好?”
谢流水把它带到大雪人和雪人面前,给它看自己堆的雪蛋糕。
雪兔自然拼命挣扎,谢流水碰了碰它的长耳朵:“你不要动嘛,一会就好了,陪我一会就好。”
雪兔在怀中踹了他一脚,谢流水手一抖,它顺势跳下来,谢流水追了几步,它隐进雪地里,一溜烟跑没了。
“算了,算了!我自己也可以过生日。”
谢气鼓鼓地走回来,站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一手拉住大雪人,一手拉住雪人,攥得紧紧的,很认真地:“娘,妹妹,你们走的第一年,我好好地长大了。”
“我去了嵩山、华山,好多山,山上有好多武林高手啊,可惜都没我厉害,我就在旁边看他们架,嘻嘻。”
“对了,我还看了大海,以前你们想去海边玩,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你看,我捡了一个贝壳,它是个心形,妹妹最喜欢这种心啊花啊的东西,可以给她串项链。”
“我今天还吃了一碗长寿面,最近东西越卖越贵了,好穷啊,不过娘你放心,我可没有去偷去抢,钱都是我给人当跑腿挣来的。”
谢站在那,了很多他那一年里干过的事,听起来是仗剑天涯,悠游自在,然而仔细想想,不过是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最后,讲完了各地奇闻异事,谢微笑着把手收回。
他蹲下来,双手合十,在雪蛋糕面前自言自语:
“祝我自己生日快乐。”
雪静静地下。
谢流水张口哈了一声,呵出一片白气,他对着那团氤氲的气,:“娘,妹妹,我好想你们啊。”
天地空空,无人回应。
他忽而觉得双手凉凉,低头一看,原来是满手的雪水。
谢流水举起手,愣愣地看着,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垮下来:
“娘,我好难受啊。”
“娘,一个人,好苦。”
“娘,我……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楚行云猛地惊醒过来,看见谢流水手捏杏花,在撑船,瞧他醒来,嬉笑道:
“唉,英雄末路呐,我们楚侠客曾经遍天下无敌手,如今弱柳扶风不经吹,撑个船都能晕倒咯。”
楚行云捂着脑袋站起来,先前谢流水崩溃的心声已似潮水般退去,收得干干净净,此时脑海内一片清明,只剩最后那句话,尤为扎人:
我活不下去了。
照风雪谢之言,谢流水应是十五岁遭的变故,束发年纪,最是年少展宏图,却失去了唯一的、鹌鹑般大的志向。
楚行云忽而出声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七,怎么,楚侠客想算我生辰八字啊?哎哟这你放心,我最宜家宜室了……”
楚行云不听他胡言乱语,常言道:丧母之痛,需缓三年。十五岁至今,十二年了。
他应该是……缓过来了吧?
江湖传言不落平阳十年前出道江湖,也就是十七岁,那么娘和妹妹死后,谢流水在那流离的两年间,又发生了什么促使他最后……竟然成为了一个采花贼?
楚行云的心中徘徊着一种不出的奇怪,目前自己看到的片段里无任何线索,若是谢魂没什么城府就好了,记忆随年龄排列,就可以一连贯看个通透。此时休息够了,楚行云站起来,要继续撑船,谢流水冲他翻白眼:“你都晕成这样,还撑船?我们出来赏杏的,又不上赶着投胎,急什么。”
楚行云低头看了看倒影,没有谢魂,水里只见那一支竹篙凭空而悬,幸好四下无人,否则得被吓死。兰舟行碧,一汀杏花繁,谢流水四处一瞧,把船停好,将篙一歇,坐在楚行云身边,道:“这地儿不错,风景真好,休息一下,我给我娘烧张字条。”
楚行云以为谢流水写个字条,不过就是写点:娘,我今年跟人灵魂同体了,那人好可恶,一直欺负我,我好惨,惨不忍睹……之类的胡话,不想谢流水却一本正经地提着笔,认真思考。
楚行云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回避一下,不要乱看别人写的东西。刚转过身,谢魂就凑过来,戳了戳他:“可爱的云啊,帮帮我吧!我娘是个文化人,而我才疏学浅,远不及她,每年这个时候想要正经地写点东西,就肚内空空抓耳挠腮,久闻楚侠客文武双全呐,帮我写点素材?我好发挥发挥。”
楚行云闭口不言,江湖里凡是会识字的都可以高赞一声文武双全,他幼时虽在宋家习文,但心不在此,此时左思右想,只想出一句妇孺皆知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他随即在心中了个大叉,不成不成,不能在谢流氓面前掉了势气,须得想个更出风头的句子来……
此时谢流水已将纸笔递过来,楚行云硬着头皮接下,恍然想起梦中为客时,谢团子坐在廊屋里,流水娘在一旁给妹妹念诗经,遂记起诗经中有一则名为凯风,前半段楚行云记不清了,只好拿后半段充数,在纸上随便写道: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刚写完,看一遍,楚行云就后悔了,他只顾出风头,忘了顾忌这句话本意,寒泉水,人饮而甘,黄鸟音,人听而赏,水和鸟尚且有用,母亲辛劳育子,子却不成器,不尽孝,难慰母心。这不正往谢魂伤口上撒盐吗,实在大不妥,楚行云遂蘸墨,要将它划了。
谢流水赶紧拦住云:“哎哎哎,写好了干嘛划掉,我看看——”
他抢过纸来,端详,一时安静。
楚行云道:“还是划了吧。”
“不。”
谢魂看了一会,朝云伸手,楚行云将手中笔递过去,眼见谢流水就要往那纸上继续写下去,楚行云好心提醒道:“那里还有一叠纸,你可以另起一张。”
谢流水挑挑眉,不理他,拿着那只半秃了的笔,抚平楚行云写过的这张,在纸上落了端秀的四个字:
凯风怀杏。
谢流水又偏头想了一会,将笔伸进湖里,润了一点杏花水,笔锋饱墨,却是悬而不落,空对纸,顿了好久好久。
久到那墨都要滴下,他才落笔。
唰唰写成后,谢流水毫不芥蒂地拿到楚行云面前,问:“有火折子没?帮我烧了它。”
楚行云接过,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顺带瞧了一眼,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见谢流水没有介意,又按捺不住,多瞧了两眼,只见纸上写道:
葳蕤横翠青阳盛,旖旎流丹绯杏深。
梦里依稀孩提事,胭脂浮雪及第春。
萱堂素手织裘锦,总角膝卧数落花。
披裘神气随父去,游耍尽兴三日归。
门前杏雪遥遥影,慈母翘盼远远迎。
满席羹肴拳拳意,呼儿怜瘦切切音。
奈何不测风云变,如烟红杏似血劫。
自是束发别生死,再无叮咛嘱早归。
十二春秋不知度,三千世界何处栖?
淡红褪白杏如故,物是人非语还休。
南柔凯风拂燕草,西寒游子怀温袄。
游子尚有还乡日,弃子如我无归期。
浚下寒泉凉夏暑,睍睆黄莺悦客颜。
那堪折杏凭吊影,浪子无能慰母心。
楚行云拿着火折子,烧不下去,流水娘若在天有灵,收到这个,怕是不会瞑目了。唯一的儿子在人世间给她写:十二春秋不知度,三千世界何处栖?这叫做娘的如何安心?通常祭日不都点好吗,比如他自己,每年给父母哥哥祭拜,都今年又赚了多少钱,赢了多少场比赛,伤心难过从来闭口不言,家人面前,报喜不报忧。
楚行云委婉地提了一提,谢流水听罢,笑一笑:“其实人死了,就是死了,烧什么,也都收不到吧。”
“不过是活着的人,聊以慰藉罢了。”
他自着,忽而拿过楚行云手里的火折子,点燃,将这张纸,连着一支杏,悉数丢进去,看它们在火光里挫骨扬灰……
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要:写的时候翻到诗经凯风,然后就排了这个方块阵,写得很拙,呃大家有兴趣随便看看没兴趣就指尖一划,跳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