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不谎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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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飘绿湖,一叶兰舟过,层层涟漪落花远。楚行云立在船上,回:“你要真想谢我,跟我几句真话。”

    谢流水揭了那张“好人”纸,碰了碰楚行云的额头,笑着应一声:

    “好。”

    只听楚行云道:“七年前侯门穆家灭门,七年后李家也灭门……”

    “啊——”楚行云还未完,就见谢流水痛叫一声,倒在一边,“唉,我你这人啊……”

    “我人怎么了?”

    “啧,算了。”谢魂瘪瘪嘴,将“好人”纸揉作一团,声哼唧:“难怪你桃花虽多,没一朵愿意跟你回家。”

    楚不理继续道:“李穆两家最开始都是长生不老骗局的发起人,如今满门屠尽,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嗯……这个问题你明天再问我吧。”

    “为何?”

    “因为我跟自己约定过,一年当中,只有今天不可以撒谎。”

    “……”楚行云一时语塞,只好再换一个问题,“按你的,这局中本有八族:薛、李、王、穆、韩、赵、宋、顾,个个心怀鬼胎,我算是半个宋家人,那敢问你是哪一边的?”

    谢流水躺到船上,翘起个二郎腿,笑道:“若换做平常,我就贴到你身边去,咬着耳朵跟你:‘我是你这一边的。’可惜,今天是今天,我只能楚侠客你站哪一边都好,别站我这一边就行。”

    楚行云不解其意,谢流水却什么都不肯再答。这人只真话的机会实在难得,楚行云不愿就这么错过,只好再换话:“那顾家又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派系之争,好歹都是自家人,顾雪堂为何跟薛王爷走到一处?”

    “顾晏廷想扯了长生不老的骗局直接去为皇帝卖命,堂堂正正做条狗,但顾雪堂等复仇派想畏畏缩缩做个人,所以联合薛王爷搅了他。鉴于顾晏廷是私生子,复族派的顾家主应该是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所以七坛主固守人头窟,按兵不动,若顾晏廷成了,有福就他们复族派一块享,若顾晏廷败了,那他自己带着他的雪墨组担祸。”

    “那顾三少拿着假雪墨去交易,我拿着真雪墨跳出来,他岂不是……”

    “欺君之罪咯。哎我楚侠客啊,你这么关心别人干嘛,人家可是上赶着就拿鞭子抽你。”

    楚行云沉默,顾晏廷的声音着实扰乱心神,虽于理不通,但……万一呢?

    万一人家就是十年不改其音呢?

    谢流水见他这般,只好道:“我昨晚只顾逃命,雪墨和顾三少拿来交易的白石子,喔,还有绣锦山河画,都被抢走了。如今顾三少真假雪墨皆在手,又有一块绣锦作牌,掰扯掰扯还是能蒙混过关的,人家有武有权,你呢?可怜。”

    楚行云不话。

    “哎,武功尽失的云哟,你就好好利用一下神通广大的我,赢了斗花会,到时拿绣锦画跟顾雪堂换妹妹,然后归隐江湖去吧。遇事儿三省吾身:关我屁事?关我屁事?关我屁事?省完了你就知道,这世间屁事儿都没有。”

    “哪这么简单?”楚行云伸出左手,摊开,“你且,我这掌心里的眼睛怎么回事?”

    谢流水沉默。

    楚行云追问:“人头窟里,不是那么简单吧,千头阵还有那人首蛇身的怪物……”

    “你的脑瓜什么时候能消停一会?”谢流水伸手摁云,“你知道了那是何物,为何出现,从何而去,又如何呢?你和你妹就会好过了?你那宋府玩伴叫什么来着,喔,竹青,前天夜里你不还跟他唠嗑吗,他不是要去给你请神医决明子吗,江湖那么大,总有办法治的。”

    楚行云:“那饕餮呢?那日我回清林居,装成雪墨组来攻击我的白瓜,脚踝上纹着饕餮。”

    谢流水微闭眼:“顾晏廷这个私生子之所以能让本家认回来,是因为他要练阴骨散以绝宋家忠诚引,你去喝一点他的血,灭了体内药蛊,从此和宋家一刀两断。饕不饕餮,有必要知道来龙去脉吗?你知道得越多,越会身不由己地陷进去,楚侠客若是无牵无挂,那我全告诉你也无妨,可你如今有了妹妹,看顾雪堂那架势,恐怕这妹妹假不了,好自珍惜吧,有些人,想珍惜也没机会了。”

    提到妹妹,楚行云便不再问了,过了一会,又听谢魂转个了怪腔怪调:“行云哥哥真真可恶,白瞎了这良辰好景,尽问我牛鬼蛇神的问题,看我不回答,没了利用价值,就把我晾在一边,理也不理!”

    楚行云无奈:“问你局里的事,你都踢皮球一样踢回来,我还有什么可的。那不如,就问问你这块玉?”罢拎起胸前残玉,朝谢魂晃了一晃,“这块玉就是我那故人送的,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谢流水凑过来,假惺惺地看了又看,问:“楚侠客,你这姓嘛叫嘛啥也没有,我这怎么给你线索。”

    楚行云沉默,那晚他也没看清脸,也没问那人姓名,思来想去,回道:“头发。”

    “什么?”

    “我……一面之缘时,无意发现那位故人,头发……特别好,跟绸缎一样。”

    “嘿,楚侠客,您这是真把我当谢大仙了啊?男,十年前,头发好,戴块破玉,音容笑貌记不清,德行品性不知道,就叫我给你线索?”

    “罢了。”楚行云收起玉。

    “哎哎哎,别啊,话你那一面之缘是怎么面的啊?还去摸人家头发,啧啧啧。”

    楚行云不理他。

    谢流水歪在船身里,手枕臂弯,看天上云卷云舒,风里花开花落,顿了一会,漫不经心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楚侠客,不必强求。”

    云自棹兰舟不语,但瞧谢魂仰头靠在船上,悠悠哉哉,心下微不爽,拿竹篙戳他:“去,捡几袋杏花,以备不时之需。”

    谢流水抿抿嘴,慢吞吞站起来,朝楚行云装腔作势地唱了个大喏:“谨遵楚陛下圣旨。”呼啦一下将树上串串杏花全撸下,扔进袋里。又转头,折了一支杏,恭敬地放在纸笔旁,忽然道:“你猜我娘为什么喜欢杏花?”

    楚行云只等他下文。

    “杏花别名及第花,愿她的意中人,金榜题名。”

    “那……”楚行云心翼翼地开口,“意中人没有回来?”

    “我娘早知道他不会回来。”谢流水笑了一下,只看着楚行云,“人在艰难之下,若得了蜜罐子,就会把头伸进去,尝一尝那甜,明知不能长久,却还赖着不出来,直到有一天,被活生生扯出来,才知道一切该结束了。”

    “……然后……你娘就生下了你?”

    谢流水摇头:“她确实想留住一点蜜罐子里的蜜,所以不顾一切生下了我,只是……我根本不是她意中人的孩子。”

    楚行云一时震惊,只见谢流水低着头道:“越长大,就越不像。”

    不是娘想留住的蜜糖。

    不该被生出来的存在。

    楚行云忽而听见了两句心声,十分微弱,细细,好像谢团子住进了心里,一只,蹲在地上……

    突然,谢流水站起来,一脸坏笑:“楚侠客是不是对我有感觉了?”

    “……”

    “一个采花大盗,臭名昭著,印象极坏,慢慢地,却看到他有心酸的童年,时候乖巧听话,不知为何长大变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开始的坏印象逐渐被恻隐之心冲刷掉,慢慢地相信他是有苦衷的,他或许本性不那么坏,是不是?”

    “是又如何?”

    “那楚侠客为何不再想想,到底是你看到了那些童年记忆,还是我让你看到的呢?”

    “……”

    “因为想从你这里骗取好感,以求更好地跟你灵魂同体下去,甚至可以粉饰一下我的记忆,让你看起来我更可怜一些。”

    楚行云不话,此时的谢魂就像露出了肚子的刺猬,忽而又后悔了,跳将起来,朝他竖起满身的刺,装腔作势,耀武扬威。其实内里,一直压抑的心声全线崩溃,无数话语、念头、记忆像海水般倒灌进楚行云的脑子,压得他脑仁疼,乍一下剧痛,楚行云身一歪,倒下去——

    他好像看见大谢流水接住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叫他,但他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

    血、血、血……

    漫天肆虐的红,滔天火光里,有个女孩,好像要转过头来,却又别过头去,向着相反的方向,叫道:

    “哥哥!救我——”

    这画面被狠狠掐断,脑中骤然一白,又从这白中浮出夜,有一只谢猫在被窝里,蜷成个团叽,夜半时分,流水娘蹑手蹑脚地走来,替他掖好被子,却没有径直离去,在一旁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她俯下身,轻轻摸了摸谢团子的脸,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她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为什么不像呢?”

    忽然,谢团子醒过来,他看见娘浑身一抖,他有些担心,从被子里伸出只的手,为娘拭了泪,声地问:

    “娘,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哭呀?”

    流水娘猛地怔了一下,接着,紧紧抱住谢流水:

    “不,好孩子,你没有错!你什么错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