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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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此中有真意,

    梦作飞鸟相与传。

    “你好哇!”

    谢流水惊了一下,谁在叫他?

    “我来找你玩啦!”

    谢流水想看看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全身又冷又痛,像掉进了插满尖刀的冰窟窿,挣扎翻滚不得脱。

    “为什么不理我呢?”

    忽而伸来一只温暖的手,谢流水缩了一下,躲开,但渐渐觉得并不危险,于是往手心里蹭了蹭,他缓缓睁开眼——

    阳光和暖,眼前,是一张巨大的楚行云脸。

    准确而言,是一只七岁的行云。

    云脑袋从盒子外边探进来,伸出手,一把抓住谢流水的大尾巴,摸一摸,稚嫩的脸笑起来,甜甜的:

    “好可爱啊,毛茸茸的!”

    ……大尾巴?

    谢流水低头看了看自己:似鼠却玲珑,尾大跃松红。

    一只松鼠。

    谢流水一头往盒子壁上撞去,他不要做这个梦。楚行云这种人,二十三岁老大一头,都养不清楚自己,家里乱成那狗窝样儿,现下七岁屁孩一只,怎么可能养得清楚松鼠,铁定是把动物们抓来玩去,最后给玩死了。

    果不其然,行云一把揪住谢松鼠的大尾巴,将他倒拎起来,兴高采烈道:“松鼠,来,给你盖一个云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不由分,就拿起一枚印章给谢流水盖戳,谢松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上被印了一朵云,云里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楚”字,也不知是谁给楚行云刻的章。行云倒退了几步,自己欣赏了一番,很是满意,伸手摸了摸只属于自己的云鼠,绒绒的、雪白的肚子,越看越可爱,他满心欢喜地将谢流水装进篮子里,一蹦一跳地跳出家门。

    谢松鼠双手耷拉在篮子边缘,百无聊赖,不知为何自己变成这样,难道是那头楚行云梦回七岁养松鼠?真实记忆里的活松鼠才不会由着人玩弄,揪尾巴盖章时肯定死命挣扎,弄不好还咬云一口,这样的梦追忆起来甚不美好,于是就抓他这个外来魂去成全一下?

    七岁童楚行云,欢天喜地玩耍去,装松鼠的篮子都舍不得只是提着,要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边走边跟他的云鼠话:

    “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个被我盖章的动物,以前养的那些都不如你可爱,只有我最最喜欢的东西,才有盖云章的资格。你要感到骄傲。”

    “……”

    谢流水听得既无语又好笑,只见行云把篮子举起来,一本正经地盯着谢松鼠,:

    “盖过了云章,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明知不是对自己的,谢流水却莫名觉得有一点感动,可还没品出味儿,又听行云道:“不过呢,做我的弟,你也要会一点本事,来,今天教你上台阶。”

    不容置喙,楚行云就将谢流水抱出来,放在地上,让他的两只前爪搭在山边径的石阶上,耐心教导:“你看,先这样,伸手撘住,然后肚子用力,接着后脚一瞪……”行云刚想去拖一把他的松鼠,将他往上一顶,结果谢流水一发力,蹭蹭蹭,连瞪数阶,一扭头,蹿爬上松树,跳进山林的怀抱。

    不管了,他要醒过来,不要待在这做梦,听一个七岁顽童发号司令。

    然而云梦不由水,谢流水觉得自己已是回归山间,如鱼归海,楚行云再不能找到,然而下一刻,行云的脑袋就出现在树下,笑嘻嘻地往上看——

    忽然,楚行云叫了一声:“心!”

    话音刚落,身为松鼠的谢流水,莫名其妙地,竟然就从树上掉下来,被行云接了个正着,他九分高兴一分愠怒地戳了戳谢的绒毛:

    “为什么要乱跑,和我呆在一起不好吗?”

    谢流水真想把眼前行云的话,一条条记记录在册,往后楚行云再给他甩冷脸看时,就把《云语》摔他面前。行云抱着谢松鼠,边走边道:“我以前教我的白兔们爬石阶,辛辛苦苦苦教了十天大半月,它们才勉强会上下台阶,好笨哦!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不愧是我的云鼠!那今天只好先教你明天的训练:跑轮子。”

    着,楚行云手里就有了一个跑轮,莫名其妙还多了一些他的伙伴,不知从哪钻出来叫着:“楚哥!”围成一圈,道:

    “哎,你又弄来一只动物啊?好可爱!”那人着就要来逗一逗谢松鼠,行云一把开他:

    “不许碰。”

    “哼,了不起啊,气吧啦云。”

    “你想要我下次可以帮你抓一只,但这只是我的,你不可以碰。”

    “真的?一言为定啊,你一定得帮我抓一只。”

    “嗯。”

    另一人凑过来道:“这是松鼠啊,我和我弟都养了一只,就上次给你们看的,黄和黑。哎对了,楚哥,你这只叫什么?”

    楚行云一本正经地回:“平云君。”

    “……什么?”

    “我,这只松鼠叫平云君。”

    “这是松鼠的名儿吗?”

    行云不以为然:“这是我赐他的封号,只有被我选中的松鼠才有资格这么叫,听起来就像是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一般的松鼠,那就只配叫黄黑咯。”

    谢松鼠被楚行云捏在手里,不可逃脱,于是双手合拢,叩谢云恩。

    “是是是。楚哥的松鼠就是厉害,可是话又回来,你这只松鼠有什么特别的啊?看起来傻头傻脑的。”

    谢松鼠躺在楚行云掌心里,享受无上云宠,楚行云根本不理那子,只对谢松鼠道:“我要开始数了!你必须跑够三百转!”

    罢,就将谢放进跑轮里。

    谢流水心想:我就不跑你又能奈我何啊?没想到这只松鼠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行云一声令下,两条后腿情不自禁就开始噔,轮子呼啦啦地转起来,行云在一旁看得高兴,与一众伙伴拍手称好。

    那轮子越转越快,谢鼠越跑越累,看着身旁的楚行云,真是越看越讨厌,醒时为你出生入死,梦里为你跑轮三百,这么欺负人,不活了不活了!

    谢流水用前肢使劲扎了扎自己的脸,为何还不醒来?明知是梦却不可醒,真他妈难受。好不容易跑完了轮子,还没结束,楚行云又带着他满村里转悠,逢人便要炫耀一下谢松鼠肚子上的云章,楚行云一票伙伴都知道了,楚哥有了个新宠:一只松鼠,唤作平云君。

    天色在谢松鼠的期待下,终于一寸一寸地暗了,傍晚时分,行云要回家了,谢云鼠被他捧在手上,带回去。云回家第一件事,不是进家门,而是从狗洞里溜到邻家院里,采了一大袋桑叶,溜回自己屋中,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罐子,开,放到谢流水面前:

    “你看!我的蚕宝宝,很可爱吧。”

    软软白白,咯叽咯叽,一爬一爬,谢流水对这种东西实在是敬谢不敏。

    楚行云拿出一个纸板,自自话:“我每天傍晚都会跟我的蚕宝宝玩。喔,对了,我最近给它们新想了一个游戏,叫作抛高高。”

    着,他将一只只蚕从罐子里倒出来,放在纸板上大幅抖动,让它们高高弹起,又重重摔落,一下比一下更用力。蚕宝宝们从高空飞下,摔了个短足朝天,努力爬起来,还没站稳,又再次被抛高、摔下……行云兴致勃勃地看着它们仰起头部,一点点艰难地扭动躯体,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玩完了,行云转过头,对谢松鼠微笑道:“你不要妒忌,很快,我也会想一个游戏,到时候我们一起玩儿!”

    可算了吧,谢流水听得胆战心惊。接着行云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本破烂册子,摊到毛绒谢的眼皮子底下:“给你看,我画的蚕宝宝观察日记。我从它们还是卵的时候开始记录,养到现在马上就要吐丝结茧了!到时候变成蛾子就可以再生一堆蚕宝宝卵给我。”

    楚行云一页一页向谢流水展示自己丑陋的画,平心而论,虽丑,但是很用心。每一只蚕的斑纹都画了,每一次蜕皮都记了,这孩子不喜欢这些蚕吧,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可他喜欢吧,这些蚕被他养着,还真挺痛苦。

    行云滔滔不绝,仿佛要把这一生的话都尽,俨然把谢松鼠当成个朋友,然而,楚娘突然站在行云背后:

    “楚行云!你又在外面抓这些乱七八糟的回来!”

    “娘——”

    “这什么东西啊!我的天,松鼠!你怎么能去抓松鼠呢?”

    “我……我……”行云着,眼睛就红了。

    楚娘见孩子似乎认识到了错误,于是放软了声音,温柔道:“好孩子,你想,松鼠也有爹娘,你这样把它抓走,它们骨肉分离,你觉得好吗?”

    行云手捏衣角,咬着下唇,憋了一会,叫道:“我不管!我抓到的就是我的了!”

    此话一出,楚娘那脸就要青下去,楚行云见了,赶紧改口道:“娘——就这一次嘛,我就抓这么一次,我们养嘛——”

    “不行!必须放回去,家里不可以养松鼠,你每次要养要养每次都是我在替你照顾,你的兔子、竹鼠,哪一次你自己喂过!”

    “我会喂的!这次我一定自己喂,娘——让我养吧,我的蚕宝宝就养的很好——”行云一边求饶,一边把蚕罐子推到母亲面前,楚娘往后缩了一步,她怕这些蠕动的虫,大声道:“蚕宝宝我最开始也坚决不让你养,是你发誓绝对是最后一次养,我才勉强同意的,现在又要养什么松鼠!你个坏东西,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赶快!哪里抓来的给我放回去!”

    “我不!我不要!”

    “你这孩子怎么讲话不会听的啊?快一点,不要让我拿藤条来。”

    行云憋着眼泪:“娘——”

    “别叫了,没用的,松鼠不可以养,你养了不到几天就被你玩死了,残害动物。”楚娘厉声讲完,又蹲下来,抱了抱他,“乖,阿云听话,把它放生,你看天这么晚了,你都知道要回家,它肯定也想家了。”

    “他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不好吗?”

    “傻孩子,松鼠怎么会喜欢人的家,你试一试,你把它放到院子里,两下半就跑掉了,理都不会理你的。”

    楚行云瘪起脸,嘟起嘴,一脸的不高兴,可是又无可奈何,抱起谢松鼠,把他放到后院里,低着头,:“你走吧。”

    完,立刻掉头跑回屋子里,估计大哭大嚎去了。

    谢流水蹿上树枝,躲起来,偷看云。

    过了一会,云开后院门,跑出来四处找、看,他的松鼠,独一无二的云鼠,真的跑掉了。

    行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吸溜吸溜地要掉泪,在他想象中,平云君还会在院落里,没有走,还在等他。

    可是没有,院落里空空如也。

    楚行云不知为何,好生气,一头往后院林子里跑,瞅准了一颗高木,猴子上树般就蹿了上去,越爬越高,毫不胆怯,坐在枝头,看夕阳西下。

    越看越难过。

    谢松鼠躲在树后面,瞧行云这一天,兴高采烈出门去,垂头丧气回家来,于是一偏脑袋,露出毛茸茸的一个头,爪子敲了敲树干。

    楚行云不经意间抬头,大叫一声:“平云君!”立刻转悲为喜,一手抓过谢流水的大尾巴,把他抱到怀里,甜甜地笑起来:“太好了!你还在啊!”

    谢松鼠靠着行云稚的身躯,心想,反正是梦,夸张一点也没什么,于是他拿出一个松果,递给云。

    “哇!给我的吗?”

    谢松鼠点点头。

    黄昏,夕晖映得行云一张俊脸红扑扑,他高兴坏了,一把抓过松果,爱不释手,过了一会,又把果子放下,问:“我吃了,那你怎么办呀?”

    谢流水忽而从大尾巴后面又掏出了一个果子,朝他晃了晃。

    行云甜甜地笑起来,伸出手,摸了摸谢松鼠的脑袋。

    这只手很,但很温暖,谢流水不禁想:

    要是楚行云就这么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多好。

    没有饥荒,没有钱老爷,没有不夜城,没有十阳武功,没有宋家以及之后所有的一切。

    就和他的家人,在这个的村子里,永远永远……

    “咦?平云君,你为什么不吃啊?你自己摘的松果呢。”

    谢流水回过神,楚行云一手捧着他,黑溜如荔枝核般的眼睛,正盯着他看,谢流水委实有点受不住,只好转头看夕阳,拿出作松鼠的本分,抱住松果,嘎吱嘎吱。

    一人一鼠,享食松子笑,坐看晚霞风。

    忽然,树枝上的行云:“这里好黑,我好冷啊。”

    谢松鼠心中称奇:此时才日薄西山,何来好黑?

    “好痛苦,你也是吧?”

    谢流水心中皱眉,这孩子是傻了吗,在甚么胡话。

    行云低头,看着他,忽然抓住松鼠的大尾巴,唤了一声:

    “谢流水。”

    霎时盈天一泼墨,将四周的一切尽数染黑,一股黄风袭来,将谢流水甩出去,接着掼到在地,然后什么东西一合,“啪”地一声,掉在身边。

    是一本书。

    一本全黑的书,被锁链锁住,谢流水勉强从地上站起来,眼前是一长溜书架,谢流水认得,上次他梦里看到楚行云村中饥荒,就是在这,只不过这次他似乎站在书架背面,这里的书,全是黑封皮,铁锁加身。

    谢流水尝试再去触碰,被狠狠弹开了,到地上。

    禁止阅读的记忆。

    每个人自然都有一点不想回顾的过往,谢流水也没有撕开伤疤去窥探里边血肉的癖好,于是准备转身去书架前面,看看行云以前在村里的可爱事。

    没走出几步,身后的书架,另一本书兀自飞出,悬空而停,瞄准谢流水,狠狠砸中他后脑勺。

    谢流水迎面往下倒,那本书霎时摊开书页,接住他,骤然,一股巨力将他往书里狠狠按进去……

    “哎,听了没?前两天老爷罚了一个孩,关在地窖里。”

    “是吗。”

    “啧,我在老爷跟前跑的还会不知道?你是没看见,那得可凶了啊!那孩子这边肿一块,那边青一块的,就给扔进去了,怪可怜见的。”

    “可怜的人,天天都有。”

    “你你这人!怎么就没一点同情心,**岁的孩,这么几天不吃不喝的,待会要是死了可咋办哝!”

    “你我也不是收尸的,操那份心干嘛。”

    者见不通,只好摇头走了。然而听者并不似面上那般冷面,此人名叫李柴,是个瘸子,时候被人残,听得有孩子也这般遭遇,心下不由得生了一丝同情,然而这丝同情实在太细,不值得他去注意。

    又过了一会儿,管事儿的走来:“李柴,去!去那地窖里送份饭菜。”

    李柴依言行之,领饭时和庖厨聊了两句,问起那孩子到底当的什么差,犯了什么事儿,这么罚。

    厨子有点暧昧地笑起来:“还能当的什么差啊,兔子,床上没伺候到位呗。”

    李柴提饭的手一滞,那丝线般细的恻隐之心,忽而断了。

    “这闲着没事,我就跟你多嘴两句。你他那年纪,怎么就这么自甘下贱?天下什么出路不能找啊!听这孩子心大的不得了,还想傍朱老爷,真把自己当什么了!你看,被扔进去这么些天,老爷事一忙,竟把他给忘了!要不是管事儿的怕死了人老爷责怪,谁还给他做份饭。依我看啊,这种鬼,枉做人,死了倒干净。”

    李柴不话,提着饭,走了。

    他从门进入地窖,盯着盒子里的饭菜,站在半光半影里,一面想起时候被人毒的样子,一面想起钱老爷和几个雪嫩的幼体,在院落里白日宣淫。

    最后他将饭菜捞出来,拿在手上,移开地窖的砖,把手伸进去,给里面的人吃。

    饿疯了的行云把脸埋进去,吃干抹净。

    幼嫩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过手……

    第二次来的时候,李柴一手伸着让他吃东西,一手伸进去,摸他。

    反正这种孩,这种事,应该早就习惯了。

    李柴不停地来送饭,一次送的比一次勤,地窖里的鬼一直都很听话,声音细细弱弱,实在惹人怜爱。

    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天有些热,李柴也有点热,这份热壮了他的胆子,他想做一点,更过分的事情。

    楚行云舔完饭,正准备喝水,外边人忽然把水端走了。

    李柴解开裤头,难以抑制地亢奋:“舔一舔,乖,舔了,叔叔就给你喝水。”

    “好。”

    楚行云在里头,一手拿着一砖头,低低弱弱地应了一声,等那东西从豁口里伸进来,楚行云,手起,砖落,狠狠一砸——

    “啊————————!!!”

    李柴疯了般尖叫,然而命根子被另一块砖石压住,根本拔不出来,楚行云拿着砖,不停地往下砸,一下、两下、三下……李柴一共来送了十二次饭,楚行云就连砸十二下。

    直到砸了个稀巴烂。

    外边,再无声息。

    很快,更外边传来阵阵骚动:

    “怎么回事?谁在那叫!”

    “地窖那里怎么了?”

    “去看看!”

    楚行云把两块砖垒好,坐在一旁,冷笑。

    后面的一切混乱不堪,发现尸体,一波又一波的人进来大叫,楚行云被人拖出来,了一顿又一顿,接着被关进另一个地方,晕了泼水,泼醒了继续,昏天黑地,永无止境。

    好黑、好冷、好痛。

    行云被吊在那,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瞅见一只灰不溜秋的东西,毛乎乎的一团,在墙下的洞边探头探脑,窸窸窣窣地钻出来。他一笑,叫道:“嘿,老鼠!”

    谢流水,一只灰皮鼠,叽叽吱吱地溜过来,他自觉老鼠脏又多病,不想离行云太近。

    楚行云低头看着灰绒绒的一团东西,在自己脚边转来转去,无比鲜活,忽而有些开心,活着真好,活着,才可以遇到这么多可爱的东西。

    “老鼠,我们做朋友吧,我不被的时候,我就跟你话,好不好?”

    谢灰皮吱了一声。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你就叫……嗯……灰溜君。”

    “……”谢鼠无语,但为了讨行云的欢心,便还是吱了一声。

    楚行云笑起来,此时他鼻青脸肿,实在谈不上好看,但依然像七岁时坐在树上看晚霞那样,甜甜的。

    谢流水忽然想,二十三岁的楚行云,似乎已经,不再这么笑了。

    “好可惜,我现在没有云章了,不然我就给你盖一个,你将有幸成为第二个被盖云章的动物。”

    “我的云章是我爹偷偷给我刻的,他不敢让娘知道,因为我娘老觉得我爹太溺爱我。”

    “其实我爹我娘互相都觉得对方过于溺爱我,所以我每次犯错,他们就会互相指责:都是因为你上次尽带他去买糖果,都是因为你他要什么你就给他,才惯成这样,哈哈哈……”

    “我娘还送了我一只一叶熊,很可爱,我一直戴在身上,我娘,我戴着叶熊,她留着大叶熊,晚上我抱着只的,她抱着大只的,相隔万里,也好像我们在一起一样。”

    “可是……可是叶熊被人抢走扔掉了,以后我娘睡觉,就没法感觉到我了……没有了叶熊……是不是我以后……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想回家。”

    行云哭起来,整张脸都是皱的,看起来丑丑的,谢流水不话,想想楚行云二十三岁的样子,云终究,没有回到家。

    人世间,孑然一身。

    “灰溜君,你有家吗?看你这么一只,应该还没有找母老鼠吧?”

    谢鼠吱溜吱溜,转头跑掉。

    “啊!为什么走了,嘿,灰溜君!灰溜君……”

    行云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他又垂下头,从到大都是这样,他很喜欢动物,可是动物们都讨厌他。

    但不一会儿,他的灰溜君就回来了,叼来一枝花,放在地上。

    是一朵月季。

    “哇!灰溜君!你……”行云看着,惊喜得忽而又不出什么来,最后全化在笑里。

    像一道光。

    谢鼠蹲在一旁,他很喜欢看行云这样笑,就像十年前,他们相遇时那样。

    为什么长大都不这么笑了?

    忽然门被踢开,几个人走进来,新一轮殴又开始了……

    谢流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楚行云真实的八岁,没有会叼来月季的灰溜君,只有被他声音吓走的老鼠。

    以及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毒。

    光曾落在他身上,现在正被一点一点剥掉。

    岁月是暗的,日子是挨着过的,又不知多少时日,行云被押上一辆驴车,拖走了。

    楚行云睁眼一瞧,车上坐着一群娇童,白白嫩嫩,独他一个,伤痕累累,像个猪头。

    他环视了一圈,终于找到个面熟的:红指甲童,他一时高兴,叫道:“嘿!你也在这啊!我们这是去哪,春游?”

    红指甲童不理他,过了一会,闷闷回:“你真是心大能跑马,我们被丢弃了。”

    “什么叫丢弃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什么意思啊?”

    红指甲白了他一眼:“你个榆木疙瘩,就是老爷玩腻了,想换新人了,所以要处理掉我们这些旧货。”

    “噢——那不是很好嘛,可以离开这——”

    “你懂什么!转卖的货,只会越来越不值钱,沦落得越来越惨……”

    “我们是人,又不是货物。”

    “你看看你自己。”红指甲指着楚行云身上各处伤,“你把自己当人看,可谁把你当人看了?连个送饭的都敢欺负你。”

    “我把自己当人看就好。”

    红指甲不话,伸手想帮行云理一理衣服,可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叹气道:“你这样子,可真是卖不出去,到时候惨的人是你!待会见了老鸨,你声音要柔一点,细一点,装得楚楚可怜一点。”

    “哦。”行云应了一声,“那我看我不用装了,我是货真价实的可怜。”

    “楚楚呢!”

    “我姓楚呀。”

    红指甲无语:“我实话跟你吧,像我们这样从府里出来的,先拉到倌院去,看看有没有老鸨收,没有,再拉到周边一些暗巷,看看有没有缺人,还没有,那就惨了,要被卖到南蛮不夜城去。”

    楚行云从没听过,问:“那是什么地方啊?”

    “杀人不眨眼的地方,总之千万千万不能沦落到那里去,你会死掉的!一定要在这边把握住机会,你就不要老端着你平时那副臭架子,跟我学着点,你看,我现在抛个媚眼……”

    那童桃花眼俏,忽而一闪,似蝴蝶扑心,撩香四动。

    “哦,我知道了,这有何难?你看我——”

    罢,楚行云就眯起一只眼,然而他似乎天生无法单闭一眼,于是两眼眯成大不一的线,学着在那挤眉弄眼,一车童见了,笑作一团。

    红指甲简直无可奈何,他觉得楚行云对不夜城一无所知,才这般傻里傻气,气道:“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你不是还想回家吗?要是被卖到不夜城,离家十万八千里,你怎么办!”

    行云收起了滑稽的表情,过了一会,道:“那我又能如何呢?在钱府上,我也过得这副样子,我还能怎么样?”

    红指甲童抬起手,回:“你看看我,我就过得不错,至少不像你,给成这样,你都不痛的吗?哪一天把你死了你就高兴了?”

    楚行云沉默。晚风吹,驴车载着他们慢慢走,走向不知名的远方。

    过了一会,童继续补道:“你瞧你脸长得也不差,何苦呢?你连活都活不下去,又怎么能回家?”

    楚行云低着头。

    红指甲又劝道:“学着讨好点人吧,别老这样,真的会死的,钱老爷迷信,很怕死人晦气,才总不死你,换了横一点的主儿,当场死,扒皮抽筋。”

    行云听后哈哈一笑:“你这话的真像个老鸨。别劝我了,我讨厌他们。”

    “谁不讨厌?可是没办法……”

    “真的是被逼到了没办法的境地?”

    童有些不高兴:“我好心劝你走条生路,你什么意思啊!”

    “没事没事,多谢你。只是我的喜欢和讨厌,从就克制不住,实在没办法憋着,憋着会死的,人各有活法,你就别劝我了,若真有一天被死了,有缘帮我收个尸呗?”

    “呸呸呸!什么丧气话!”

    他们这一行人被拉到一处倌院,红指甲被拎到前边,楚行云被扔在最后,院里的鸨母走出来,瞧了一眼,冷笑:“你们府上玩烂的破鞋,又送来我这卖啊?”

    一群童刷地白了脸。

    府上的人干笑:“桥姐,别这么话嘛,这些孩子都可出挑了,掐出水一样的嫩。”着,指了指红指甲童。

    桥姐看也没看,从末尾把楚行云拎出来:“掐出水一样的嫩?哟嚯,我看这个都掐出血了。”

    楚行云不看她,也不作声,做一块木头。

    府上人还在赔笑,桥姐手一挥:“不用了,我一个也不买,都拉走吧!”

    “这……”

    “怎么,还要我叫人来送客不成?”

    府上人无奈,只好拉走,一出院落,就狠狠敲了一记楚行云,唾骂道:“你个灾星!”

    红指甲童青着一张脸出来,各个童也都垂头丧气,他们又要被卖去更不堪的地方了。

    楚行云安慰红指甲:“你别那么难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里有时终须有……”

    “你可闭嘴吧!我不像你那么抗,我受不住的,我还不想死,就想舒舒服服地有点东西吃。”

    谢流水此时成了谢飞鸟,在空中跟着他们,他们又被拉到暗巷里,这里的客人,多有些特殊癖好,故而招人,也不一定看脸看身段,一堆童,有三四个被买走了。

    并没有红指甲童。

    自然也不会有楚行云。

    最后这两人跟着剩余的哪些,被府上人以低价转手给贩子,贩子将他们踢进木屋中,关住,准备明朝,向南蛮去。

    红指甲童抱着自己,蹲在角落里,哭了一夜,楚行云在他身旁,默默地不话。

    第二天上路,一路向南,天越来越热,蚊虫愈来愈多,不少孩子病倒,贩子拿起鞭子抽赶他们,实在抽不动的,塞尸体般塞进车里,一路载过去。

    楚行云遭过毒,身体比七岁时更差了,一点酷暑,就有点熬不住,以前他可是盛夏里满山遍野窜行的猴子。此时他们途中休憩,正坐在树下休息,光影里,行云正和红指甲着什么故事,两人哈哈大笑。

    谢飞鸟落在枝头,看着行云一步一步,正走向最可怕的地方。

    走向他人生里最黑暗的岁月。

    又行了半月,他们到达不夜城,南蛮一路蛮荒之地,独这一处繁华似大都,南门前有一大围场,各路人贩在这云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的卖。身穿绣虎银甲的卫兵围了一整圈,身着蓝底红花的评定人站在南门前头,开设第一关:挑人分级。

    姣女娇童,自是第一流,评为娼与倌,品级相当于半个人,最高最好的存在。次一等,作猴,戏耍训`诫,再次一等,作羊,活埋献祭,再次一等,低进尘埃里的东西实在太多,数不过来了。

    红指甲童毫无例外地成为了半个人,戴上一朵白牡丹,被一红衣美人领走了。走了好远,他忽然回头看了看楚行云。

    行云见了,朝他招招手,笑着冲他大喊:“再见——”

    红指甲看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彼时的楚行云意识不到,他的未来有多黑暗。

    谢飞鸟在上空看着,默默叹息。

    终于轮到楚行云去评等级了,评定人先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的身量肢体,最后让他转过身来,在后脖子上盖了个章,大大地刻着一个字:

    羊。

    从此,笑起来甜甜的、从被宠大的、很喜欢和动物话的、活生生的行云,就这么被判定为非人哉。

    彻底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和猪狗牛马,无异。

    只见一个壮汉走来,把行云同其他孩子扔进一箩筐里,仿佛他们都是一颗颗萝卜,孩子们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接着被拉到一个巨大的坑前,噗地一下,推下去——

    谢流水心弦绷紧,然而他看不见后续了,一道厉风起,砂砾扎眼,他忽而觉得头上剧痛,霎时惊醒——

    眼前飘着一只楚云魂,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份面无表情的淡然其实是装的,就在刚刚,楚行云还在玩谢流水的头发。

    准确而言,是自己的头发,但内里装着谢流水的魂灵。

    来也奇,楚行云的头发颇有些粗硬,有时梳子都梳不开,他自己也不喜欢它。可不知为何,被谢魂附身后,这一水的头发就怎么看怎么顺眼,油光水滑,像缎子一样,情不自禁就玩起来,没想到谢流水竟然醒来了,一醒来就在心中老不正经:

    “哎呀哎呀,这不是我们潇洒俊逸的楚侠客嘛,怎么飘在空中荡来荡去的?噢,脱体成魂了?啧啧啧,风水轮流转呐!”

    嘶——痛痛痛……

    谢流水才在心中回了一句话,腹上的破口钻心地疼,他挣扎了一下,一旁的竹青见了,赶忙道:“楚行云!你怎么样?神医、神医!他醒了!”

    决明子赶过来,替他诊脉,沉吟道:“暂时缓下来了,应该无大碍,再过一会,我们就出去,给他煎一副药。”

    谢流水睁眼瞧了瞧自己,货真价实的楚行云,而真正的云魂,在话,如假包换的行云声,遂壮大了胆子道:“竹青,能帮我个忙吗?”

    “好好,只要能帮得上,我竹青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想洗澡。”

    “呃……这个恐怕不行,神医了,你这伤见不得水。”

    “那,帮我找一面镜子吧,要全身镜。”

    “哈?你要镜子干嘛?”

    “换衣服。”

    竹青心想楚行云怎么受了个伤多出这么多毛病,但谅在他是病人的份上,还是和声和气道:“你在这照样可以换衣服,要镜子作甚……”

    谢流水看了一眼飘着的楚行云,一本正色、十分严肃地回:

    “不可以,我要对镜脱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