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惊秋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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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白河逃出生天,

    芦苇荡围追堵截。

    雨秋叶,落了一片白蒙蒙的凉,云烟氤氲,雾里拂来的水汽恰得其分,沾衣不湿,清净惬意。一连红墙唐突了秋意,在这片凉白中显出扎眼的赤血,紧挨着红墙的是一棵苍天榕树,气根低垂,似耄耋老人的长须,卵圆的一片片叶,像一双双眼睛,俯瞰着整个惊秋院。

    寅时的天,青瓦蓝色,草木房屋,皆拢在朦胧里。风摇来,叶晃去,影影绰绰间,有一只行云隐藏其中,他猫在一簇枝团里,双手卷成筒状,向不远处观望,那里有一条溪,连日秋雨丰沛,灌得它直泛滥。

    楚行云看了好一阵,拿起一块石子,“啪”地一下,用弹弓到红墙的另一边,过了一会儿,那头回一块石,行云溜下树,捡起来看了眼上边的记号,将印记抹了,随手丢到树下,爬窗回到自己的屋里。

    等日上梢头,几个穿布衣的护院来查房,楚行云乖乖地躺在床上装睡,但那些人却不似往常,他们径直走到床头,将行云一把拖起来:

    “走!你买主要见你!”

    楚行云被押到一处厅堂,他见过一次他的买主,是一个瘦高个儿,四十来岁,发黄的脸上有一点麻子,像得了病,瘦得袖管裤管空荡荡,往雕花椅上一坐,就宛如一根折了的秸秆,他身旁坐了一位楚行云没见过的半秃子,后边站着合夏园的花巾婆婆和胖子,两人走来把行云身上的衣物扯了,问:

    “最后确定一下,锯右腿是吧?”

    “秸秆”犹豫不决,偏头问半秃子:“你觉得整条右腿锯掉好看,还是就锯膝盖以下?”

    “这个,要看你个人爱好吧,我倒觉得两条腿挺好看的……”

    “哎,你知道我的,四肢健全那跟普通屁孩有什么两样?提不起兴致。”

    “不是,我是,不然锯胳膊吧,腿就留着呗,像上回孙八买的那个断臂女童……”

    楚行云赤身**地站在那,看他们对自己指指点点,好像在讨论一件衣服,是花纹好看、还是纯色好看。秸秆和秃子讨论得热火朝天,晾得他在那吹秋风,最后行云了个喷嚏,把他俩吓了一跳,好似才意识到眼前站着的这个孩子,是一个活物。

    吓归吓,谁也没来理会楚行云,他俩继续探讨,花巾婆婆最烦这种没几个臭钱,买东西还犹豫来犹豫去的家伙,脸上带了几分不耐,断他们,问:“您想好了吗?”

    “秸秆”吞吞吐吐,最后道:“不然这样,锯掉右腿膝盖以下,然后再锯掉左手肘以下,看看效果如何,要是不行,再把大腿锯掉,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但您这样就算锯两个地方了,价位是不一样的。”

    “怎么这样?我这只是把大腿那部分改成左手了,按道理这锯掉的部位还更呢,你们还得便宜点!”

    “哎哟客官呀,不是这么算的嘞,你原来锯整条腿,我们切一刀就完事了,你现在锯腿和手,我们得切两刀啊,而且……”

    行云杵在那,面无表情地看他们讨价还价,冷静得近乎麻木,谢流水呆在房梁上,干看着,最后双方敲定价为三十两,三日后动手。

    只要三十两,就可以切手切脚,把行云带回去,随便怎么弄都可以,弄死也没人知道。

    谢流水不再看了,掉头就走,坐到屋脊上。“秸秆”付过了定金,自行离开,花巾婆婆拧着行云出来,骂道:

    “你看你!活该!本来好不容易给游公子看上了,自己去瞎什么晦气话!现在贱卖成这样,伺候一个麻杆病秧子,甘愿了?还亏你是从捧春阁里滚来的!死赔钱样儿!”

    行云闭嘴不话,他又被拖回房里,扔进去。

    可没安静两会儿,护院又进来抓他:“滚起来!捧春阁的人来找你了!”

    行云还没爬起来,就见红指甲披着雪白裘皮,捧着碗热茶走进来。桃花眼,柳叶眉,真真是粉雕玉琢的美人。他主人似的往床头一坐,浅啜香茗,随手挥退身后的金甲卫,惊秋院的布衣护院见了这扎眼的金光,更是诚惶诚恐地一齐退走。待烦人的家伙都走完了,楚行云冲他笑道:“一段时日不见,你又混得更好了啊,这才入秋,就披个貂皮来找我炫耀?”

    红指甲白了他一眼,回:“我身寒怕冷,不像某些人,热得跟火球似的。最近安平王爷来我们阁里,听要娶妓`女那边的红牌扇娘,而且王爷兴致一来,就将红牌全包了,本来王爷对倌没什么兴趣,不准备包我们这边的红牌,但扇娘人最好了,大伙儿一起讨个吉利,王爷就全包了,人人都有赏,我才得了这一件裘皮。这几天闲的不得了,勉强来看看你这倒霉鬼!”

    红指甲嘴上得不忿,眼睛却是湿漉漉的,抓住楚行云的手,道:“我听了,三……三天后,你就要……”

    “没事的。”行云笑了笑,在他手上轻轻地写了一个字:

    逃。

    红指甲一时瞪大了眼睛,楚行云又写道:后天夜里,子时。

    “你要来吗?”行云抬起眼,一双乌亮的眼直盯着红指甲,问。

    红指甲张了张口,立刻抽出自己的手,低声斥道:“你在想什么!怎么可能逃得出……”

    “你在捧春阁,那定是逃不出的。”行云闭着眼答,“捧春阁地处不夜城最东边,紧邻东门大道,客人多,销金窟,每年从收入里剥出那么一点,就能请一批武功高强的金甲卫,叫人插翅难逃。合夏园则被一圈荷花塘包围死,出入全靠桥,太扎眼。欢冬舍靠北临山,近青龙帮总坛,常有帮内人去那寻欢作乐,也不行。只剩下惊秋院,生意凉凉,只请的起布衣护卫,都是些武功不入流的家伙,实在是绝好去处……”

    红指甲忙捂住他的嘴:“再怎么不入流,你绰绰有余了!就算逃得出城,四面大山哪有路走?你快别想七想八……”

    楚行云笑:“我何必跟护院硬碰硬?惊秋院每年收入赤字,能拨给护院的钱少得可怜,换做是你,拿着少少的钱,看管一堆贱卖的货色,还要彻夜守卫,你会尽心尽职?守我这的三个家伙,每天夜里都去赌博,从子时初赌到丑时末才回来。”

    红指甲吃惊:“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行云双臂交叉,枕着笑回:“你以为我每天爬树望窗那都是在看什么?再出路,虽然难但也不是没有。捧春阁对着的东大门大道,把守极严,没法钻空子。然而不夜城各区都开放了南门、北门,供客人往来,但各个北门对着的是青龙帮总坛以及分坛,此路行不通。南门则统一对着一个大围场,人贩子云集在此,可人贩子只有带着孩子来,没有带着孩子走的道理,想要浑水摸鱼也不那么容易。”

    红指甲露出一种“你看吧,果然如此”的神情。

    行云只闭着眼,悠悠开口道:“不过嘛,天无绝人之路,陆上无路,水上有。”

    红指甲问:“水上有什么路?”

    楚行云翻过来,用手在枕巾上比划:“你看,不夜城里并没有种地的农民,这么多人要喂养,只能靠周边山里的收成,绫罗绸缎之类就要从更远的江南拉来,这些东西每天都源源不断地运进城里,为了不挡着客人的道,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靠水运。不夜城北高南低,东高西低,负白河由北到南纵贯全城,流到惊秋院北面时,河道稍弯,拐入猴栏区,从猴栏区的南大门而出,注入一芦苇荡中,卖粮卖菜卖布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窝在那,寻觅一番机会……”

    红指甲抢道:“你的这些都是纸上谈兵,具体实施起来还是有很大困难,比如负白河都拐进猴栏区了你又能怎么办呢?”

    行云弹了他脑门一下:“谁是纸上谈兵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选这里?我住的这地儿是惊秋院的最西边,紧挨猴栏区,虽然有高高的红墙拦着,但院里有一棵更高的大榕树。现在入秋,按往年又到了下暴雨的时候,不夜城除了负白河,还有一条从东向西的御清河,这股水横穿全城,可惜主河道偏北,几乎在欢冬舍附近,但有一条支流靠南一些,不过又被合夏园引去作荷塘,流到惊秋院就只剩下一条溪了,好在入秋暴雨后,溪水暴涨,上启合夏园,下入猴栏区,从红墙下穿过去与负白河交汇,如何?”

    红指甲放下茶碗回:“的倒是好听,可这要很厉害的凫水才能……”

    行云一笑:“这可就是我的强项了,你不也生在南边吗?话我们认识这么久,你真名叫什么家乡在哪我都一概不懂,这也太不过去了。”

    “你不许知道。”红指甲别开脸。

    “噢!我懂了!你是不是就是那种朝廷命官、大家贵族里的少爷,真名一吐妇孺皆知,然后家门不幸,背负冤屈,你才流落至此,忍辱负重,以图日后……”

    “什么鬼!你瞎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红指甲捏了他一下,又道:“就算你能顺利潜进负白河,顺流而至芦苇荡,那接下来又该怎么走?”

    “我跟你过吧,我当‘猴’的时候,认识了一对兄妹岚封岚珠,岚封作为头儿的左膀右臂,有时会跟着去芦苇荡那边帮忙倒买倒卖,猴栏区有不慎怀孕的女猴生了娃,孩子留不得,就都由头儿卖给‘婴儿船’,那些人会把婴儿再卖到别的地方。后天夜里就有这么一单生意,头一回只谈价钱,只能磨嘴皮子,所以不许猴栏区这边带人高马大的护院去,头儿指明岚封和一个叫鲁六的‘猴’去接洽,‘婴儿船’那边只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女的,岚封弄到了一点迷药,到时甩掉鲁六,蒙倒那女的,把船抢到手,万事大吉。”

    红指甲沉吟了片刻,回:“可南蛮之地水路纵横,我们人生地不熟,就算顺利抢到了船,不还是一样不知怎么出去吗?”

    楚行云侧过身来,对着他道:“顺水推舟,借坡下驴,我们何必知道?芦苇荡一堆夜里开航的加急船,有不少都是江南的运丝船,赶着回去接货呢,我们紧紧跟着就行。护城卫通常死守大道,不怎么来水路上盘查,退一万步就算真被截查,‘婴儿船’上该有的东西一概都有,怕什么!”

    红指甲听罢,低头绞着手指,盯着自己的十点红梅,声:“你既已有周密的逃跑计划,又何必向我和盘托出?心我把你卖了去领赏,我早已被调养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能……”

    “当然是需要你了!”行云断他,“你们捧春阁,处处金灿灿的,刮下一点就是发财,逃亡生涯怎能少了钱。”楚行云伸手拍拍红指甲的肩膀:“你就是我们的金库啊!待时辰一到,我们就动手,你来不来?”

    红指甲还在犹豫:“我……我考虑看看。”

    楚行云一把抓住他,荔枝核般的眼睛盯着人看,直看到别人心尖上去:“红指甲,我全都告诉你了,可就不容你考虑了,和我一起逃走吧!”

    此时的谢流水默默坐在窗台上,别开脸,不再看了。楚行云那双眼睛,像深夜的湖水盛了一点星光,让人心旌摇曳。谢流水受不住,红指甲也受不住,他俏媚的玉脸上浮出了一点裂痕,像忽而被震碎的冰雪,随后,郑重地点了头。

    窗外,枝叶扶疏,有光,正漏下来。

    作者有话要:谢:这一回挨完我就能出来了吧?能出来了吧,出来了吧,来了吧,了吧……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