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牡丹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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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楚行云一怔,这才发现那位绿衣童正是经常来扫屋子的绿衣奴,只是不知他如何翻身作了倌,此时他跪在那,哭着控诉:

    “奴家先前作红公子的仆,日日清理扫,尽心尽职,可这人!白当着一个使唤的名头,整日在屋中睡觉吃白食!我向红公子多次谏言,他不仅不听,还……还故意弄得屋里一团糟叫我多干活,阁主,阁主,您评评理!”

    红指甲看也没看他,沉着道:“不瞒阁主,这位是我的儿时玩伴,我们一起被卖到不夜城,我进了捧春阁,而他作了‘猴’,牡丹游时我看到他快要被折磨死了,一时心急就点了回来,那时他重伤在身,所以这段时日都没让他干活。我不知绿奴为何这么,大概怪我平素里太骄躁,可能言行不忿,他有些记着了。”

    “你放屁!”绿奴激动起来,“他伤早就好了!一个使唤也敢跟主子同吃同睡……”

    “什么!同睡!这太不像话了!”

    “阁主!分床的!而且我们才多大……”

    “红倩雪,你也忒不懂规矩了!一个使唤你怎么能让他住你内室?使唤向来是待在外屋伺候的,你想坏了捧春阁的规矩?”青衣人在一旁斥道。

    黄衣人幽幽地笑了一下:“最近客人都跟我们抱怨,红公子你实在是太厉害了,付了嫖资还不够,还得剐他们一层油水,再富的羊都得被你薅穷了。”

    “客人给钱都是自愿的,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倌,能拿他们怎么样?”

    “是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这么贪财的红公子,给人治病买药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眨,为什么呀?这位是你儿时的什么玩伴啊?”

    红指甲沉默着不话,绿奴在一旁抢答:“我知道!红公子以前被几个有钱的老爷买去,待在府里作童,这位跟他一块儿卖……”

    红指甲转过身狠狠抽了他一巴掌,下一瞬,他自己就被金甲卫拧住,摁跪到地上。

    黄衣人:“噢,原来跟我们红公子一块儿做童的呀,那怎么会被评为‘猴’呢?”

    青衣人:“……许是评级的人那天看走了眼?”

    阁主也不走了,坐下,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金甲卫掰起行云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

    红指甲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他后悔,后悔死了!就不该给楚行云治病,就该让他伤痕累累!当年楚行云进不夜城时钱府留下的伤还没好全,脸上身上青青紫紫,可如今,伤痕没了,病也好了,日日含着冰片红玛瑙,落得个唇红齿白,要完蛋了!

    果然,黄衣人走上前,仔细瞧行云的五官,又捏开他的下颌,检查牙口,看了一会儿,道:“把衣服脱了。”

    行云转了转手腕,回:“黄娘娘,我被抓住了,脱不了,只能劳驾您动动手吧。”

    青衣人在一旁笑,阁主也笑,楚行云其实也认得出男女,但他听黄衣人声音尖细,猜他是个阉人,就故意这么,黄衣人脸色微变,又不好当着阁主的面跟一个孩儿动手,于是一把将他身上的绸衣扯下来,摔在地上,厉声道:

    “给我直起身来!”

    身后的金甲卫松开行云,楚行云缓缓直起身子。

    彼时他才不过十岁多,而黄阉人本就身量矮,两人面对面一站直,楚行云竟比他高了好几个头,黄衣人仰头一望,唬了一跳,骂道:“你这死孩子吃什么长大的,这么个高!哪个客人要你!死赔钱的!”

    他扭头走开,此时阁主悠悠品茗,末了,了一句:

    “长得太高,就锯了吧。”

    楚行云怔住。

    红指甲一愣,忽而跪下来磕头:“阁主!看在他还是我的使唤这份上,给他一条生路吧!”

    黄衣人抿嘴而笑:“你这傻孩子懂什么?阁主这可是引他走向一条宽宽的生路,有些客人就是爱残疾,爱的不得了,还会根据想要残废的部位来定制呢,这种倌废完之后都会被客人整个儿赎身走,疼爱一辈子的。双宿双飞,多好的事啊!哪像你,迎送往来,千人骑万……喔,不好意思,叫身经百战。”他走上前冲楚行云比划着:

    “阁主,你看从膝盖往下把腿全锯掉怎么样?”

    阁主淡淡地看了一眼:“叫这孩子收拾一下,明日扔给合夏园吧,我们捧春阁不干这勾当,让他们去看看客人想要什么。”

    红指甲呜咽了一声,跪着要扑过去,被金甲卫死死摁住,阁主缓缓道:“我意已决,红倩雪,你有什么不满吗?”

    一片死寂。

    阁主掸掸衣,起身离开。

    红指甲跪着,忽而瘫软下来,指甲扣进掌心里,脸死白一片。

    行云蹲下来,歪着脑袋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你还愣着干什么,回去啦!”

    红指甲像个木偶一样站起来,被楚行云拉着回去,一关房门,他唰地一下大哭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要害死你了!你要死了!”

    “你在什么啊,我现在不还好好的。”行云将他拉起来,“你没有害我,是我该好好谢谢你。”

    红指甲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他抓住楚行云的衣领,语无伦次道:“有了有了!你不要叫客人看上就好了!你把自己弄……弄伤点吧!或者故意犯点错叫他们罚……不行不行,不知道合夏园那边怎么罚人的……”

    “你别这样,没关系的,我会活着的。”行云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没关系个屁!你到底懂不懂!你会按照一个奇怪的人的心意锯掉好好的腿!你再也不能跑步跳跃爬树凫水了!每天像个残废一样躺在床上被那些恶心的人干到死!”红指甲着扑进楚行云怀里,抱着他大哭起来,“我砸了那么多钱好不容易才把你养成健康的样子,他们一句话就要把你弄残废了!”

    行云一脸无奈:“我都了,不会有事的,我会活着的,我答应你好不好?”

    “真的?”

    “嗯。”

    “怎么活?”

    “呃,还没想好,不过大概……”

    红指甲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楚行云无奈了,把他带到窗子旁,捧春阁很高,不夜城从东到西,尽收眼底,他指着一片连天荷花塘,道:“那一片是不是就是合夏园?”

    红指甲点点头,楚行云再道:“不夜城以东为贵,一般东边的房子分给妓`女,西边的房子分给倌,那,像我这样要弄成残废的家伙,是不是要更次一等,被安排到更西边的地方?比如那一溜黑瓦屋?”

    红指甲想了想回:“应该是那个,我上次好像从那见过一个断臂的倌。”

    楚行云轻轻道:“那里很靠近惊秋院啊。”

    红指甲问:“所以又怎么样?”

    行云看着流经惊秋院的河,以及院后,隔绝勾栏区和猴栏区的一连红墙,狡黠一笑,回:

    “放心吧,死不了的。”

    谢流水一直在旁默立着,此时也想走来窗前一看,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周遭就像古墓中见了光的丝帛,霎时归为灰烬,只余下空白、空白……

    白糊糊的天地间,忽而回荡起响亮亮的一声:

    “你是猪吗?”

    接着天摇地震,谢流水被猛地晃醒了,看到二十三岁的楚行云正黑着一张脸,问:

    “你是猪吗?睡这么久不会醒的?”

    谢流水眯着眼笑:“担心我?”

    楚行云不爱同他争辩,指了指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吃,别饿着我的身体。”

    “我病了,要人喂的。”

    楚行云耐着性子回:“杏花对我无效,我现在什么东西也碰不着。”

    “噢——所以如果碰的着,楚侠客你心里其实是想喂我吃饭的是吗?”

    楚行云不答,忽而道:“谢流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两天了。”

    谢流水一怔:“两天?”

    “对,你吵着要镜子之后,睡了一次,中途醒了一趟竹青给你端药喝,接着你就一直昏睡怎么也醒不过来,决明子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什么毛病,刚和竹青回临水城抓药了。”

    “那你呢?”谢流水问,“你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做梦?”

    “我这两天没合眼。”

    “哎呀哎呀,你这样彻夜不眠守着我,我这人很容易被感动的,一感动就要心动了……”

    “人话。”

    “你守着我的时候,有没有……嗯……就是追忆童年啊……什么之类的……”

    楚行云盯着他:“你看到什么了?”

    谢流水被盯得心虚,童年的伤口突然被一个陌生人窥探毕尽,这换谁谁也不乐意,于是他避重就轻地道:“我没看见什么,就看见你作猴,天天早起练把戏,中午还老抢不上饭吃,总也吃不饱……”

    楚行云轻笑出声,他俯下身,忽然靠得有些近,:“灵魂同体是相互的,你看得见我的,我自然也看得见你的,谢流水。”

    谢魂一怔:“你看见了多少?”

    楚行云这回真的笑起来,拍了拍他:“彼此彼此吧。”

    谢流水只好坦白:“我看到了你在不夜城的事。”

    楚行云表情忽而一僵,显得极不自然,但他很快收住,“嗯”了一声。

    “我看到你当‘羊’被拿去祭祀,逃出来后成为了‘猴’,被你那红指甲救了,进到捧春阁,刚看到他们要把你扔到合夏园去弄残废,然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你是猪吗?’哎,我,我这昏迷了两天,你不会隔三差五就在我耳边喊猪吧?”

    “是又如何。”

    谢流水无奈的笑:“不能如何,你开心就好,话进合夏园之后呢?你后来怎么样了?”

    “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又只能自己偷窥了。哎,我这……”

    谢流水话讲到一半,突然就哽住,愣是发不出声音,声带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紧接着,四肢五体也不受控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摔倒在地,意识瞬间抽离。

    谢流水又回到了不夜城。

    这回非常明显,他是被硬生生拽进来的。谢流水想不明白为何如此,莫非是楚行云的身体思主心切,讨厌他这个外来魂的意识,故而叫他总滚到记忆里来?还是……楚行云的思想中,有那么一部分意识……要他继续往下看?

    屋外荷香阵阵,忽而传来乒铃乓啷一阵乱响:“你个赔钱东西!看我不死你!”

    谢流水转过头,一只行云咻地蹿来,身后跟着一个花巾婆娘举着板子要他,行云东流西窜,只偶尔让板子挨上一下,哀哀地叫一声,显示自己是受了罚的。

    但好景不长,有一群铜甲卫士走来,一人一板子,楚行云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属于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不敢往死里,于是到第二板,他就趴在地上装死,不会动了。

    花巾婆上前要踢他一脚,身后有个四十多的胖子赶紧拉住他:“嗬!胡老六了,要锯掉他一整条右腿,只留左腿,修长又孤单地立着,好看,你怎么还敢去踢他左脚?换右腿吧,反正都要废了。”

    花巾婆连连点头,一脚踹上楚行云右腿,那胖子心疼货,又道:“罚个意思就得了,卖都卖了还能咋地,少赚点罢了。”

    “岂止是少赚一点!今年合夏园园主算命,什么不能见血,等到了提货的时日,我们得去惊秋院租地儿砍腿!这都要舍本了!”

    “你想啥呢,惊秋院每次牡丹游混着我们的护卫,他们有什么脸来收我们的租,生意又差占那么多房屋也是白占,我都跟他们好了,这娃先丢惊秋院里养,到时候要砍腿时我们过去就成,不收钱。”

    花巾婆登时喜上眉梢,招呼铜甲卫来,将这货儿押过去。此时夏末近秋,凉风拂面,楚行云嗅着荷塘里吹来的清香,向着惊秋院,微微一笑。

    惊秋院门庭冷落,生意凉凉,院主知道又是别家把麻烦不好处理的货儿扔他家来了,也恹恹地不爱理人,给楚行云分了最西边的屋,两名铜甲卫将楚行云往里一扔,完事走人。

    楚行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屋子的窗,赶紧往外一望:

    那面隔着猴栏区的红墙近在眼前,并且有一颗大树。

    正是那时他对岚珠,想上去掏掏鸟蛋的那一棵。

    楚行云简直要大笑出声: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谢流水绕此地走了一圈,也默默笑了:

    这地方,实在太适合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