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畜生道2
夜无月,楚行云被灌完黄粉,又发病了,这次他一丝痛楚也感受不到,眼睁睁地自己的肢体变形,看着看着,忽而生出一种飘忽感,无端地觉得有些陌生,仿佛这四肢,成了别人的血肉。
发完病,四处安静,楚行云正要入睡,却听隔墙上传来一声:
“哥哥,我好痛啊,你能帮帮我吗?”
楚行云睁开眼,隔栏上突然冒出一个姑娘,他心想,以前隔壁都没什么动静,今个儿大概又进新人了吧。这女孩疼得哭出来,行云没有办法,只能好言宽慰她,她也不答,就只掉眼泪,楚行云受不住,只好给她讲故事。
这么一来二往,两人也熟了,女孩叫瑶瑶,模样虽周正但拉来不夜城时染了暑热,所以被评成“鼠”。女孩也像他一样被喂黄粉,初时总喊疼,后来也感觉不到了。
再喂下去,就是两颊凹陷,彻底瘦脱形。
楚行云每日关在隔间中,爬不了树,观察不到什么情况,可他看着瑶瑶,似乎也看见了自己恐怖的样子:嶙峋的骨头上只覆了一层皮,全然一具活骷髅,他深深地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必须要尽快逃走。
待隔墙外那丛佛见笑盛开时,十一岁的楚行云带着瑶瑶出逃了。
瑶瑶很乖,很听话,很伶俐,一路上都没添乱,反倒帮了他不少忙,月黑风高,眼前剩下最后一堵墙。
行云转头:“你别怕,爬完这个就自由了。”
瑶瑶点点头。
然而楚行云自己心中十分没底,就算翻过这个,也只能算逃出鼠窝,怎么离开不夜城呢?
他这般想着,爬上了那堵墙……
迎头一记闷棍来:“你想跑到哪去!”
行云被得掉下来,掉进了一群护卫中。
墙下,早有埋伏一片。
“没想到这鬼真的会来。”
“哈哈哈,他不都自己要来了吗?”
有人拿起棍子,用棍尖捅了捅行云的脸:“看你还逃,逃得掉吗,啊?”
行云跌在地上,阵阵发晕:“瑶瑶……”
护卫们笑成一片:“还瑶瑶,哈哈哈哈,你回头看一看!”
楚行云回过头去,他身后,空无一人。
护卫:“从来就没有什么瑶瑶,你隔壁压根没人,你这鬼到思春期了吧,哈哈哈!”
“不……不可能!”行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明明就有!瑶瑶是因为中了暑热才会来这里,一开始很怕痛……每晚都要我给她讲故事……”
护卫们笑得前俯后仰,其中一个道:“你知道你每晚都在和谁话吗?”
行云愣愣地看着他。
那侍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我。哈哈哈你你怎么逃得出去?每晚我守夜都听你在那自言自语,笑死了……”
行云两眼放空,坐在地上……瑶瑶是假的……眼睛鼻子一举一动全是假的……是他出现的幻觉……是他臆造的虚假……
谢流水站在一旁,轻轻地叹气,这个兆头从很早就开始了,行云幼时的松鼠“平云君”被楚娘放走了,不许他养,或许是为了填补这份空缺,每逢艰难时,行云就开始臆造一些动物来陪伴自己,先是老鼠“灰溜君”,后来是黄鸟“肥啾君”,终于在这里,楚行云臆造出了真正的“人”,活生生的妹妹“瑶瑶”,甚至还带着她逃跑。
行云被护卫领走了,他没有遭到毒,而是被带去了一幢红瓦屋,作为珍惜药鼠豢养在那,每日好吃好喝,只是那饭菜里究竟加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喂了几日,有一男子走来,估摸不出多少岁,看起来文质彬彬,和蔼可亲,他坐在楚行云面前,很是温柔地同他对话。这么聊了五六天之后,他忽然对行云:
“你你想要逃跑是为了回家,那你应该还记得回家的路吧?”
行云愣住。
那男子温和道:“你从生活的那个村子在哪里?你从不夜城逃出以后要怎么回家?这些,你在逃跑前应该都想过吧?那个村子在哪里呢?”
行云忽而喘不上气了,他是记得的,他离家之前娘特地交代过,这里是哪座山,那是哪个镇口,他明明是记得的……
可脑海中像风过平沙,将所有印记堙没了,只余下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连生养他的那个村子名都叫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男子继续道:“你想不起来吗?不记得了?你总你那个村子啊,还有你父母、兄妹什么的,可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可能这些都像‘瑶瑶’一样,是你的想象?”
行云捂着脑袋抬起头:“什么?”
男子笑了笑:“其实你是出生在不夜城,但是因为这里太苦太难受了,所以你臆造……或者你以前听过别人的身世,于是把它变成自己的。”
行云:“不可能!不可能!绝不是这样……不是……”
“真的不是吗?你仔细想一想,你你走之前你娘送了你一只叶熊,那现在那只布偶在哪里呢?”
行云:“我不是了!被人扔掉了!”
“噢。”男子了然一笑,“也就是不见了,换句话,就是谁也不知道你娘到底有没有给你这只叶熊,或者,你到底有没有娘呢?”
“我有!我有的!”行云突然激动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那男子摁住他,轻声道:“你不要紧张,别紧张,我就是随口一,那你还记得你的叶熊长什么样吗?比方,那片叶子是在熊的哪里?”
行云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答案好像就在喉咙里,可是要出来的时候又被咽下去,彻底不见了。
男子“循循善诱”道:“那片叶子是不是在熊的手上?”
行云嗫嚅着,点了点头。
“胡!”男子震怒,“你上次分明的是在脖子上!颠来倒去,根本都是你胡编乱造的!你压根就没有那只熊,你压根就没有娘!”
“不,不是这样的!”行云大声争辩,男子忽而又放软了声音:“我们不这个,那来聊聊你的妹妹吧,看的出来,你是一个好哥哥,你还记得你妹妹最喜欢什么吗?”
行云:“她……她最喜欢玩……”
男子:“那再换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妹妹叫什么吗?”
行云:“叫……叫……楚……”
男子:“楚什么呢?你这么疼你妹妹,从一起长大,应该不会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吧?啊,叫什么?”
“楚……楚……啊!啊啊啊啊——”行云捂着脑袋倒在地上……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
男子低头看着他,接二连三地问:“楚行云这个名字真的是你的吗?”
“仔细回忆一下,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取名‘行云’是为什么吗?父母或多或少都会跟孩子提一提吧?”
“如果你真的有父母的话。”
“还是,这只是你为自己取的名,亦或是,你借用了别人的名,把别人的故事加工成自己的?仔细想一想,你还记得城外是什么样的光景吗?城外到底是怎么样的?”
“你真的是‘楚行云’吗?你,到底是谁?”
行云捂着脑袋在地上滚:
我是谁?
我到底是谁?
男子起身,垂怜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有两名护卫走来,问他还要不要把行云关起来,男子摆摆手,指了指心口,道:
“他已经被关住了。”
谢流水看见行云两眼放空地倒在地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绝望,他苦苦撑着活,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家去……
可是,万一,他的家人都是虚构的,怎么办?
万一,他从来就没有家,怎么办?
行云头痛欲裂,濒临崩溃,四肢开始痉挛,他看着自己,这么剧烈的扭动,应该要很痛、很痛才对,可是他毫无感觉,仿佛这具躯壳从来就没有“活”着过,恍然间,他看见一团毛乎乎的鼠,是他的“灰溜君”,行云想摸摸它,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他看着它,问:
“灰溜君,你也是假的,是不是?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谢鼠看着行云红红的眼睛,无法回应他,只能“吱吱”两声,在云身边迅速地蹿着,楚行云扑过来抓他,谢鼠滋溜一下逃开,行云扑了个空,狠狠地摔在地上——
脖子上有什么东西硌着他……
行云低头,将脖子上的红绳拎起来,上面串着一粒圆白……
“天下这么大,替哥哥去看看海吧。”
脑海中忽然飘过一句话,行云想起来了,这是离家之前,哥哥送他的那条贝壳链!
楚行云紧紧抓住,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被喂了那些药,很多记忆都错乱了,脑子一团浆糊什么也记不清,偶有几件记得清的,出口的时候却又混淆了。但不管如何,这条链子,是永远不会被药改变的。
他的家人都是真的,他是有家可回的。
楚行云爬起来,恢复了一点神志,他不能再一直吃这里的饭菜了,一定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那男子第二天又来了,楚行云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继续装疯卖傻,男子似乎很享受别人的这种心理崩溃,很自大地并没有要护卫看守行云。
有二就有三,当晚,楚行云就溜走了,这次出逃没有万全的准备,黑夜漫漫,辨不出东南西北,行云慌不择路,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向一个方向拼命跑去。
他向西跑了。
谢流水真想跨过漫长的岁月,狠狠拉住他。
不夜城越往西越乱,品级越低,越是惨无人道。
行云跑到了“包子”区。
供人虐杀泄愤的“包子”。
之后的记忆是一团混沌,压得谢流水头痛欲裂,楚行云作“鼠”的时候弄垮了身体,彻头彻尾成了根楚豆芽,再看不到时候作孩子王的模样,孱弱得像一片直立的纸,风一吹就倒,又挣扎着站起来。他时而看见行云被吊起来,时而看见行云被人摁进桶里呛水、被几个大孩子摔巴掌玩儿……
楚行云一开始反抗着,可是虐无休无止,变本加厉,三百六十五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过了一段时日,楚行云就变了样,遭到殴就只倒在那,怎么也没有反应,双眼空洞,一脸麻木,好像成了一块木头,所有折磨痛苦都落不到他身上。
这种成佛了的样子让人很没兴趣,欺负他的几个大孩子也不大爱找他了,最后,没人要的行云被低价卖给了一个疯子。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厚皮靴,立在一扇发烂的木门后。
行云被冰冷的铁链锁住,他四肢挣动,铁链哗啦啦得响。
朽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嗒、嗒、嗒。”有人来了,一步比一步近。
行云恐惧到了极点,他张大嘴,却喊不出一丝声音……
最后,那双厚皮靴立在行云身旁,站定。
谢流水看见,那人手上,拿着一把斧头……
“咚——”
记忆就此戛然而止,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谢流水一脑袋撞到地上,他捂着头一看,身旁掉了满地摊开的书,眼前是装着楚行云二十三年记忆的大书架,有一长排漆黑的书固定在书架上,被黑铁链紧紧捆住。
谢流水伸出手,尝试碰了碰,立刻触电般被掀翻在地,他无奈地站起来,忽然,那排黑铁链之后的一本书飞出来,乖巧地摊到他眼前。
谢流水一把抓住这本敞开的心扉,顺势一迎——
撞进又一方天地,楚行云这会儿长大了一些,好像从疯子那逃了出来,但他遍体鳞伤,几乎没一块好肉,最严重的是膝盖骨,那伤看着像是被人活活砸碎的,整条右腿彻底断掉,行云撑着一根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土坡上。
“哈哈哈!瘸子来啦!”
“嘿!楚瘸子!”
一群大孩子围着他笑,有人拿石头扔他:“瘸子,我跟你话呢,你怎么不答!”
楚行云还是不答。
“你个残废天天板着个臭脸给谁看啊?”
“就是!老三老四的,欠教训!”
他们着,一窝蜂而上,抢走了行云的拐杖。
行云叫道:“还给我!还给我!”
“来呀,有种就来拿呀,哈哈哈!”那些大孩子左躲右闪,行云单脚跳在后边追,不知是谁狠狠推了他一把,直接将他推下土坡。
断了腿的行云骨碌骨碌,滚下去,砂砾石块碾上右膝盖的伤处,行云抱着断了的右腿,在坡底缩成一团,痛得叫不出来,半晌,从嗓子眼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还给我!”
大孩子不屑道:“哝,拿去!什么破烂!”
木杖迎头砸下来,不偏不倚,就砸在他的右腿上。
“啊————”
行云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群大孩子听了,嘻嘻哈哈笑着跑掉了。
这时,走来一个大人,看了一眼倒在泥尘里的行云,嫌恶道:“这孩子也算是废了,我不要了,你们看看拉走,当‘药罐子’处理了吧。”
楚行云倒在那,被一群人拉走了,向不夜城的最西边去。
不夜城从东到西,一层层剥削,剥到毫无价值了,那些老弱病残就会被集中起来,送到城的最西处,做活人蛊,试剧毒`药,是谓“药罐子”,痛苦万分,必死无疑。
行云把脑袋埋进膝弯里,不知道怎么办,他一直、一直挣扎着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折磨,都想要活下去,活着回家,和爹娘相聚,可是……
可是他马上要变成“药罐子”了,他要死了。
楚行云被拉到最西边,关进一栋木楼里,行云坐在窗边,窗外有很多树枝荆棘,将阳光都挡了,只余下一片昏暗,树下有一条溪,在阴影里流淌,水汽拂面而来,阴湿冷冽。
行云的断腿受不住这么重的湿气,他疼得蜷起来,忽然,他看见隔壁的窗子,垂下了一缕发。
发是鸦色羽,青丝似锻锦。
行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心中在想,隔壁是住了一位姐姐吗?
但“瑶瑶”的阴影还残存在他心中,他害怕这也是他的臆想,于是行云伸出手,狠狠抓了一把那缕头发——
少年谢正在隔壁梳头,忽而就被云一把拽住,“砰”地一下,撞到了墙上,撞得一头雾水。
行云听了这结结实实的一声,顿时慌了,连忙道歉:“啊,姐姐,对……对不起!”
十七岁的谢那时歪了下脑袋,觉得有些意思,他眼睛一转,遂变了一种少女的声调,回问:
“你是谁呀?”
行云见有人搭理自己,还是一个甜甜的姐姐,顿时笑起来,他心翼翼地将手伸过去,:
“我叫楚行云。”
手有点短,触不到对面的少年,十年后的谢流水在一旁看着,他蹲下来,隔空握住了那只手,紧紧地抱住行云:
终于,终于遇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