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白月光2

A+A-

    楚行云在一片风雷声中醒来,他转头看了眼身旁睡得像只死猪的谢流水,摇了摇头,遂自己起身关窗,可刚走了没两步,乍然想起他已成了魂形,万物皆碰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雨水瓢泼而进,弄得他屋里一地狼藉。

    楚行云有些愠恼,正想回去踹醒谢流水,可转念一想,这也不行,谢流水此时寄宿在自己身体里,踹他这不等于踹自己嘛,只能温柔地去把他叫醒。

    这让楚行云更添愠恼,好在老天帮他出了口恶气,当下只见谢死猪不知梦见了什么,翻了个身,骨碌一下,就从床上摔下来,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

    谢流水顿时惊醒,他一睁眼,就见一只大大的楚行云横在眼前,一手托住他的额头,一手护住他的脖颈,没让他跟大地一吻,没让他磕得鼻青脸肿。

    谢流水心中立时蹿出两只跳舞的人,载歌载舞,可还没舞两下,就听楚行云冷冷道:

    “你心点,别磕了我的玉。”

    哦,是来护那块破残玉的。

    谢流水心中那两只跳舞人立时死了,只剩一声感叹:活人不如死玉啊。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十年前掉落的穷奇假玉,心中十分不爽,故意拎起来,甩了甩。

    楚行云立刻出手制止他,两人争抢间,忽听“啪”地一声——

    戴了十年的红绳断了,残玉被甩出去,摔在房柱上,碎得四分五裂。

    楚行云的脸唰地白了,像是柔软的心尖被人捏死了,他一语不发地走过去,将那一片片残片捡起来。

    谢流水对那玉毫不关心,反是惊疑道:“咦,你能碰得到这玉?”

    楚行云恍若未闻,只是站在那,数着手心里的残片。谢流水看了,心想也是,楚傻云天天就把这玉宝贝似的挂在脖子前,执念那么深,自然可触碰了。虽然谢魂不爱理那破玉,然而此事他自问有错在先,于是眼巴巴地过去,用一种哄孩的语气道歉: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握着那些碎片也没有用,给我吧,我帮你补起来好不好?”

    “滚。”

    楚行云气到极点,反而什么话也骂不出来。他这么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戴了十年都平安无事,这人一来就大喇喇地给他摔碎了,心中恨不得手撕谢。

    谢流水涎笑着拽了拽牵魂丝:“你的丝儿牵着我,我怎么滚的开嘛,你看,玉既然已经摔碎了,你砍死我它也不能复原,不如让我帮你修好是不是?”

    “修?”楚行云冷冷道,“怎么修,你会扭转乾坤吗?”

    “哎呀你不要这么死板,你这块玉本来就是穷奇假玉,假的、赝品、西贝货,懂吗?修修补补又是一块好假玉啦!这要是什么都不能修也不能补,动也不能动动手脚,古玩还怎么玩死外行啊,来,乖,给我吧。”

    楚行云本来将信将疑地递过去,听到那一声“乖”,又冷着脸补道:“你要是修不好,我就叫你那尸身跟这块玉一样。”

    “好好好。”谢流水去找来蛋清、白灰粉,又煮了点米汤,从屋外摘了几株不知名的草药,搅和在一处。楚行云见他走来走去,并无大碍,看来伤病渐好,果然神医还是神医。

    谢流水关了窗,拖了地,配好粘浆,坐在椅子上,卷起宽大的袖边,露半截手腕,捏着一根长勺,舀一点点粘浆,仔细地开始补玉,楚行云飘在一旁,静静地看他。

    “楚行云。”谢流水一边补一边开口唤他,“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块玉?”

    楚行云本想呵斥他几句专心补玉,却见谢流水控制着腕力,漫不经心地一倾,乳白的粘浆登时就铺满了断口,没有缺漏一点,也没有溢出一滴,精细至极,鸡蛋里也挑不出骨头,他只好把话咽回去,换成一句:

    “跟你无关。”

    谢流水笑一笑,心想,这关系可大了。他本想借此深问一二,但忽而又觉得,他们难得这样安安静静的,挺好。

    窗外白雨跳珠,风声疏狂,窗里残玉无言,烛火晕黄。两人静对着,一个补玉,一个看玉。

    十年悄逝,恍然如昨,人都变了,玉还是当年玉,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十年前……

    十年前,不夜城,三月十六。

    “滚起来!”

    天阴鸷,黑沉沉的一片,像要塌了。行云被一个大人一把拽起来,踢下楼去,紧接着又被另一个大人绑上了套脖绳,索套勒紧行云的脖子,那大人一扯,扯狗链子一般扯着他,口中不住催道:

    “快点快点!”

    全城的老弱病残聚齐了一批,他们要被做成“药罐子”了。

    那两个大人互相喊话:

    “就剩这一个鬼了?”

    “是了,其他大的昨个儿天没亮就拉走了!”

    行云被拽进队列里,他猛然从那两人的话中悟出了什么,叫道:“我隔壁,我隔壁是不是住了一位姐姐!她去哪……”

    大人盖了他一巴掌:“吵什么吵!你隔壁压根就没住过人!快点走!”

    行云的心瞬间拔凉拔凉。

    果然,果然是这样……难怪……难怪那个姐姐会飞来飞去,总能弄来好吃的。他分明记得他有在溪里祝姐姐生日快乐,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屋子里,衣服都是干的,手里也没有那颗星光琉璃珠……

    全是假的!全是幻觉!他又开始这样了!

    楚行云捂着脑袋,十分痛恨自己这种辨不清真假的脑子。不过,生生的疼痛很快就让他辨出了此时此刻的真实,他被俩大人拽着前行,断了的右腿时常跟不上,就被狠狠拖着走。

    行云捏紧他早就贴身藏好的刀,心中告诫自己,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

    楚行云观察过这里的情况,他住的木楼处于城西中央处,就算楼中无人把守,他也很难避过所有的耳目顺利出逃,不过先前有人被带走去做“药罐子”时,他特意观察了一下行进路线,大人会带着他们途径一处水汀,那里路蜿蜒,草丛生,而且年幼残废的家伙通常会被安排到队伍最后,因为人人都觉得他们太弱了,谁也不会去多加看管。如果他能找准机会,在那割断绳子,藏匿进去,顺着水汀向东进入芦苇荡,或许……

    或许就有生机了!

    行云被踢进“药罐子”大队,果然被安排在了最后,每个人都被套了锁脖绳,在咽喉处一个死结,多出的绳子部分则挂上一铁球,每三人共拖一个,所有铁球又由铁链连在一起,链头由领队的大人攥着。水汀旁道曲折,前边人看不见后边人,但出逃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割绳时,如何不让共拖铁球的其他两人发现……

    楚行云还没想好对策,就见一个又瞎又哑的,一个又瞎又聋的,他们的套脖绳,同他一块儿,挂上了同一个铁球。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行云简直要仰天大笑,过水汀的时候,他袖中刀出手,割了绳,扭头就跑,钻进丛丛草间,没了影。

    一切都顺利极了!

    楚行云撑着断腿,像单腿山羊那样在水汀间跳跃,疯了般逃走,兴奋地连脖子上的绳索都忘了解,跳到一半,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转过身,套脖绳有一长段垂在地上,而绳子那头,被一块石子压住了。

    楚行云挥手抖了抖绳子,震开那块石头,天快下雨了,他得快些逃,然而不出三步,竟又不能动了。

    他回头一看,又有一块石子压住绳头。

    真是奇了怪了!这么的石头怎么就会压得人动不了?他遇了石头精不成?行云气愤地跳回来,一脚将那石子踢开——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行云全身竖刺,登时抽出刀来,戒备非常,四处张望,天落了雨,水汀里漫起了一层薄雾,烟雨迷蒙间,有一人,踏雨而来。

    他身穿一袭白衣,斗笠压得很低,遮尽了眉目,只露出一点玉白的下巴尖儿,那人站在那,捡起行云的套脖绳,捏进手心里,嘴角带笑,就这么定定地瞧着云。

    行云心想,看来就是这家伙捣的鬼!这人是谁,怎么这么坏?他当即挥着刀,冲谢流水耀武扬威道:“滚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眼前这奇怪的人非但没有被逼退,反而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楚行云如临大敌,套脖绳被这人抓住了,他只好调转刀刃,想赶紧割开脖子上的绳索套,谁知越急越割不开,雨中湿汀,撑断腿的木杖一滑——

    完蛋了!他会跌进一滩泥泞里,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摔倒那样,爬都爬不起来……

    然而这次,行云跌进了一袭白衣里——

    新雪带着一点檀香,干净又好闻,让人跌进去,就不想再起来了。

    少年谢流水一把抱住他,笑道:

    “傻瓜,刀不是这么握的。”

    天沉青,耳畔雨声渐大,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万物都消融在这一川烟雨中……

    山雨忽来,溪云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