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拇指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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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行云霎时一愣,谢流水极少这般话……他忽而想起流水记忆里,连天的大火,烧得夜赤红,他妹妹别过头去,撕心裂肺地大喊:“哥哥,救我——”

    声音凄惨,闻者惊心,可不知为何他妹妹是把脸别过去的……楚行云顿时想到流水娘祭日时,这人还写了一句:“自是束发别生死,再无叮咛嘱早归,十二春秋不知度,三千世界何处栖?”当时他以为谢流水是伤心难过,才写出这样的话,现在细细想来,突然心头一凉……

    一个人活着,总会和各种人交道,他自己八岁离家,受尽折磨,可即便是在不夜城那种地方,他也遇到了红指甲,遇到了那个人,出来之后进宋府、入江湖,认识了宋长风、展连、慕容……再长大自己建了清林居,日子也越来越好。失去至亲,未来兴许还会遇见挚友、挚爱……

    一个人要如何活着,才会沦落到三千世界竟无处可栖的境地?

    楚行云觉得不可思议,鸟都找得到同伴飞行觅食、筑巢生蛋,谢流水生而为人,难道找不到吗?他又不是残疾病重,不仅不是,还武功高强,皮相……也继承了他的娘诸多好处,脸上的刀疤一旦看习惯了,也不算很碍眼……

    或许……也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愿意。

    他的娘和妹妹离开他十二年了,谢流水竟是……还想要去……陪她们吗?

    楚行云蓦地捏紧手中谢,袖里人哀叫了一声:“行云哥哥!你弄疼我了!”

    楚行云知道,谢流水又开始装腔作势了,他一旦开始这般话,心绪就像蜗牛缩进笨重的壳里,再也不能知道,他那张嬉皮笑脸下,到底在想什么。

    本该对这种调笑习以为常,谢流水从来就是半真半假、无可参透的样儿,可楚行云不知为何,今时今刻就觉得有些不快,他不仅没有放开手中谢,反而加重了力道,捏得死死的,谢流水更是满口行云哥哥的求饶,楚行云便指责道:“你明明比我大,为什么这么不知廉耻地叫我哥哥。”

    “不知廉耻?我怎么没廉耻了,我生日可是二月二十九,每四年才老一岁,现在还不到七岁呢!再仔细一算,四舍五不入,行云哥哥,流水今年六岁啦!”

    楚行云瞠目结舌,把谢扔进兜里,不再理他了。

    他目光在天街上来回逡巡,寻找佛门弟子,忽听一人开口:“恭喜公子,找到人了。”

    楚行云奇怪地看过去,原是准算子。天街有两大算命先生坐镇,一鬼算子,一准算子,鬼算子专派姑娘、大壮汉,恩威并施拉人算命,灵魂同体前谢流水就被他拉住骗钱,准算子则随口出言提点路过人,得准了路人自会解荷包,楚行云那时就被他出言道过,他此时疑惑道:

    “先生,此言何意?”

    “喔,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老朽当日曾道出你在找人,故今日恭喜公子。”

    楚行云自然没忘,但准算子话玄虚,当日对他道什么莫让前缘东付水,只管惜取眼前人,意在叫他忘却当年,珍惜当下。道理谁不懂,可那人那么好,好过世上所有,他已念了十年,便是再念十年也无所谓,他已定注意,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那故人揪出来,何苦还要强迫自己忘记珍宝,珍守将就。可这准算子此时竟他找到人了……

    楚行云赶紧坐在他摊前:“我已经……找到……先生我找到什么了……”

    谢人在楚行云袖子里,把自己缩成一团,心想这破算命的怎么算得这么准。

    准算子猛地抬头,盯着楚行云看,见他果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忽然悟到是自己泄露了天机,脸上颇有懊丧之色,赶紧摆手道:“老朽言差了,公子走吧。”

    “可是……”

    “公子不走,是要等我这个老人来赶你不成!”

    楚行云赶紧恭谦道:“老先生,我此来不为找人,找与找不到……”他咬咬牙,违心地,“全凭天意好了,当日您告诫我不要破忌,可……我遇了些事,不得不犯忌,现在不知怎的,害得我朋友大祸临头,实在是……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还请老先生救一救吧!”

    楚行云一边的恳切,一边很自然地露了点沉甸甸的荷包。

    准算子眼珠转了转,捻须不语,他算到楚行云情路中有一心结,还算到前缘未尽,该是重逢时,才出言道恭喜,本想讨一个应验赏金,没想到竟漏天机,道破心结,这时最怕楚行云上来纠缠不休,此刻见他竟该放则放,又大方多金,准算子渐渐缓和道:“公子遇何祸事了?”

    楚行云不便直,便自言破忌后害得朋友被鬼上身……他半真半假地讲了段故事,心下并不知准算子到底是不是寂缘所的能窥天机之人。谢人趴在楚行云的手腕上,心想算这么准,肯定没跑了。他悄悄松口气,好险楚行云现在没闲暇功夫刨根问底。

    “你有鬼魂附在你朋友身…旁,最近这魂灵还变了啊……”准算子故作凝眉沉思,“这可是难办了。”

    楚行云知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没有钱。他钱多,便也无所谓,随准算子漫天要价,也只是微微一笑。谢穷灵听得肉痛,心尖都颤,那么多钱,这人怎么不要就不要了!他在楚行云袖子里钻来爬去,时不时咬他一口,楚行云蹙了蹙眉,伸手握住手腕,摁住不安分的谢。

    “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既是玄黄教的法师作法,那还需玄黄教之物来解。”

    “朋友危难在即,可否请先生明示?”楚行云罢,又堆了一个荷包。

    准算子慈祥一笑:“玄黄教本教设在凉山,不过江湖中也设了不少分教,公子出城往北三十余里,就有一个分教。偏殿有神反弹琵琶,公子将琴头向左一扭……”

    楚行云见他话至一半,竟不了,想着是否要加价,准算子摇摇头:“公子谅解,做我们这行,话不能太满,到时自有乾坤,结果如何,还看公子那位友人的造化了。”

    准算子罢,便要收摊,楚行云还想再追问,那句“找到人了”究竟何意,谁知兜里的谢不乖登时闹起来,吵着嚷着要楚行云快走他要恢复原样。

    准算子似是看破了楚行云心事,有道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他卷起摊盖,叹一声:“你若想找人,记住老朽上次的话便是。”

    “老先生,我……我实在是真心求问,到底是何意?您上回的话,是那句莫让前缘……”

    准算子似有些烦躁,背上铺卷,咬咬牙,索性摊开了:“公子如今要么是已经找到,要么,便永远也找不到了!”

    罢,那老者拔腿就溜了个没影,追都追不上。

    楚行云当场愣住,心中五味陈杂,什么叫作如今找不到……就永远找不到了,若是后者、若是后者……楚行云想也不敢想,难道他穷尽一生,寻遍天下,竟也无缘相见了吗……

    莫非……今日是那个人的……死期……

    楚行云心如乱麻,神情恍惚,连自己是如何上马出城的,都恍然无觉,谢流水见他这样,于心不忍,从袖口爬出来,顺着手臂爬上楚行云的肩膀,抱住他的脖子。楚行云全然没管,也没什么反应,仿佛谢魂根本就不存在,

    谢惴惴不安,他几番开口,却又不知该什么。准算子算的太准,楚行云听不明白,他却是明白的,他沿着楚行云的脖颈,爬到他耳后,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嘿,傻瓜云你骑马看看路啊!都要撞到树上了,你在想什么?”

    楚行云回过神,一拉缰绳,心烦道:“于你何干?”

    “当然有关了,你要是撞到树上去,我也要摔下去,你若摔伤了,我们还得回城看大夫,一来二去耽误……”

    楚行云伸手捏住流水,把他抓来:“你不许话,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安静一会儿?你这都安静好几百会了,想出什么名堂没有?那算命故作玄虚,把你唬得一愣一愣,你被吓住了,我可听得很明白。”

    “什么意思?”

    “那算命的连你想找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算得出那人寿命,何况他一见你时的是‘恭喜公子找到人了’,要是你想找的人今日将死,他怎可能这句话?”

    楚行云被准算子最后那句话糊住了心智,他关心则乱,竟一时想不破,又道:“那他为何要什么永远也找不到的话?”

    “这就要看楚侠客你自己了。”

    楚行云伸手把谢从耳后揪出来,放在掌中:“你什么意思?”

    “要看楚侠客你自己,到底想找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谁……”

    “是,这就是最奇怪的了。”谢流水看着他道,“不过是一面之缘,德行品性俱不识,音容笑貌皆不认,你到底为何这般执念要找到呢?”

    “他送了我一身十阳,我能有如今这样,都是他……”

    谢流水毫不客气地断他:“那么,楚行云,你到底是想要找十年前送你武功的那个人,还是想要找一个音容笑貌、德行品行皆合你心意的白月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