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拇指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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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行云顿时被谢流水问住了,在他的认知里,十年前送他武功的人,和一举一动都合自己心意的人,分明就是同一个人,怎么会……

    “怎么会不是一个人?”

    这种念头根深蒂固,在楚行云脑海中霸占了十年,像盘根错节的菟丝子缠死枝干,谢流水一时也斩不断、烧不尽,但他也不急,坐在楚行云掌心中,翘起二郎腿,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道:

    “当然不是同一个人,送你武功的家伙,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平无奇。可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要合你心意的白月光,你想想那是什么玩意儿?首先吧,肯定要长得帅,而且要奇帅无比,武功必定也是天下无双,你还有什么标准来着?喔,声音要好听,还要极其好听,要像那什么清瓷敲玉,头发必须比女人还顺滑,最后要兼具圣贤书里的一切美德,什么仁义善良勇敢果决等等七了八了的品质一个也不许少。你瞧瞧,你自己瞧瞧,这世间有这样的人吗?若真的有,他还算作人吗?跺跺脚,直接飞升成神咯!”

    楚行云紧皱眉头,他脑内有两个人在厮杀,一个觉得谢魂言之有理,一个觉得他妖言惑云,一时得难解难分。

    谢身子一歪,倒在楚行云的手中,翘着腿,枕着自己的手臂:“哎,你也不要太伤心,人嘛,年少的时候一个个都很幼稚,经常会在心中描绘出一件十全十美的华美袍子,然后在某个时机,就把这件袍子套到某只猴子头上,从此见到那只猴子便欢喜得不能自已,等到有朝一日,那件袍子掉了,你看见了猴子,就知道自己该长大了,所以……”

    谢流水伸出左手,又伸出右手:“云云,你到底是想找袍子呢?还是想找猴子呢?”

    楚行云皱眉皱了半晌,不太确定:“我想找……生来皮毛就是华美袍子的猴子。”

    “……”谢魂一时竟无言以对,“这个嘛,我劝你就别找了,教你一个好办法,早睡觉,多做梦。”

    他话还没完,就被楚行云滴溜一提:“准算子想的就是这个?若我想找的是袍子,我便永远也找不到了,若我想找的是……”

    楚行云忽而不再下去,如果他找的仅仅是十年前送他武功的人,那么他已经找到了。

    是谁?

    楚行云纵马向前,开始在脑海中逐个筛查排除,他上次遇到准算子时,那人还他在找人,这回就他已找到,也就是在最近这段时日里,他碰到了那个人……

    偏生最近事多,见到的人也杂,宋家、顾家、王家、薛家的人他都见过,也不知是哪个?

    忽然灵光一现,他耳边又响起那令人心动的声音……难道,难道是……

    顾晏廷?

    谢流水大翻白眼,心中真是满天风雨下西楼。他蹿到楚行云脑袋上,揪住他两绺发:“别想了!你本来不是不信算命吗?既然不信,那还想什么。快走快走,我要是不能及时复原,帮不了你赢斗花会,你妹妹怎么办?”

    想让楚行云不想他白月光,就只有搬出他妹妹来,毕竟月亮只是月亮,而妹妹是天是地是这万物。果然,楚行云立马收回心神,将这情思乱麻一并抛开,谢人就趴在他脑袋上,时不时伸出的手,触一触行云的额头。

    楚行云觉得有些痒痒的,便伸手想把谢抓下来。谢流水是谢大魂时,就似泥鳅一般,偷香窃玉从来也抓不到他,更别提此时变了,皮得要命。闹了一会儿,楚行云决定不给自己添堵,谢魂爱咋咋地。

    谢流水一旦被放任自流,便更加泛滥发洪,楚行云气,又抓不到他,更气,只好忍着,气上加气。脑海中的白月光、顾晏廷……渐渐都被气没了,路途似乎也短了许多,再抬眼,便到了地方。

    一座奇怪的道观瘫在眼前,寻常屋子的墙笔直平整,似直立之人,而此处的四面墙壁高高低低,整个墙面似起伏的浪潮,一波一波,脉脉相涌,倒似一人半倚半卧在这片土地。红墙乌瓦,缀三两点黄灯笼。

    准算子所言虚虚实实,楚行云暗想还是心为上,他摸进这处道观的后院,气定神闲地走进来,做亏心事时,越显得自然,就越是理所当然。

    此地果是一处分教,人丁稀少,仅剩的那几个道士还在躲懒,楚行云很顺利地摸进偏殿。

    偏殿弥漫着一股尘土味,香炉上零星的几根香,神像倒是颇为高大,可惜雕法拙劣,神服旧、黄灰一身,双目混、鱼珠两颗。楚行云速战速决,道了声“失敬”,便踩上神像的座台,抚上它反抱的琵琶,将琴头一扭——

    “咯”地一声轻响,神像转身,露出座台下一口洞,楚行云正要抬脚……

    “等等,我先下去看看。”

    谢此时的体形拦不住云,便揪了揪他的耳朵,顺着他手臂连蹦带跳溜下来,飘进洞口。

    “里面怎么样?”

    楚行云等了一会儿,问,可谢魂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谢流水?”

    楚行云心头浮起一种不安的预感,他捂住口鼻,钻进洞口,确认此地尚无危险,便又前进几步,唤了一声:“谢流水?”

    没有响应,楚行云有些后悔让谢魂下来,现在牵魂丝已断,他又那么一只,摔倒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知道。

    楚行云再往前走去,眼前是一张圆玉石床,一整块巨大的沁血红玉,更诡异的是上边撒了满满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床头摆着两柱大红烛,滴滴答答,一地鲜红蜡泪。忽而,他看见红蜡烛背后,跌跌撞撞倒下一只谢。

    谢流水紧紧捂着双眼,不知受了什么伤,痛得一直痉挛,两道血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楚行云一惊,立刻伸手想捞住他,谁知谢一个趔趄,从烛台上滚下来,摔进红玉床里。

    楚行云也没多想,上榻伸手接住谢:“你眼睛怎么了?”

    谢人缩成一团,楚行云乍然发觉,谢流水一落到他手上就……长大了不少,原来只有拇指大,现在竟有猫那么大。

    他碰了碰谢猫,轻轻揭掉他脸上的血泪,谢流水紧闭双眼,也不知视力有没有受损,此地妖冶诡异,楚行云双手捧着谢魂,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曲起右腿,正欲翻身而下,忽然发现——

    他下不来床了……

    这血玉床与石地好似两重寰宇,一旦想挣脱,做出下床的举动,便似被人点了软麻穴,瞬间浑身无力,若把右腿伸平,重新躺回玉榻,则又恢复原状。

    除了灵魂同体,楚行云还从未经历如此奇诡之事,世间不语怪力乱神,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奇门怪事,也自有术业专攻,自有可遵循的道理。奈何隔行如隔山,楚行云于魂灵鬼怪一窍不通,凡世的道理又不适用,此时只得一筹莫展。

    行云试了些咬破中指、握玉辟邪等办法,毫无用处,最后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拨开那些干果子,抱着谢魂,躺到圆玉榻上苦思冥想。不知不觉,怀中的谢魂又变大了一些,像一头眼睛还没睁开的崽狼,趴在他胸口。

    楚行云戳了戳他,谢狼一动不动,楚行云将谢崽搁在自己肩头,心道,血玉本就阴奇罕见,更何况是浑然天成的一整块玉床,兴许这魂灵就在借血玉汲云气,待谢流水完全恢复再想脱身之计也不迟。楚行云摸了摸身侧的封喉剑,论起怪力乱神,他远不如此地的道士,但若论架武功,这伙人拍马也不及他。

    最不济就是被发现,然后出去罢了。楚行云心下稍宽,他躺在血玉床上,渐有困倦席卷,眼皮子架,最后脑袋一耷拉,竟睡过去……

    四方混沌,昏昏欲沉。楚行云似遁入虚弥山,沉入无妄海,东西南北认不清,形声闻味皆不辨,无知无觉,久而久之,凡尘中的种种活色生香,都尽褪了色,化作一抔黄灰,渐渐心如死石,人如草木……

    忽地,唇上一润——

    温泽湿怯,浅尝辄止。一瞬点石为心、草木成精。隐隐感觉有一只手捏住下巴,唇上碾转,叩开牙关,霎时混沌尽褪,五感尽活,惹了情尘,活色生香。

    楚行云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大只等身谢,压在他身上。

    谢魂赖着不肯起来,楚行云的怀抱很温暖,像一裹厚厚的棉被,把自己包住。谢流水猫进去,好似寒冬中缩进窝里的动物,瑟瑟发抖地朝楚行云取暖。他眼睛很痛,内脏也痛,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在痛,没有一处不发冷。他倒在这片黑暗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来管,只有楚行云会来找他……

    谢流水紧紧抱着楚行云,像沉溺的人抱着浮木,他见他清醒,便笑了一下,低声问:“有进步吗?吻技。”

    血玉灵榻乃幽冥道,楚行云被他轻轻摁住,竟就动弹不得,为了煞一煞谢大魂的锐气,楚行云冷冷地摇头,道:“没有。”

    “是吗。”谢流水若有所思,微微一笑,伸手捧住楚行云的脸:“那我多加练习一下。”

    他低下头,遂深吻之,什么话也没有。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动,却似早已跳出来,坠入无涯海,从此三千世界,唯有云归处。

    作者有话要:血玉床充电站友情提示,您的姻缘已充满,可以立地结婚=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