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凉山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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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灵婚百步穿杨,

    归萧闲江舟云远。

    楚行云一个趔趄,差点没从半空中摔下去。

    楚燕吓了一跳,心中惶惶:“我……我是不是……错了……”

    她低着头,好像很害怕,以往她做错了事,没完成任务,主人就会给她喝一种很痛苦的药,惩罚她,痛得她满地滚,哥哥也会这样对待她吗?

    楚行云看楚燕的样子,心头一酸,不知她受了多少虐待,连忙拍拍自家妹妹,安抚道:“没事没事,你没有错。”

    楚燕松了一口气,她对这个哥哥很陌生,可看他似乎挺好话的,不像以前的主人那样对她呼来喝去,于是鼓起一丁点勇气,声地问:“那……可不可以……让嫂子……”

    楚行云:“不,他不是嫂……”

    “对……对不起!我错了……”

    “不是不是,你没错!……也不是,你……他……啊,算了。谢流水!你走远一点!别吓着我妹妹!”

    谢魂兴高采烈地滚远了,滚了好一段,又转过头来,对楚燕挥挥手:“姑子,等过年嫂子给你包个大红包哈!”

    楚燕不明所以,缩了缩脑袋,猫在哥哥背后。

    楚行云拖家带口,越崖穿谷,钻进深山老林,来到玄黄教的老巢。

    凉山乃玄黄教本教,他本以为定当堂皇巍壮,谁知,却是一处破烂山神庙。

    门前的老槐树滴着雨,守夜的扫地僧拄着蒲帚盹儿,神像斑驳,庙门破烂,四柱歪倒,危房欲坍。欲坍欲坍,总也不坍,杵在此间,百年久矣。

    楚行云本想跃上房梁一观,竟发现无处下脚,蛛网肆虐,虫蚁横飞,他自己白衣胜雪,还不想弄得灰头土脸,想着左右也是来办正事,何必偷鸡摸狗,便唤醒那位僧人,态度恭谦,明来意。

    楚行云才几句,那扫地僧噌地一下两眼放光,抖擞精神,立刻邀道:“这位施主,来来来,里边话。”

    那僧领着楚行云走进破庙,径直走到最里边,脚步不停,直往墙上撞去——

    楚行云正要出言提醒,忽见那墙扭曲起来,下一瞬,这僧人便挤入其中,穿墙而过,不见了!

    楚燕被吓着了,又见墙中冒出一个头:“施主,莫怕莫怕,像僧一般,鼓足了劲儿,直接走进来就成!”

    楚行云略定了定神,抬脚而上,忽觉陷入一处柔弱,紧接着,身子被一弹,再睁眼,便是换了一副天地。

    眼前,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倒似是元宵十五夜灯会。楚燕回头,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墙,软软弹弹的,像婴儿的脸蛋,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让施主受惊了,这是我们玄黄教特有的,穿墙过。”

    楚行云见他开朗多言,便笑着问:“为何不好好修一条路?”

    “施主有所不知,这‘穿墙过’还有点来头。天下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古往今来,世人走出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我们玄黄教的人却一行都不走,偏要去走那幽冥道。老圣人教导,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却偏要那怪力乱神。既如此,就别走世人走的路了,另辟蹊径,穿墙过吧!施主这边——”

    楚行云一行人跟着这位僧人走,又穿了几面墙,眼前越发富丽堂皇,香火影,花灯映,鎏金神像金箔殿,当真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楚燕见惯了血与尸,冷冰冰凄惨惨,从未见过这般热闹,她东张西望,很是开心。

    谢魂就惨了,玄黄教这黄金殿里,一个个神明威严,手持法器,怒目而视,好似下一刻就要冲下来替人间除害。谢流水蜷成一团,趴在楚行云拎的大包裹上,包裹中是他的谢身体。

    “来施主,您先坐,师兄师兄!这边——有施主来了!”

    面前刮来一阵风,接着一位眯眯眼道人旋至楚行云面前,笑笑地递来一本镀金红册:“施主您先看看哈,鬼压床鬼上身鬼进屋只要有鬼我们都包办,再给您推荐一下这个——

    “今日限时爆抢,最后两个时辰!原价五千两黄金的结阴婚,今夜不要三千四,也不要一千二,统统只要九十八!九十八两白银!大花轿红帐房交杯酒鸳鸯被统统齐全,您放一百个心!立地成婚马上洞房!省心省力只要九十八,今夜一过,立刻恢复原价五千两黄金,一文钱也不许少!施主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错过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

    楚行云:“……”

    谢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笑笑地盯着楚行云看。楚燕看看鬼嫂子,又看看哥哥,心觉奇怪,嫂子还没过门吗?

    楚行云看着两眼放光的道人,轻咳一声:“我不结婚。”

    “唉,那太可惜了。”那道人顿时像霜焉的茄子,悻悻地把红本收起来,“施主有何贵干?”

    “我遇上……一件怪事,世所罕见,想请一位高深的法师单独详谈。”

    “哦,那你这个属于单独定制了,价格要另收,哝,这是我们的法师详列,级别不一样价钱也……”

    楚行云怕他再给自己推荐来推荐去,常言道一分钱一分货,他便信手点了个最贵的法师。

    “金童子?哎呀,施主真是……舍得舍得,有舍有得,大手笔大手笔!这边请!金童子是我们玄黄教最厉害的法师,见他恐怕……有些难。”

    楚行云心想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尤其是这个有心人还格外有钱。他拿到了一张纸签,眯眯眼道人这是什么排号,楚行云低头一看,好样的,排到五千号了。

    楚行云望了望前边蜿蜒曲折的长龙人队,于是从袖中掏出荷包,几个元宝之后,手中的纸签变银片,又变作金箔,写着大大的“一”,楚行云便径直进入一座金砖屋。

    他以为屋内又是如何富丽,进来后却发现四壁如洗,朴素得很,木桌木椅木坛子,一位七岁童子爬在坛子上,身披金袈裟,手执拨浪鼓,那孩子双眼紧闭,但好似看过了世间一切,楚行云前脚一迈进来,他便拍手笑道:

    “施主跟人灵魂同体了?有趣有趣!”

    楚行云心中一怔,看来这钱还是花对了。

    他在里边跟金童子详,谢魂和楚燕逗留在门外,相对无言。

    “唉——”谢流水故意发出一声长叹,“真羡慕你。”

    楚燕吓了一跳,又听这幽灵长吁短叹:“你是你哥哥的妹妹,血浓于水,他不可能遗弃你。情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就是有些……唉,自古薄情少年郎。”

    谢魂着,还适当地抹了抹眼睛:“都第三年就要见异思迁,一点也不错!我跟着你哥哥,没名没分的,休是结阴婚成亲,就连个像样的口头仪式都没有。我自己也知道,我们人鬼殊途,终究不长久的。你哥哥一开始也很热情,可日子久了……他虽然没明,可我知道,他心底还是想要纳个妾生孩子……”

    楚燕转过来看他,谢流水惯会演戏的,最清楚这时候要做什么表情,泪珠子来就来,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憋得两只眼红通通的,像森林里最无害的白兔。

    谢流水擦了擦眼眶,继续表演:“抱歉,让姑子见笑了。唉,我怎么忘了,你是他妹妹,血浓于水,你自然是帮着你哥哥。可你看看我这个样子,你没来之前,世间万物,只有你哥哥碰得到我,听得见我。可你哥哥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除了我,他还有外边那花花世界!我又有什么呢?我只有他了!”

    楚燕看着,顿觉嫂子果真好委屈,兴许真的是哥哥不对。

    “你不知道,你哥哥年轻有钱,武功高长得帅,在江湖上……唉,狂蜂浪蝶嗡嗡嗡嗡,我挡一个,就有千千万万个跑出来!他情史桃红柳绿的,我自然不太高兴,他初时也好言劝慰,可最近、最近他竟然跟我:

    ‘难道你以为我要这么跟你一辈子吗?’

    “姑子你听听这的是什么话!难道一直以来就只是年轻好奇,玩玩而已吗!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谢魂掩面作哭,拿腔作调,深闺怨妇,呜呜呜呜。楚燕不知谢流水的底细,听了这种痴情人反被负心的故事,自然同情他,渐渐也觉得这个幽灵有了些人味,不再那么可怕了。

    “如果只是这样,我忍忍也就算了,可你也知道,你哥哥年纪轻轻,脾气急躁,又是习武之人,下手没个轻重,你别看他对你温温柔柔的,对我可粗暴了。一不高兴,就拿我出气,拽拉扯,家常便饭!我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正好,他就不必怜香惜玉了。有时候就了吧,还要笑我弱,不赢他,是自己皮痒,活该……”

    谢怨怨还没完,忽见楚行云风一样从金砖屋里走出来,一把拽住谢流水:“你进来一下。”

    谢流水故意顿了顿脚步,楚行云一时没拽动他,于是捏住他的手腕,加大了力道,把谢流水扯过来,谢魂故作吃痛,发出一声呜咽,楚行云皱了皱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装什么装。”

    谢流水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刺伤的动物,又极力忍住了,他低下头,垂着细软的睫毛,默默不语,像舔伤口的狼崽蜷在窝里。

    楚行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径直把谢流水扯进屋里,关门前,谢流水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楚燕:

    姑子,看到了吧,你哥哥就是这么对我的。

    楚燕在一旁看了个一清二楚,胳膊肘渐渐向外拐,都痴情没有好下场,果是如此,看看,嫂子真的好惨……哥哥好坏、哥哥好坏呀!

    走进屋来的楚行云了个喷嚏。

    “喔,可怜的云,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我坏话了。”

    “怎么会?真是胡!我哪里有这么坏。”

    楚行云心想,你哪里没这么坏。不过正事要紧:“金童子上师,这个就是……”

    谢流水看见有个屁孩趾高气扬地坐在上边,挥手断楚行云:“你的鬼是你的,我又看不见!”这孩点燃一角生犀,熏着一张黄纸,纸上隐隐有金光咒。

    “前缘不尽,纠缠不清,成结成孽,故为同体魂灵,想要解开,就要渡魂归位。来,叫你那只鬼过来,问他还有什么没达成的遗愿,写在这纸上,我们尽全力帮他达成心愿。”

    谢流水试探地伸出手,捏住了那一张黄纸,转头看向楚行云:“写什么好呢?”

    楚行云:“随便吧,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喔——”谢流水眯起眼,笑笑地盯着楚行云,“我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是吧。”

    “……”楚行云一寒,忽然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他箭步上前,想要制止谢魂……

    哪里还来得及!谢流水早就咬破手指,用血,唰唰唰,在纸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

    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