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凉山别2
坐在木坛上的金童子哈哈大笑:“看来这位施主欠了别人情债,这女鬼才这么缠着你!”
楚行云:“……我没有。”
“成了,给施主追加一场结阴婚,最后两个时辰跳水价九十八两,一文钱都不许少!请我的钱要另外结算,不议价不折,出门右拐结个账。下一位——”
“不,等等,这太荒唐了……”
金童子却不理他,摇了摇手中的拨浪鼓,几个道袍人进来,恭恭敬敬:“上师有何吩咐?”
“去,给这位施主套上新郎官服,立马成婚!”
“是!”
正在此时,屋中一干人等,忽然看见那一张通灵黄纸又飘了起来,上边浮现出四个血字:
他当新娘。
“哈哈哈哈!”金童子拍手称妙,“哎呀,看来这位施主欠的情债……实在非同一般呀!道姑——”
只见一众十三四岁的黄裳少女蜂拥而至,三下五除二捏住楚行云:“上师,如何处置?”
“带下去,扮成新娘送进洞房。”
“是!”
楚行云一脸懵状,被一众姑娘架走,他一挣扎,这群道姑就气势汹汹地骂他:“乖乖听话!违背了我们上师,仔细着你的皮!若有反抗,姑奶奶们叫你好看!”
楚行云:“……”
他十阳在身,江湖披靡,然而自己一个二十三岁的大男人,怎么可能真的发内功用拳头去这些姑娘?不得已,只能听之任之。谢流水在一旁瞧得乐不可支,笑眯眯地跟他挥手道别:
“云云再见,夫君在洞房等你。”
“……谢流水,算你狠。”
楚行云被拽进一处梳妆房,身上披了一层纸糊的红嫁衣,胸前挂了一球大红花,下缀一红缎带,上书:“新娘”。几个道姑在他身边忙活不已,最后给他盖了一顶红盖头,上边有隐隐的金光符文,接着把他塞进八抬花轿里,唢呐声起,一路吹吹。
轿里颠颠,颠到洞房,楚行云无可奈何地干坐在花轿里,他撩起盖头,往外一探,只见不远处有一座红屋子,门前摆满了龙凤喜饼、大红喜烛,还供了一个牌位,上边系着朵大红花,下坠一缎带:“新郎”。
楚行云翻了个白眼,再往上看去,四墙窗门都贴了红喜字,这些都不足为道,唯一称奇的是它的房顶,整整一层透亮的琉璃顶,人若待在屋中,抬头一望,浩渺星河尽收眼底。楚行云还想再观望一二,忽而被拽下花轿,道姑们开红囍门,一把将他推进去——
楚行云跌进一个又凉又软的怀抱,阴风过堂,吹灭了蜡烛,身后门“啪”地一声,严实地关死了。
他莫名其妙当了一回新娘子,正捏紧拳头,时刻准备着,只等谢魂掀他盖头,他就揍他一下。
屋里很暗,四处很静,过了一会儿,楚行云感觉有一只手,正慢慢接近自己……最后心翼翼地,揭开了他的红盖头。
此时雨歇月出,银光涂染着树梢,又穿过晶亮的琉璃顶,洒洒而下,楚行云抬头第一眼,看见了谢流水……
他忽而发现,谢魂的样子好像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琉璃的光,折成一点点碎星,跳落在地上。楚行云不出哪里不一样,只看见月光落在他身上,而他正看着自己,瞳有流光清浅澈,睫似颤羽细轻垂,眉梢眼角微微翘,脉脉无言三分笑。
看得楚行云拳头一软,不下去了。
他为自己这样而生气,生气了,却还是不下去……
谢流水看着眼前气鼓鼓的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笑着问:“你怎么了?”
楚行云不出话,谢流水抱着他转了一圈:“我都给你扮了多少回媳妇了?你不过扮一回新娘子,就生气啦?”
“没有没有。”事到如今,楚行云也只好这样了,“你心愿达成,该满意了吧?”
谢流水盯着他看,忽而一倾身,快快地碰了一下楚行云的嘴唇,笑道:“这样就满意了。”
他话音刚落,楚行云忽而发现,这月光太浩大了,简直就像源源不断地往谢魂身上聚,他周身笼着银晖,像要被这白融融的月色吞没,紧接着,一束束银光聚成一个个刺亮的白光斑,迅速在谢流水身上流动,最后狠狠定住他的八大穴位,光斑中飞速转动着金光咒文……
谢流水低头看了看自己,剧变突如其来,楚行云习惯性地伸手抓他,可手一伸出去,一下子,便穿透了……
他碰不到谢流水了。
谢魂全身发着一层浅光,真真正正像一团幽灵,漂浮在半空中。他伸手想摸一摸楚行云的脑袋,一缕缕发梢却从指间穿过,谢流水缩回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笑了笑:
“看来我快回去了。”
楚行云抿着唇,不话。
“走吧,去把我的身体拿来。”
楚行云想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出口,他转了个身,一把撞开囍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不远处,妹妹和一个道人正在等他们。
楚燕现在已完全看不出谢流水的样子,只看到哥哥身边跟了一团白气,一人一气和和睦睦地从大喜的洞房里走出来,她会心一笑,看来哥哥还不算太坏,嘴上着不要结阴婚,最后还不是耐不住,风风光光地给嫂子补办了一场。
那位道人将装有谢身体的大包裹递给楚行云:“施主,一切放心,我们上师都准备好了,最多十二个时辰,灵魂就会彻底分体归位,若届时还未归位,可以再来找我们,不收费的。”
楚行云点点头,他开包裹仔细检查,谢身体……别来无恙,只是肉身上的八大穴位也被贴了金光符咒。楚行云扎紧袋口,拎起行囊,背起妹妹,向玄黄教人道别:“此番半夜来访,多有叨扰,谢谢上师费心了。”
“施主客气,我们玄黄教走幽冥道,本就是夜里营生,白日吧,有白日的生意,施主慢走。”
楚行云径自离去。残宵将尽,天已破晓,谢流水飘在他身旁,望着金鳞浮东,少见的沉默。
两人一魂一夜未眠,楚行云怕楚燕累着了,先在半山腰处寻了一处店休憩,一觉睡到晌午后,又吃了顿丰盛的午餐,才下山去。
一路花木秀美,且餐山色饮湖光。楚燕从没像这般,悠闲自在地漫步,心中极为惬意,忽而,她瞧见一个僧领着一帮人,围在一棵树前:
“来,诸位,往前站一站,这一棵酸梅树,非同可,当年大魔头萧砚冰,就吊在此处。”
众人发出一声惊叹,又听那僧侃侃而道:“当年百鬼手萧砚冰,在这凉山布下无影丝阵,惨无人道地绞杀我们玄黄教的同胞,幸而被佛门大弟子寂缘生擒,吊在此处,我教无辜人士得以生还,阿弥陀佛。大家请看——”
楚行云往那边看去,只见那酸梅树上吊了一个穿绿衣的等身人偶,用绳子五花大绑着,大约是在扮演当年的萧砚冰,树下立着一位和尚木像,披着金线红袈裟,大概是在扮寂缘。
“大家看一下,寂缘师傅手中有金光佛印,盖一下,驱灾辟邪,恶人莫近,一次只要两文钱哈,来都来了,不留个纪念太可惜了。这边还有一些寂缘师傅亲手开过光的桃木,家里有孩的真的可以带一个走,一个十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千里迢迢来凉山一趟不容易,带点玩意回家,送亲戚送朋友最好不过了!来来来大家不要挤,一个个排队。不买的也没关系,这边风景不错,可以逛一逛看一看,一刻钟后集合,僧带你们去看将军石……”
“……”楚行云站在对面,忽然好像明白了玄黄教白天的营生是什么了。
他内功十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听对面山坡草丛中,传来一声骂:
“妈的,那群狗`逼养的穷逼,当年就该杀死他们!”
楚行云凝神,听这声音好像是……萧砚冰本人?
他赶紧拉着妹妹远离,萧砚冰那暴脾气,若看到死仇玄黄教把他和寂缘做成雕像摆出来赚钱,还不知要如何发飙呢。
萧砚冰气疯了,可是碍于脚踝上的红莲缚杀锁,敢不敢做,他若真的杀一人,这串红莲会死命掐紧,最后足踝分离,切断他的脚。
寂缘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砚冰,玄黄教上下全换了一波人,你看看那位僧,比你还年轻。你该报的仇,早报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呵,玄黄教杀我萧家人的时候,怎么没人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一个个死婊`子不要逼脸,为了钱,连我屠杀他们的事都可以拿出来道,这样也算僧人道人?满屋子臭钱,侮辱神佛,我看不用我动手,过几年老天爷自会天雷劈,五雷轰顶,弄死他们!”
寂缘看出萧砚冰在为自己不出手杀人找台阶下,他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待酸梅树下的那一拨人走了,他幽幽道:
“这树旁的雕像,不是玄黄教弄的,是我们佛门送去的。”
萧砚冰皱了皱眉,不知何意,又听寂缘道:
“佛门弟子,慈悲为怀,当昭告天下,阿弥陀佛。”
“寂缘!我……我操`你妈`逼的!”萧砚冰顿觉怒火攻心,“我早晚干死你们这些咕……咕……咕咕……”
萧砚冰像一只鸽子,咕咕咕咕,咕了半天也不出话,寂缘在一旁好心接道:“沽名钓誉。”
“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妈`逼的!”
寂缘双手合掌:“沽的到名,钓的到誉,心想事成,求仁得仁。”
“我早晚撕破你们这些伪君子的脸!”
“阿弥陀佛,野猫才爱挠人脸皮。”寂缘看也不看他,自领着一条黑犬,走了。
萧砚冰气到极点,冷笑一声,两指微动,几根无影丝就捆住那只狗的四肢,将它吊起来,吊到酸梅树下寂缘木像的头上,狞笑道:“你们佛门太抠门,这雕像也忒不传神了!瞧我来帮帮你!”
无影丝抽了那狗几下,可怜的黑犬吓得哆哆嗦嗦,撒出一泡腥臊的尿,滴滴沥沥,全淋在那尊寂缘木像上。
萧砚冰哈哈大笑,得意极了。
当年萧砚冰被擒,吊在这棵树上,他想解手,可无人敢让他去,生怕这少年魔头又大开杀戒,憋到晚上,换寂缘值班,他瞅准机会,对准寂缘的光头,就尿了下去……
那时候的萧砚冰也像今日一般,哈哈大笑,得意极了,他想这佛门弟子,天天背佛经,板着张死人脸,此番作弄他,定要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真是太有趣了!
谁知寂缘被浇了一头一脸,竟也没什么反应,他无言地起身,到河边清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坐回来。
倒是萧砚冰自己先受不了,他自负少年功成,昨日屠尽玄黄狗,报得灭门大仇,春风得意马蹄疾。不料今日就被人吊在这里,初时他还精神抖擞地破口大骂,宁死不屈,可吊了大半天,手都麻了,再吊下去,他经脉就要废了,经脉废了,武功也废了,他就成了个废人,任人宰割……
少年萧难过极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尿完,爽得一时,可裤子湿湿黏黏的,还发出一股臭味,没多久,有几只蚊蝇探头探脑地在他身边转,萧砚冰再也受不住,呜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要换裤子!我要换裤子!”
寂缘抬头看了他一眼,把萧砚冰放下来,给他换了条干净裤子,接着,又把他吊回去。
萧砚冰不安分地在酸梅树上晃来晃去,随口乱骂:
“你个傻`**!”
“你妈`逼的!”
“我操`你爹!”
“喂我又要尿尿了快放我下去!”
“喂!你是不是木头人啊?我我要尿了,听不见吗?朝你头上撒尿不嫌脏吗?”
寂缘停下捻佛珠,头也没抬,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施主,事已至此,你大势已去,且省些气力吧。”
“哼,掉书袋子,臭和尚!我问你,既然是何处惹尘埃,那我先前撒尿你洗什么呀?有种别洗,一辈子顶着泡臭尿啊!”
寂缘摇摇头:“我没有洗。”
“你是眼睛被狗屎糊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你刚还夹着尾巴溜去河边,当老子我眼瞎啊?”
寂缘念着佛珠:“阿弥陀佛,本来无一物,何为水?何为洗?”
“狡辩!你这是狡辩!”
萧砚冰一激动,晃得绳子大幅荡漾,结果脑袋重重地一下镐到树上,发出“砰”的巨响——
砚冰一愣,剧痛劈头盖脸地在额头上,顿时委屈极了,当场哇哇大哭,他本来色如好女,容貌极美,但如今脸沾泥渍,身带尿味,言行粗鄙,涕泗横流,边哭边痛骂寂缘,骂到半夜,寂缘把他放下来,松一松他手臂的经脉,那时萧砚冰声音全哑了,只会一下一下哭嗝。
少年萧恶狠狠地盯着寂缘,从嗓子眼中挤出几个词句,发出公鸭一般的声音:“喂,臭和尚,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们是不不是要……凌迟我了?凌迟……要剐几刀啊?嘿,话啊!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带怕的!我……我……我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我……我,呜哇——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死!”
那时的寂缘看着眼前又矮又又爱哭的死鬼,叹了一口气,他蹲下来,往萧砚冰脚踝上,紧紧地系了一串红莲缚杀锁。
过往屈辱,切齿难忘,此时的萧砚冰看着寂缘的木像狗尿淋头,拍手称快:“喂,死秃驴看一下!现在这木像顶着泡狗尿,真跟你当年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哈!”
寂缘挥手切断无影丝,接住黑犬,他看着那尊腥臊的木像,颇为赞许地点点头:“确实跟当年一模一样,都是狗撒尿。”
萧砚冰登时反应过来,气得几欲绝倒,寂缘并不理他,他摸了摸黑犬,这狗便在地上嗅来嗅去,忽而抬头,朝对面狂吠。
寂缘看了一会对面,道:“砚冰,瞧你生事去折腾黑,害我们跟燕姑娘失之交臂,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