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凉山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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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好”字哽在喉口。

    可他终究不出来。

    谢流水开被子一角,将行云拥进来,紧紧抱住。

    “流水君为什么不回答我!”

    谢流水沉默着,终于叹气:“我既不想骗你,又不想骗我自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灵魂同体耽搁了他很多事,他不能天天陪着云,赋闲在家做白脸……可是,要对着这样的云一个“不”字,他又真的…实在是做不到。

    行云很不高兴,在谢怀中乱动:“你骗人!你是还没来得及编好谎话,你又要骗我!”

    谢流水摸摸行云的脑袋,把他摁到怀里来:“我要是想骗你,我就信誓旦旦地告诉你,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然后找一天偷偷跑掉……”

    “不!我不要!”行云赶紧伸手拽住谢,生怕他就这样跑掉了。

    “别怕,我要走会告诉你的。”谢捏捏他的脸,“我不能再像灵魂同体那样无时无刻陪着你、拼命围着你转。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也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不过我每个月十五号都会来找你玩,好不好?”

    “每个月?每个月是多久?一年三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唉,别逼我这么紧嘛。”

    行云:“你不清楚,我怎么知道!”

    “嗯……这个月已经过一半了,下个月……五月、六月我都会来找你,七月……”谢为难拧着眉,一脸纠结,最后,狠狠嘀咕了一声祸水,道,“七月也来找你!八月也来找你!九月就……真的要再了。”

    “为什么!九月你要去干嘛!”

    “九月啊,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啊——”行云大叫一声,“你要去死了!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你骗我!你就是要去死了!”

    谢流水愣了一下,无奈地笑笑,捏捏云:“我还没去呢,你就这么咒我。”

    “不许去!不许去!不许去!”行云揪紧谢,“我不要你死掉。”

    谢抿着唇,不出话,他看着眼前的行云,叽叽哇哇,死死抓着他不放……

    心而悸,身而倾,谢流水微低头,轻轻吻了行云的额头。

    人世间于他而言,早已无所眷恋,他深爱的,永远离开了他。孑然漂泊十二年,忽然还有人伸手抓住他,挽留他,告诉他,不要死。

    前额微凉,唧唧咕咕的行云一瞬间安静下来。

    谢流水只吻了一会,便抬起头,他笑着,揉了揉行云头上的杂毛,将碎发顺到他耳后,:

    “变数太多了,原谅我不能许诺,我只能……尽力活下来,好不好?”

    “不……”

    谢流水伸出食指碰住行云的嘴唇:“你再不要,我就要头脑发热,搂着你抱着你要陪你一辈子,可是等我头脑不热了,你就知道我在骗你了,干嘛非要这样呢?”

    行云皱着脸,十分不高兴:“什么事情比我还重要?不去做不行吗!”

    谢流水笑:“是是是,没有什么事比我的云更重要了,你是四海之中、世界之心,星星月亮和谢流水,都围着你转。”

    行云歪着头想了一下,听出他在嘲笑自己,哼了一声,来谢。谢流水捉住他的手腕,两人嬉闹了一会,行云窝进他怀里,问:

    “流水君,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呃,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

    “哪怕自己死掉也要去做吗?”

    “嗯。”

    “为什么?”

    “……其实,去不去做都是一样的。”谢流水避而不答,“怎么选,结果都是一样的……”

    行云听不懂,他抬头还想什么,谢流水把他摁住:“祖宗,求求你睡觉好不好?已经很迟了,你要是好好睡觉,明天醒来,就有惊喜。”

    “什么惊喜?”

    谢流水亲了下他脸颊:“你乖乖闭上眼睛,醒来就知道了。”

    行云埋在他胸前,蹭蹭:“可是流水君,我睡不着。”

    “唉,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给我讲故事吧。”

    谢流水想了想:“好吧,那我给你讲一个蜜罐子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蜜罐子,它有好强的法力,专门诱捕世间的凡人,它在路上跳啊跳,忽然发现前边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遍体鳞伤,看起来好惨。蜜罐子心想,这种可怜人最容易抓了!于是它蹦蹦跳跳,跳到路中间。那人果然发现他了,这个可怜人走过来,兴高采烈地开蜜罐子——

    “他尝了一点糖……他想只尝一点就算了,可是蜜罐子好甜,他尝了一点,又忍不住再尝一点……最终,他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蜜罐子里,再也不愿意抬起头来,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天天只想和蜜罐子呆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废人。”

    行云问:“这个故事好傻啊,那然后呢?”

    “嗯,然后啊……然后,废人和蜜罐子就傻傻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算什么故事啊!”

    谢流水笑了笑,没话,这是他能想出来的,最美好的故事了。

    “好了我故事也讲完了,你该睡觉了。”

    行云不满地努努嘴,夜色深倦,他窝在谢流水怀里,渐渐合上了眼……

    “啊——”

    第二天,日上三竿,行云醒来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床头上摆着一只熊,毛茸茸的身躯,伸着短的四肢,脖子上挂了一片精致的绿叶,睁着乌溜的圆眼睛,呆呆地望着行云。

    是一叶熊!

    行立刻跳下床,满心欢喜地抓住熊,时候,他特别喜欢毛绒绒的玩偶,娘给他做了好多,其中他最爱的就是胸前挂叶子的一叶熊,每天都抱着它睡觉。行云捏着熊,翻来看去,爱不释手。

    “开心吗?”谢流水做好早饭,走过来瞧他。

    “开心!”

    行云盯着毛绒熊,它还没有掌心大,精致玲珑,乖乖巧巧地坐在自己手心里,绣得非常非常好,连那片叶子的叶脉都一根根绣出来,几乎跟娘做的那只一模一样。

    “流水君,这是你做的吗?”

    “嗯。时间不太够,只能给你做一只的,以后有时间,再给你做一只等身大的。”

    昨夜他趁行云睡着,爬起来,翻出针线包和毛线球,做了一只叶熊。他记得这家伙似乎很喜欢这种玩具熊,每晚搂着睡得香喷喷。以后就拿这只熊来哄云好了。

    行云欢天喜地的把叶熊塞进领口,贴身携带,寸步不离。他蹦下床洗漱,忽然瞥见柜子后的楼梯,楚燕从石阶上走下来……

    “妹妹!”

    行云跳过来,抱住她,楚燕愣了一下,也回抱住他。

    谢流水有些头痛,他不知道楚燕能不能接受她哥哥这样……于是先岔开话头,问:“昨晚睡得好吗?”

    楚燕看着嫂子,又看着哥哥,红了脸,点点头。

    谢流水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并未深想,昨夜行云半夜出来,哭哭闹闹,他还怕吵了楚燕,现在看来,这山洞隔音竟然还不错,又想昨夜楚燕毫无动静,想来是无事。

    其实,昨晚那么大动静,楚燕想不听到都难,她被一声哭喊惊醒,慌慌张张地想下来看看,临门一推时,却又缓住了……

    她隔着门,偷听着,忖度着,下边断断续续传来哭叫声,高高低低,还掺着一丝丝甜,隔着山石,夹杂着低语,听不真切,间或能听见一两声拔高的:“不要……”

    ……

    楚燕立刻跳起来,鹿般跳回床上,捂住耳朵,不敢再听了。

    待到今早,起来一看,哥哥一脸笑容,神采奕奕,嫂子呵欠连天,眼下发青,果真是长夜漫漫,别胜新婚……楚燕庆幸自己昨夜没下来,否则要坏了哥哥的好事。

    此时,谢流水拉开桌椅,招呼兄妹俩吃早点,楚燕心疼嫂子,偷偷寻了一个软垫,塞到他座椅后。

    谢流水:“……?”

    楚燕低着头,有一点羞:“帮……帮你缓缓……腰。”

    “……”谢流水,“……多…多谢。”

    “咦,怎么了?流水君,你腰痛吗?为什么啊?昨晚扭了?”

    “哥哥!你还!吃……吃饭吧。”

    行云一头雾水,但是妹妹发话了,他向来听妹妹的话,于是端起面前的香菇鸡肉粥,埋头不语。

    谢流水拿起筷子,戳了戳粥里嫩乎乎的香菇,心想,他这嫂子还真是坐实了,不知道等那朵大云回来会怎么想?

    行云哭着叫着黏着他,不让他走……

    那楚侠客呢?

    那个集一切理智于一体,会正常思考的成年大行云,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也会哭着叫着黏着自己,求他不要走吗……

    谢流水想了想,忍不住又想了想,满心痴笑,笑完了,他也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呢。

    吃完早饭,行云拉着妹妹跑出去玩,他的脑袋不爱思考,也不去想妹妹怎么来的,也不去问妹妹为何在这,他只是看到妹妹,就好高兴好高兴,想跟妹妹呆在一起玩。

    他拉着楚燕上山鸟,下河捉鱼,玩的不亦乐乎,像他们时候一样……

    楚燕渐渐觉出哥哥似乎有点不对劲,好像换了个人,可她生性乖静,不会质问人,而且,她很就跟哥哥分开了,那个冷静理智的大行云虽然让她觉得安心可靠,可也……有些陌生。眼前的行云正好行止幼稚,活蹦乱跳,逗得楚燕咯咯直笑,无端地想跟他亲近。

    谢流水本还担心楚燕不能接受行云,但看现在这情况,两人相处的很好。他寻了个机会,简单跟楚燕了,楚燕没怎么听懂,但默默在心中记住,每隔一段时间,哥哥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她觉得哥哥这样子很好,她很喜欢,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敢让别人知道。

    楚燕也不是什么正常长大的孩子,她从接受杀手训练,听行云什么砍剁杀戮,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自然顺耳。谢流水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见缝插针岔开话头。

    “流水君!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跟我妹妹话,你老插什么嘴!”

    “你们别……”谢流水想了想,端出媳妇的架子,怯怯道,“你们别老这些杀杀的……我……我听了怪害怕的……”

    行云和楚燕脸上皆露出了然的表情,兄妹俩互相点点头,体贴地不再了。

    傍晚时分,谢流水猎回来,瞧行云拉着楚燕蹲在地上玩泥巴,等他煮好饭,回来一看,行云已经逮了一只壁虎,正和楚燕商量着要如何把它开膛破肚。

    谢流水顿感一阵头痛,他本想着,楚燕是楚行云的家人,大概比他这个外人更对他有帮助……现在看来,这俩兄妹都是嗜血的变态。谢流水走上前去,拎起壁虎,扔到一边,壁虎乍然得救,立刻跑得没影。

    行云气得大叫:“你做什么!”

    谢流水苦口婆心地劝他:“壁虎招你惹你了?你干嘛要这么对待它?”

    “谁让它那么弱,要被我抓到!弄死也活该!我想干嘛就干嘛,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

    楚燕一听哥哥出这话,赶紧拉了他一下,行云不解其意,谢流水却观察到了,他眼睛转了转,便露出灰败的表情,勾起一抹惨笑:“是了,我算什么东西呢,没名没分的,当然管不得你了!”

    完,谢流水一扭头,慢吞吞地走掉了。

    行云觉得真是莫名其妙,他气鼓鼓地蹲下来,狠狠捏了一团泥巴,却被妹妹拉起来——

    “哥,你……你快去追啊……”

    “啊?”

    “快去啊!”

    楚燕推了他一把,行云不懂什么意思,但妹妹叫他去,他还是去好了。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去……

    一直跟进林子,谢流水忽而转身,拥了他满怀。

    行云踢踢,挣扎起来,谢流水安抚他:“好了好了,别发脾气了,你想,壁虎会吃蚊子,你把壁虎弄死,蚊子泛滥,就全来吸你的血,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不管我不管!我喜欢把它弄死,你凭什么阻止我!”

    “嗯……你折磨它,壁虎会很痛的……”

    “好啊好啊,谢流水,你为了一只死壁虎,就给我添堵!你看到我不高兴,竟然还去心疼它!好,好得很!我现在就去把它弄死!看你怎么样!”

    谢流水简直呆愣了,他一把拉住行云:“你……你不是吧?你跟一只壁虎叫醋?”

    行云不知道什么醋不醋,他扭来扭去,双手乱挥,忽然丹田一动,震开了十阳……

    刹那间,树毁林轰,惊鸟一片。

    谢流水心有余悸,他方才毫无防备,全靠习惯使然,偏头一躲……若是再慢一点,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他看向行云,这孩子面色如常,并没有杀意,他忽然理解楚行云为何要把自己锁起来,关在最深的地下。行云揣着全武林品阶最高的真气,却根本不会掌控力道,就像现在,他只不过是有点生气,想几下流水君而已……

    谢流水却差点要死了。

    行云不会什么武功招数,胜在真气太纯太烈,随手乱挥,也很致命。不过败也败在毫无章法,谢流水轻功一提,观察了一会儿,便看出门道,行云真气四溢,劈山毁石,穷追不舍,忽然,谢流水不知如何从他身后蹿出来,一下捏住他的脉搏。

    “啊——放开我——”

    行云大喊大叫,谢流水封住他穴位,柔声柔气:“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武功多强啊?”

    “我当然知道了!我最厉害了!”

    谢流水笑了笑:“那你看,你这么厉害,我这么弱,你随手这样一轰,我就死翘翘啦,到时候就没人给你做饭了。晚饭再炖一锅鸡汤好不好?给你吃最大的鸡腿……”

    “……那好吧,看在鸡腿的份上,姑且放过你。”

    行云真气渐渐收拢,谢流水松了一口气,任劳任怨地逮了一只山鸡,行云闲着不干活,跟妹妹捉了几只瓢虫,发明刑罚要把它们折腾死,谢流水洗手作羹汤,在一旁苦口婆心地教导俩变态,别虐待动物,要善待生命……

    行云面露鄙夷,嗤了一声,楚燕杀惯人的,也不以为然。甚至就连谢流水自己,出这话时也愣了一下,手上血最多的人竟也有这么一天,教别人善待生命。他心觉讽刺可笑,可是笑完,还得接着,万一哪天行云脑筋搭错就听进去了呢?

    最后,三个人围着暖暖的汤锅喝鸡汤,行云吃了个大鸡腿,心满意足。他玩了一整天,现在精疲力竭,脑袋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谢流水把他抱上床,他猜行云大概……快要走了。

    行云眼皮子架,谢流水道:“闭眼睡一觉吧,你太累了。”

    行云摇摇头:“我不要,睡一觉,就见不到流水君了。”

    谢流水握住他的手,笑道:“睡觉吧,我们还会见面的。”

    行云挣扎了几下,终于抵抗不过困意,睡沉了。谢流水看见他紧紧抓着那只叶熊,微笑了一下,轻轻替他掖好被子。

    第二天,云雀鸣叫的时候,楚行云睁开了眼。

    一入目,便是一张谢流水的脸,但这张脸似乎……跟寻常时不太一样,他正看着自己,眼底笑意浮着点清浅温柔,楚行云不由得看怔了,可转瞬间,那笑就变了,眼角吊起来,又是先前那般贱兮兮的模样:

    “云云,早上好呀!”

    楚行云只当是睡眼惺忪间看错了,遂也不计较。

    谢流水道:“你的另一面又出来了。”

    楚行云嗯了一声。

    谢流水犹豫了一会儿,道:“他求着我不要走。”

    “……”楚行云一时窘迫,不知道什么好,缓了半晌,道,“我没印象。对了,什么时候可以从这出去?”

    “……你要走了吗?”

    楚行云显得莫名其妙:“难道一直待在这吗?”

    谢流水笑了笑:“怎么可能呢。”

    他顿了一下,又道:“顾家搜了这么些天,都找不到,应该会觉得我们下山了,我下午出去看看,你们在这等……”

    “一起出去,我又不是没武功。”

    谢流水只好点点头,他本想着,他出去看看,磨蹭两下,一去二回,又傍晚了,连夜出山不方便,楚行云便只好带着妹妹再过一日……

    楚行云从床上下来,见日头尚早,道:“不如现在就出……”

    “梅花鹿又来了,你还要喂吗?”

    楚行云本想,不如现在就出去看看,如果顾家没再追杀,他就可以直接带着妹妹走了。不过他想起那些可爱的鹿,有些心动,于是道了一声:

    “好。”

    今天的日头移得好快,谢流水望着,他不过是做了一回午饭,眨眼间,太阳就升至中央,收拾了一个包裹,太阳就开始偏西……

    “要……准备走了吗?哥哥。”

    “嗯。”楚行云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扫视有没有遗留物,嘴上道,“你也仔细看看你有没有落东西。”

    “我看过了,哥哥,没有。”

    楚行云对自家妹妹笑了笑,然后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谢流水:

    “走吧。”

    谢流水背着他的包裹,目光飘向床头……

    他做的那一只叶熊,正孤零零地坐在床头柜上。

    楚行云没有拿。

    谢流水点点头,转身开机关石门,迈了出去——

    时迟那时快,楚行云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床头的叶熊塞进袖子里……

    楚燕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哥哥。

    楚行云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赶紧若无其事地跟着谢流水出去……

    走在漆黑的山洞里,楚行云捏了捏袖子里的叶熊,他好喜欢一叶熊,娘不在了,他就自己动手给自己做玩偶,可是都好丑,谢流水做的这只好可爱呀,楚行云开心地捏了又捏,毛茸茸,软软的……

    他自知好幼稚,不想被谢流水发现。

    三人出了萧闲洞,顾家果然撤了人手,他们一路顺利地下了山。

    凉山巍峨,江水滔滔,山脚下有一个渡口,船夫吆喝着,岸上还有摆卦算签的道僧,楚行云估摸着又是凉山上玄黄教那批人,生意都做到山脚下来了,出行的旅人多愿意求个平安签,围在那,挤挤挨挨。

    谢流水戴了一顶斗笠,笠檐垂着白纱罩,遮住他的左颊疤。他看着渡口边的船,开口道:

    “哎,楚楚,我要走啦。”

    “嗯。”

    “走之前,有一件事想跟你。”

    “什么?”

    谢流水看着他,楚行云不知为何,别开目光,只听他道:

    “我知道,我跟你有一点过节,不过我这次射箭帮你解了围,楚侠客大人有大量,可不可以……别来报复我了?找我寻仇的人太多,再加一个你,我就要招架不住了。”

    楚行云想了想,点了头。

    他已经找到妹妹,人生圆满了一大半,除了十年前那个人,别无所求。

    话已至此,再没什么可的了。谢流水微笑一下,转身走向渡口。

    楚燕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嫂子,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何变成这样了……楚行云拉着她道:“走吧,待会走到没人的地方,哥哥用轻功背你,还是,你想骑骑马?”

    楚燕看着渐行渐远的嫂子,急中生智道:“我……我想乘船。”

    “啊,船?也行啊,走——”

    站在渡口的谢流水看见楚行云也走来,趣道:“怎么啦,云云,舍不得我呀?”

    楚行云翻了个白眼:“我妹妹想坐船。”

    他停在渡口前的算卦摊前,对那道人:“求个平安签。”

    “好嘞!五文钱!”

    楚行云摸了摸,没摸着铜板,只好给了一粒碎银。

    “阿弥陀佛!施主您实在太客气了,来,这是平安签,顺便……给您再抽个情签吧,我们这的情签可准了!不然您给这么多,贫道委实过意不去。”

    “不必不必。”

    “哥哥,你就抽一个吧。”

    妹妹都开口了,楚行云就蛮抽了一个,抽出来也没看,随手揣进兜里,拉着妹妹,去选船。

    谢流水瞧了,也蹭来算卦摊前。

    “这位施主,也要求个平安签?”

    “不,给我抽个情签。”

    “哦,十二文。”

    谢流水摸摸腰包,转念一想,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

    “我是刚才那位富人的好、朋、友。您看哈,他给了那么多钱,多出来那么多,匀一点给我……”

    “……行吧。”

    谢流水对着一筒纸签,选来选去,最后闭眼抓了一只纸叠出来,珍贵地揣进怀里。

    渡口不大,好几个人一手拎鱼,一手端镜子,忙来忙去,不知在做什么。楚行云站在江边,挑来挑去,都没什么入得了眼的船,忽然,眼前驶来一只船……

    这船瘦骨伶仃,我见犹怜,一叶扁舟都比它壮实,楚行云看着咋舌,心想,哪个穷傻子买这样的船划,再抬眼一看:

    喔,谢流水。

    谢流水撑着船,开玩笑,问:“楚侠客,十年修得同船渡,要不要一起乘呀?”

    楚燕微笑着要点头,却听哥哥道:

    “不要。”

    谢立刻做出受伤的表情,像一只被遗弃的鹿。

    楚行云心想装什么,百年修来的共枕眠都枕了几次了,只值十年修的同船渡,又有什么稀罕。他拉着妹妹,选了一条最大最宽敞的船。

    刚坐上去,就看到谢船儿以极慢极慢的速度,磨蹭过水面,谢流水状似无心地来问:

    “楚侠客准备去哪儿?临水城?”

    “嗯。”

    “喔,好可惜,跟我反方向呢。那……之后呢?就呆临水城了?”

    “不,我要去找一个人。”

    “喔——就那个……十年前那个人是吧?”

    “对。”

    “我看你脖子上还戴着那人送的玉——是那人送的吧?看你那么宝贝的样儿……”

    云有些不满:“是又如何?”

    “不如何,我是看你对……那个人挺执念的,你看,你还特地为了找他练踏雪无痕第十成。可是天下这么大,万一……我是万一,楚侠客你最后……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云很不满,他还没开始找,坏谢就咒他找不到,真可气!不过分别在即,他不想生气,想了想,道:“找不到就一直找。”

    “如果……如果一直找一直找找了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谢流水,你存心跟我抬杠是不是?”

    “没有没有,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你看你执念成这样,要是最后找不到,结成个死结在心里,那多不好呀?”

    楚行云仔细思考他的话,想了想,回:

    “没什么不好的。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个解不开的结,过不去的坎,否则总是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多没劲?求而不得,人生一趣。”

    谢流水闻言,愣了好久,接着哈哈大笑:“是我想多了,楚楚,你真可爱!”

    楚行云觉得很无语,眼前的谢船儿越划越远,他看着,不知为何,开了口:

    “谢流水。”

    谢流水拿着船篙,回过头——

    楚行云张着嘴,不知道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他,当时恩怨已两清,再没什么好纠缠不清的了。

    最后,他问:“你那船……会不会翻?”

    谢流水笑了:“翻不了,这船结实着呢。”他朝楚行云和楚燕挥挥手,“再见啦——”

    谢船儿划远了,划走了……

    “哥哥……”楚燕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不跟着嫂子走吗?嫂子要走了……”

    楚行云愣了一下,想起还有嫂子这一茬,他笑了笑,解释道:“好妹妹,那个不是你嫂子。”

    楚燕满脸疑惑。

    提到“嫂子”这词儿,楚行云有些来劲,他搂着楚燕,高兴道:“你别担心,很快,哥哥就带你去找真正的嫂子!”

    大船儿开动了,劈波斩浪,向前驶去,楚行云看着江面上翻起的白浪花,心情极好。

    楚燕心里却很乱,她哥哥竟然还有一位真正的嫂子?那……那……

    “那刚才那位假嫂子……他对哥哥来,算……算什么?”

    楚行云愣了一下,没想到妹妹会问这种问题……

    他仔细想了想,他和谢流水,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似情非情,三不像,好像什么也没有,楚行云仔细又想了想,确实什么都没有。

    他道:

    “什么也不算。”

    “别再叫他嫂子了。”

    “他什么也不是。”

    树敌须心,交友须谨慎,择偶更须一万个心谨慎。谢流水,采花大盗不落平阳,案宗无数,身份成谜,城府很深,不知底细,还老在乱七八糟的局里搅浑水……

    楚行云带着妹妹,好不容易,脱离了一点局中乱事,最不该再和谢流水这样的人搅不清楚……

    江湖偌大,不必再见。

    袖里的情签掉出来,楚燕拾起来,帮哥哥拆开:

    上边有四个字:“众里寻他”。

    楚行云看后,大喜过望,这真是个上上好签,他要去找那个人,可不正是众里寻他嘛,好准好准!他招呼着船夫,让船再开快点!

    江水滚滚,奔腾而逝。

    他没有深想,众里寻他千百度,妙不在“寻他”,而在“蓦然回首”。

    楚行云没有回头。

    他身后的谢流水撑着舟儿,离他越来越远。

    谢流水划到江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每划两下,就忍不住回头要去看楚行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拿出情签,想了又想,终于开——

    上边有四个字:“天平山上”。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

    谢流水一把将这情签扔到一边。

    云自无心水自闲……的可真他妈准。

    他平静了一会,立在船儿上,直望着大云船,看着楚行云和他妹妹依偎在一起,渐渐远去。

    至亲已伴,白月可缓缓落矣。

    谢流水笑了笑,楚行云曾经多想回家,现在,他真的有了一个家人。找不找得到白月光,对现在的楚行云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从自己的包裹中翻找出一片残玉,这是楚行云脖子上那片的另一半。

    当年那块穷奇假玉摔成两半,一半被楚行云捡走,另一半不知滚到哪去。楚行云没找到,但谢流水从不夜城出来时,却瞧见了。

    那时到处一片狼藉,想来是楚行云的,许是天公作巧,一堆狼藉中,偏偏有半片墨玉闪闪发亮。

    谢流水捡起来,想了想,揣兜里,后来随手扔进他的旧物格,一放,放了十年。

    他收拾包裹时,莫名其妙地,去翻出了这么个东西,不知想要向谁去证明什么……

    那只大云船越变越,最后,消失于天际。

    谢流水回过头,不看了,他坐在船里,那半片残玉系了一条红绳,在他的指尖转啊转,转了几圈,最后一松——

    “噗通”一声,落入了寒江。

    他看着溅起的水花,碎了江中云影,笑了一下……

    至于某些秘密,就让他带进坟墓里吧。

    谢流水撑起船儿,再不回头,向前划去……

    天高地远,水流云散。解怨释结莫相憎,但愿一别两宽,各自生欢。

    作者有话要:九千字肥章,爽不爽?

    预告:下一回第四十八回揭皮记

    看这名儿就知道我要写什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