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人蛇变3
行云听见一阵古刹钟声。
这声音悠扬,渺远,再渐渐逼近,临到身旁时,顿然化作一声龙吟,轰隆作响,紧接着,龙身粉碎,鳞片变成千军万马,驰骋沙场,西风贯耳,捎来阵阵铁蹄声……
行云睁开了眼,入目是一大片黄土沙坡,左侧是湛蓝的海,右侧耸立着中岛大裂谷,后方则是他们原先驻扎的砂岩海岸,海边还停着船。
炎炎盛夏,亿万颗晶莹沙粒,欢腾鼓舞地反射着火焰的灼耀,细碎的沙子松软无比,叫人抬脚一踩,就陷进滚烫的沙坑里。
四玉队和五画队,两拨人马背着沉重的包裹,向前踏进。行云伏在谢流水背上,感到无比安心,像躲在雨衣里偷看外面的世界,心中生出一种被保护的窃喜。
可他还没欢喜多久,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自己脖子上好像长着……
两个头!
行云立刻大叫,谢流水侧过脸,心中道:
“你醒了?别怕别怕!先听我。”
原来,谢流水怕行云太闹腾,便卸下楚行云嘴里的碎玉,这样云魂的头部便不能附体,大喊大叫也只有他谢流水听得见,外人只以为楚行云正在昏迷,谢流水背着云行进,肖虹问了几句,他就推楚侠客病了。
行云东张西望,嚷道:“这里是哪儿?我刚才听到了好多奇怪的声音。”
“这里是响沙坡,踩上去,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行云侧耳听了听,确实,周围的人一走动,脚下的沙粒就开嗓唱歌,摩擦出阵阵轰鸣,由远及近,调子各不相同,十分神奇。
“那我们要走去哪儿?去干嘛?”
“去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游玩。你看,前头那个侍卫,他就是领路的向导。”
行云眯起一只眼,量着展连的背影,谢流水有意引导大行云记忆相通,便问他:“有印象吗?”
行云呃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我记起来了!他是那个老实人!”
谢流水心中鄙夷:“他是王家侍卫,家主心腹,心里的九九多着呢,怎么可能老实?”
“真的老实!我记得有一次……”
行云在自己空旷的脑海里搜寻,终于拣到一段记忆,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楚侠客的朋友有清晰的印象。
他记得有一个少年,好像叫王宣史,一张脸白乎乎,杵在书房门口,他父亲正骂他:
“书也读不好,武也练不成,现在还敢在这斗蛐蛐!你简直就是个窝囊废!我王怀见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给我滚——”
王宣史还要凑上前去,想拿回自己的蛐蛐罐,王怀见气得胡子乱蹬,狠狠了他一耳光。
王宣史跌在地上,捂住脸,难以置信,从到大谁都宠他,他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登时呜呜大哭,父亲见了更来气:
“你一个好男儿!哭哭哭!你娘真是把你宠坏了,老子今天就好好教训你!”
教训还没开始,祖母先到了,把王宣史死死护在后头,王夫人也进来哭,总算让宣史躲过一劫。
又过了几天,王宣史始终闷闷不乐,展连就想带他去上山看星星,解解闷,还叫来了宋长风和楚行云。
王宣史一听行云哥也会去,喜滋滋地蹦上了山,山间夜晚,星汉灿烂,王宣史看了看身边人,行云哥武功高强,又夺桂冠,宋大少年少有为,官运亨通,侍卫展连,也算的上处事有方,屡得父亲嘉奖,只有自己,只有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好……
王宣史望着满天星斗,戳了戳从陪着自己的侍卫,可怜兮兮地问道:
“展连,你实话告诉我,你……也觉得……觉得……我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窝囊废吗?”
山风习习,展连望着天上星辰海,看着身旁少爷,斩钉截铁地回道:
“是啊!”
王宣史一下子愣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眶一湿,哇地哭起来。
展连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这咋还不让人实话了?只好又生硬地补道:“不过呢……”
王宣史立刻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展连编不出话,拿眼瞅楚行云求救,楚行云白了他一眼,袖手旁观。
展连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想,嗯,只要……只要你肯努力,从自身做起,从一点一滴的事做起,相信你就会成为……嗯……成为一个好人!”
王宣史怔了一会,哇哇哇,哭得更凶了。
行云搂住流水君,眉飞色舞,跟他讲这段往事,展连、宋长风、王宣史……对他而言都像是话本上的人,咫尺得可近,又天涯般遥远,他很难真正感知到他们,脑海中仅剩这么一段,可他着着,却发现谢流水的脸怎么黑了?
“流水君。”行云捏捏他的脸,“你怎么啦,你生气了?”
“我没有。”
谢流水抿着嘴,他没注意听什么老实人展连,什么王宣史哭哭哭,他满脑子只回荡着一句话:
楚行云和宋长风去山上看星星!
谢想想那场景,就满腹不爽,他背起云,埋头赶路。
骄阳烤人,顾雪堂懒散地提起轻功,翻越沙坡地,秘境艰苦,没法坐轿子,真乏闷。他向后瞥了一眼展连,昨夜王家闹了一宿,到早才消停,事已至此,王家也没办法,家主王怀见坚持不肯进秘境,既然秘境上的地图上有漩涡可出,而且赵家主和顾二少已经走了一波,他们王家就原地不动,等待下一次漩涡来临。
王夫人、王宣史,也同王家主留在船上,真正进秘境的还是王家的原班人马,皆由展连带路,只不过,那个假王宣史不见了。
顾雪堂并没有留意这个影子人,但这次的王家变故让他心里没谱。
到底是谁把王家送进秘境的,送来做什么?
四玉队与五画队沿着中岛的左侧边缘行进,中岛前头是一处大裂谷,缝隙开在正面,但那条缝太,而且地图上标了万不可行,裂谷左侧还有一道山谷,他们只能从那进去。
山谷就在前头,翻过响沙坡,再向左拐,穿过一片丛林,即可到达。奈何看山跑死马,两队人紧赶慢赶,赶到太阳落山,才堪堪走完响沙坡,几家商定,今夜就先在海边驻扎休息。
行云也不懂自己在哪里,只觉得身边风光不错,他探头探脑,不明白队伍里的人为何个个严肃至极,一张嘴绷成一条线,如临大敌。
楚行云的头搁在谢流水背上,云魂的头却精神抖擞地立着,楚燕见到哥哥两头共脖的滑稽样,直想笑,又怕被别人发现,急忙低头抿住。
黄昏的海绚烂斑斓,丹霞紫霓,彩絮般沉在水里。谢流水拿起一块碎玉放进楚行云的口中,把云魂的头按进去,让他附体。行云转了转脑袋,从谢流水背上跳起来,拉起妹妹往海边跑,谢拽住他,心中叮嘱:
“你带着楚燕跑远点玩,别让这么多人都看你,还有,要是有除我之外的人来接近你,统统别理!”
行云点点头,和妹妹到海边玩,他双手伸进沙子里,抠挖搅弄,楚燕只是捡贝壳,行云直接从沙地里拽出一头活海螺:
“妹妹,你看!”
楚燕摸了摸海螺的触足,黏黏的,行云一把拽住它的软肉:“我们把它拖出来看看怎么样?”
楚燕嗯了一声,行云兴致勃勃,干就干,一手捏住海螺背,一手抓住海螺肉,把它往外拽,可怜的海螺痛得拼命蜷缩,不停地分泌黏液,想缩回去,可是毫无办法,生死一刻间,谢流水站在他们背后:
“喂喂喂,干什么呢?”
搭好帐篷的谢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拉住行云的手:“你又准备做什么坏事?”
“我没有做坏事!”
行云下意识地狡辩,谢流水严厉道:“还没有,瞧你这副样子,你是不是准备残害海螺?把它放回去!”
“我不要!”行云的眼睛转了转,立刻想出一个绝妙的辞,“我没有害它,我这是在帮助它。”
“什么?”
行云回忆着平日里流水君油嘴滑的样子,义正言辞道:“你看,海螺总是龟缩在壳里,太软弱了,我帮助它克服弱点,让它直面挫折,战胜困难,帮它坚强起来,这是为它好。”
“慢着慢着,你把手放下来!”
“流水君你干嘛,不要妨碍我帮助海螺。”
“什么帮助……”谢流水无语,扣住行云的手腕,“海螺好不容易筑起了坚硬的壳,你却把它的软肉拖出来甩在沙滩上,还叫它要勇敢直面人生,楚三岁,你智不智障?”
“我不管,我喜欢我就要这样!而且……而且……”行云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不定我这么做,它就能在阳光下生出翅膀哩,幼鹰不都是被它娘推下悬崖才会飞的!毛毛虫也要破茧才能变成蝴蝶,都是要经历困难,才能有飞跃,我现在就来帮助它……”
谢流水送他一个白眼:“你跟谁学的这鬼腔调,破茧成蝶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毛毛虫,我把你关个十天半月的,你去给我化个蝶看看?万物有其生长规律,蝉蜕蝶变,鹰飞兔走,海螺就是背着壳慢慢爬的,它招你惹你了要这么整它?”
“不能改造它吗?我不想让它慢慢爬,看起来好弱哦,我想让它跑起来,跳起来,飞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哪用得着你。就是要改造,那也是人家海螺自己褪下壳,长出腿来蹦蹦跳跳,你强行扒开壳,只会弄死它的,乖,我们把海螺放生好不好?听话,唉!二十三岁的孩子了,能不能别跟一只海螺过不去……”
行云哼了一声,一把将海螺摔进浪里,海螺软肉一蠕,钻进沙里消失了。
薛家带的储粮挺丰厚,晚餐吃上了干鹿肉。进入中岛的第一夜还算平安,众人都挺满足,吃饱喝足钻进帐篷里休憩。
谢流水今夜当班轮值,一直守在帐篷前,待别人都去睡了,他偷偷把行云抱出来。
“唔,流水君?”
“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谢流水记得行云很怕黑,不敢随便去遮他的眼睛。行云乖乖合上眼睫,眼前变成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他有些慌乱,谢流水及时牵住他的手,行云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也不问到底去哪。
海涛在耳畔低吟,风吹拂着沙滩,谢流水捏捏行云:“抬头看看。”
行云很听话地睁开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月华似霰,星辰璀璨,海中流霜,汀上白沙。天女划出一道银河,横穿天际的光带又倒影回海水里,夜连结着天与海,上下的星月交相辉映。
“……好……好漂亮。”
谢流水带着行云坐在细腻的沙滩上:“比你当年……在山上看的星星如何?”
“更好看!”
谢笑一笑,在星空下紧紧抱住他。
行云从这拥抱的力道中悟出了点什么,他转头盯着谢流水,嬉笑道:
“流水君。”
“嗯?”
“你是吃醋了吗?”
“没有!”
行云缩在他怀里,嘻嘻乱笑,谢流水捏住他的鼻子:“我了我没有!”
行云挣扎着躲开他,转头抱紧谢流水,蹭了蹭,换了个话头道:“流水君,我听人,看到美景都要吟诗作对的,现在星星月亮那么好看,你吟首诗出来吧。”
“……”谢流水无奈,“你可真是我祖宗,昨天叫我唱歌,今天叫我吟诗,我没文化,吟不了。”
行云哼哼唧唧在谢怀里扭来扭去,唱歌吟诗什么的,不过是他随口一,可流水君要是不满足他,他就卯上了较劲,谢流水奈不过祖宗,只好吟了一句:
“海底月是天上月……”
这句话一出口,谢流水自己怔了一下,不再往下,行云等了半天,拍拍他:
“下一句呢?”
谢流水笑道:“没有下一句了,就这么一句。”
行云皱起脸,非常不满意,谢流水哄他:“再看一会儿星星你就去睡觉好不好?床里暖和,我怀里很冷。”
“没关系。”行云故意往里挤了挤,“夏天正好很热,流水君摸起来冰冰的,我最喜欢了!”
星河浩渺,两人相拥着,行云渐渐发困,他的精神力撑不住,该走了,最后的时刻,他抓住谢流水的袖子,呢喃着:
“流水君,你陪我看一辈子星星月亮好不好?”
谢流水想好,可那个字,终究不敢出口。
他想起那个茶楼,那个活木偶,那时他问:“有法可活吗?”
木偶吞了血虫竹简,翻译着上头的符文,告诉他:
“只有一个法子,蛊虫属阴,如果能用纯然的阳气充满整个经脉骨血,将这些虫冲杀走,那或许有可能活。”
谢流水坐在红木雕花椅上,提起了一些兴趣:“喔?可与血虫共生之后,身体机能都由虫来接管,把它们冲走,人岂不是也死了?”
“是。”木偶道,“所以,要用一种可以续接经脉、至纯至性的阳气,换言之,要十阳。”
它又跟道:“不过,这法子跟没有一样。”
武功,可以自愿送出去,但如果去抢别人的高阶真气,自身就会有排斥反应,比如天生九阳的去抢十阳,很可能会丹田烧毁、爆体而亡。所以,要想抢来十阳内功,必须是十阳抢十阳。
活木偶自自话:“这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因为江湖上只有一个十阳……”
谢流水闻言一愣,继而大笑,俗话好人有好报,果真没错!谁曾想当年一念善心,竟换来他现在的活路。
可他笑完,心中一滞:“被抢十阳的人,会死吧?”
活木偶听罢,诡异地笑起来:“你手上差这一条人命吗?”
谢流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想了想……
是,的也是。
“有规定抢的时机吗?”谢流水问。
“万物有其盛衰,要趁血虫最弱的时候进十阳。”活木偶道,“顾家当年被宋家忠诚引所害,十年之后才得以反击。”
谢流水挑挑眉,听懂了它的话:
血虫,十年一弱。
……
谢流水把行云抱回去,轻轻放到床榻上,摸了摸他的脸庞:
“对不起。”
“当初为了活命,去临水城找你,伤害你,我不知道你已经武功尽失了。还好,老天有眼,没有让我成功。”
“对不起……”
“我没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不能一直陪你看星星月亮。”
漫漫余生,于他而言只剩下几个日升月落。他一直隐瞒哄骗,不知道如何告诉心爱的云,告诉他,最后一个活命的方法,早就用掉了……
从他与楚行云相遇的那晚之后,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一条路:
死亡。
谢流水释然地笑笑,他俯下身,偷偷亲了亲楚行云的额头……
其实那句话还有后半句的……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是张爱玲的,其实下一句我也很喜欢: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情人节只能请大家吃刀刀了,呜呜,阅读网